兰陵扶着他在一旁的桌边圆凳上坐下,又体贴的帮他舀了一碗羹汤递过去:“将军喝些汤暖暖身子。”
她一脸的温柔贤惠,并不曾因为浴室里的那一段展现任何的不自然,这份伪装让沈铭尧也不得不佩服。
沈铭尧睇了她一眼,缓缓伸手接过,一边用勺子轻轻搅动,一边状似无意的问起:“今儿个早上你口中的孙泉究竟是谁?”
兰陵面色微怔,随即无声的笑了。她就知道,他还是会问起的。
兰陵给自己舀了一碗羹汤,这才轻启朱唇:“此事,原本明玉是不打算让你知道的,谁想你竟不声不响便回来了,若我如今告诉你,恐她要怪我了。”
明玉是沈铭尧一母同胞的妹妹,沈铭玉。
沈铭尧眉头一皱,脸也跟着沉了下来:“她又闯了什么祸?”他这个妹妹自幼被他娇宠着长大,向来是个爱闯祸的祸头子。
兰陵柔声道:“这件事倒也不能算她闯出来的祸事,只是身边的丫头太过粗心,平日屋里丢了首饰珠宝也没发觉,如今连那紫金凤尾镯也没了踪迹。”
说到最后,兰陵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脸色,见他脸上阴霾渐升,便知是动了真怒。
兰陵知道,那紫金凤尾镯对他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
那是汐贵妃去世前留下的唯一物件儿。
沈铭尧带着妹妹沈铭玉来此驻守清歌城已有九年,九年的光阴,恐怕清歌城里的百姓们都快忘记了这对儿兄妹真正的身份。
他们的母亲,是曾经宠冠后宫,让天下女子人人称羡的汐贵妃娘娘,父亲则是当今圣上。
众人皆知,当今圣上共有五子,然而一出生便封作亲王的,便只有汐贵妃所出的皇二子沈铭尧一人。
而他的妹妹沈铭玉,也被圣上破格在出生当日直接封作明玉长公主。
在外人看来,这是怎样的殊荣与恩宠,堪比日月。
然谁又料到,九年前汐贵妃突然病故,他们兄妹的恩宠也随之散去。
那一年,十六岁的沈铭尧被圣上夺去亲王封号,贬为郡王。此外,他们兄妹更是被逐出皇城,赶至这连年战乱不断的边城之地。
九年光阴转瞬即逝,整个沈国上下,恐怕早已忘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但沈铭尧和沈铭玉定不会忘,丧母之后又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无情驱逐,那是怎样的切肤之痛?
也正是因为有过那样的经历,汐贵妃在他心中才更加的难以释怀吧。
沈铭尧沉默良久,才淡淡询问:“可曾查出来?”简短的几个字,却感受到森森的寒意。
兰陵道:“我让木瑶姐姐查了海棠苑里那些丫鬟婆子们的背景,倒是没查出什么头绪。只是……”
“只是什么?”
“木瑶姐姐查到赵嬷嬷这两年来和一个叫孙泉的男人关系密切,那孙泉好赌成性,欠了不少债,也都是赵嬷嬷帮他还的。那是一比不小的数目,却不知赵嬷嬷哪里来的那么多银两。”
沈铭尧的脸色瞬间有了变化,赵嬷嬷,那是在母妃身边伺候多年的宫中老人了,更是他的奶娘。
当年他离开京都赵嬷嬷不顾一切的追随他,这些年更是把他和明玉视作己出。那紫金镯对他们兄妹的意义她不会不知道,怎么会去偷盗此物?沈铭尧有些不敢相信。
“赵嬷嬷,不会的!”沈铭尧坚定地开了口,眸中却仍有些犹疑。
兰陵自然明白他内心的挣扎,无奈叹道:“我也希望不是赵嬷嬷,只是她给孙泉还赌债的那些钱又怎么解释?我正是因为难以断定,这才让木瑶姐姐又去找孙泉逼问。”
沈铭尧扭头看她:“可有问出什么?”赵嬷嬷很早便入宫伺候母妃了,依稀记得她曾跟母妃说自己是独身一人无牵无挂,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个人物,他也很好奇这孙泉的身份和来历。
☆、海棠碧玉簪
兰陵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赵嬷嬷也是个谨慎的,怕是早已知道我让木瑶姐姐暗中调查此事,所以在中间做了手脚,现如今整个清歌城都找不到孙泉的下落。”
沈铭尧的面色一沉,静默了须臾又骤然起身向外走。兰陵依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听外面的沈铭尧对着自己的贴身侍卫高肃道:“去把赵嬷嬷带到我书房,我有话问她。”
木瑶一直站在边上,听到外面的声音不由开口:“还未见将军如此动怒过呢。”
兰陵捏着勺子的手微微一滞,里面的汤羹又洒出来少许,她的眸中渐渐蒙上一层薄纱,语气轻柔,却又显得冷淡:“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旁人不可触碰的底线。而汐贵妃,便是沈铭尧的底线。”
