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妃早有准备,条分缕析的答道:“臣妾父亲告老还乡后便四处游历,在官道上无意间撞见靖州军北迁,留了个心眼打听才得知了此事,书信的获得委实花了一番功夫,还望陛下宽恕臣妾插手政事之罪。”
皇帝摆摆手。
阮妃抿唇一豫,又慢慢道:“七殿下是皇上看着长大的,虽行事叛逆些,本性并不坏,臣妾猜想大朝会时他是否是察觉了端倪才故意为之,实则是为了保护陛下。”
“你好像很喜欢老七这个孩子?”皇帝侧目道。
阮妃微微一怔,小声道:“臣妾只是看他早年丧母,身世孤苦,又与盈儿年纪相当。。。。。。”她忽觉失言,跪倒在地:“陛下恕罪,臣妾并没有指责陛下的意思。”
“无妨。”皇帝破天荒的没有动怒,只是抬眸看向窗外,风吹叶落,枝头茂盛不再,时节更替如人事转圜,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而他深爱的女人也就在那一眨眼的功夫,化作了泡影。
“朕。。。。。。”皇帝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朕不说,他也不说,只会像个小牛似的用角顶朕,难道不知道朕的角只会比他更硬更尖锐。”他颔首,轻轻的抚平案上宣纸一角:“禁足朕是不会解的,关他一年,让他长长记性,见欢你受累些,没事去看看他,开解开解,最起码让他懂得‘易地而处、通情达理’这八个字怎么写。”
闺名已是太久太久没有被人提及,阮妃略有恍惚,但很快,她莞尔微笑,眼眶红了红,再拜倒:“臣妾遵旨。”
几日后,皇帝赐了荣王顾行湛以尚方宝剑,命他远下靖、湖二州查访当地人文风貌,对于缘由不加赘述,此举无疑是赋予了顾行湛莫大的信任和权力,皇后听闻后惊喜谢恩,反复叮嘱顾行湛务必查的仔细,不要遗漏一丝一毫的破绽,令皇上失望。
不日顾行湛便率领一小支精兵队离开了长安城,他这一走,收紧在皇城中的一根无形的线稍稍松落了一分。
这段时日,得了皇帝私下准许,顾盈便时时溜进无极殿。
当惯了孤狼的顾歧始料未及,更是不习惯突然周围多了个人,还总小老头似的絮絮叨叨。
“七弟,低头驼背会致腰颈劳损,你注意些,坐直了。”
“七弟你是不是又熬夜了,五哥跟你说过熬夜伤肝肾,瞧你眼眶都是青的,喝些枸杞决明子茶,明目健脾。”
“七弟你躲在功德箱里做什么啊?叫五哥好找,五哥如果不找你你岂不是要憋死在里头?”
“七弟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是你兄长,长你足足两岁,照拂你是应当的,咦?你该不会是为了躲我吧?”