听了此话,木瑶抬头看向兰陵斜插在发髻左侧的一支垂丝海棠碧玉簪,三年了,不管梳什么样的发髻,这簪子都一直被她插在髻上。
那簪子是兰陵十五岁及笄的生辰上,师父送给她的礼物。
木瑶心中暗叹,或许在兰陵心中,她的师父也是旁人不可触碰的底线吧。
看着跟前依旧坐在桌边静静用膳的女孩子,木瑶心里闪过一丝疼惜。
木瑶是钟楼里的杀手,三年前在一次刺杀任务中失手,反被敌人带了大队人马追杀,当时她仓皇而逃,却恰好逃进了凤凰山上,被兰陵和她的师父姚奉天救下。
她在凤凰山上住了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兰陵日日与她为伴,也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那时候,她的性子活泼爱笑,是个极讨人爱的小姑娘。
可谁又料到,三个月后一群金甲铁卫闯进凤凰山,将他们师徒二人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夷为平地。
而兰陵的师父,也死在了那群金甲铁卫的刀剑之下。
从此以后,那个精灵一般纯真善良、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也跟着消失了。
这三年里,她不哭不闹,也从不向她哭诉,独自默默承受着一切。木瑶有时候想安慰几句,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木瑶还在恍惚,那边的兰陵却已用完了早膳,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唇角。
“木瑶姐姐,今日的鲫鱼在哪买的,做出来的汤和以前的不太一样。”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兰陵纳闷儿地回过头去:“木瑶姐姐?”
木瑶顿时回神,有些尴尬地看过来:“夫人有事吗?”
兰陵摇头:“我没事啊,倒是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话都没听到,在想什么?”
木瑶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将军从赵嬷嬷口中审问出那紫金镯的下落没有。”
兰陵道:“紫金乃宫中用品,即便赵嬷嬷拿去换银子,怕也没哪个当铺敢收,想要找回来应当不难。倒是明玉,怎么今天一直不见她人影?”
木瑶道:“刚刚姑娘身边的丫头禀报说是身子有些不舒服,在榻上躺着呢。”
“不舒服?”兰陵秀眉一挑,这丫头怕是知道自己惹了祸,担心沈铭尧盛怒之下责怪于她吧?
“走吧,去瞧瞧她。”兰陵说着,率先起身前往海棠苑。
。
海棠苑
沈铭玉听到守门的下人禀报说兰陵朝着这边来了,吓得赶紧躲进被子里,小声地呻。吟着,极力摆出痛苦的模样。
兰陵一进门便见淡蓝色轻纱笼罩之下的床榻上,沈铭玉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了蚕宝宝,嘴里还“哎呦,哎呦”地叫着。
兰陵一时有些无奈,好笑地望着床上的小人:“别装了,你哥哥没来。”
见自己的小把戏被识破,沈铭玉便也不再演下去,麻溜地用脚蹬掉身上的三层棉被,大口地呼吸着:“热死我了!”
沈铭玉今年不过十三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但一张俏脸儿却是水灵灵的,颇有美人之风。想来再过两年,也会有汐贵妃的惊世之貌了。
兰陵坐在床沿,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如今已经入了春,你盖这么厚的三层棉被能不热吗?都不怕捂出痱子来。”
沈铭玉可怜巴巴地坐起身:“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哥哥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叫我连个防备都没有,也不知他审完了赵嬷嬷该怎么惩罚我。”
说起这个,沈铭玉是真的害怕,平日里哥哥纵容她,宠溺她,那是因为她的那些祸事都无关紧要。如今倒好,她把母妃的镯子给弄丢了,哥哥能不气才怪。弄不好,她这次要蜕两层皮。
兰陵无奈地嗔了她一眼:“既然知道是自己的错,就该想着主动去找你哥哥道歉,怎么还想着装病蒙混过关?”
沈铭玉委屈地嘟嘟小嘴儿:“我这不是不敢嘛,上次我不过把镯子借给林副将家的静姝戴一日,哥哥就罚我在母妃的牌位前跪了一夜呢。这一次镯子能不能找到还未可知,哥哥还不杀了我?”
看沈铭玉似要哭出泪来,兰陵顿时便有些心软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你可是你哥哥最亲近的人,他即便再气,又哪里当真舍得罚你?上次罚你在母妃牌位前跪一夜,可后来不是又心疼你,让你回去了吗?倒是你哥哥,那晚那么大的雪,他却当真独自一人在院里站了一夜呢。”
沈铭玉听得一阵难受,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嫂嫂,我是不是特别不乖,经常惹哥哥生气?”
兰陵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用大拇指肚帮她抹去泪水,柔声安慰着:“好了,别胡思乱想了。这次是赵嬷嬷拿了镯子,莫说是你,就是你哥哥也不会防备她呀,所以你哥哥不会责怪你的。”
正说着,外面的丫头进来禀报:“夫人,将军差人来唤姑娘去书房问话。”
沈铭玉一听吓得脸色一白,担忧地看向兰陵:“怎么办,哥哥还是要罚我的。”
兰陵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好了,你只要乖乖的,诚心认错,你哥哥不会怪你的。你若实在不放心,我陪你去好不好?”
听兰陵如此说,沈铭玉这才止了哭声,泪眼汪汪地看着兰陵:“嫂嫂,你对我真好。”
。
兰陵陪着沈铭玉到了书房,沈铭尧正双手负立站在窗前,身形修长挺拔,淡淡微风透过半掩的窗户吹进来,惹得一身暗紫色云纹锦衣轻轻飞扬。
“哥。”沈铭玉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见窗前的男人不答话,她心里更是没了底气,求救地看向身旁的兰陵。
沈铭尧此时的样子有些吓人,兰陵其实也有些不敢招惹,不过见小丫头如此依赖自己,她也不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将军,明玉来给你认错了,她还是个孩子,将军便原谅她这一次吧。”
沈铭尧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倒是没有去看低垂着头可怜巴巴的沈铭玉,而是一动不动地望向对面的兰陵。
这个女人,对他这个妹妹倒是真心,却为何独独对他……
其实她对他称不上不好,只是,那份好让他辨不出真假,瞧不到真情。
在沈铭尧的强烈注视之下,兰陵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舒适起来,她不太自然地别过头去:“对了,那个赵嬷嬷,将军可审问出什么来?”
沈铭尧绕过书案在里面端坐,这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赵嬷嬷进宫前有位儿子,在一个元宵之夜走丢了,便是那个孙泉。一别二十多年,爱子失而复得,赵嬷嬷高兴万分,却没想到那孙泉嗜赌成性,欠下了不少赌债,为给他还赌债,赵嬷嬷在明玉的海棠苑拿了不少金银首饰。”
兰陵蹙了蹙眉头,有些不解:“赵嬷嬷既是宫中老人,自当知道紫金乃御用之物,怎会胆敢偷盗此物?”
沈铭尧瞪了一旁的沈铭玉一眼:“这你就要问问她了。”
沈铭玉狐疑地抬头,不明白哥哥此话何意。
却听沈铭尧又道:“上次她拿紫金镯在陈副将家的女儿跟前炫耀,一直被人惦记着,四处寻人想要打造出一模一样的镯子出来。孙泉也是个色胆包天的,一心想娶那林静姝为妻,便求着赵嬷嬷偷了此物去讨美人欢心。”
沈铭玉有些委屈:“上次静姝拿了好东西在我跟前炫耀,我看不惯才拿了镯子给她看的。当时借给她戴一日之后就还回来了,谁知道……她还一直惦记着呀。”
沈铭尧面色一沉:“你还有理了,娘留给你的东西是让你拿去跟人家攀比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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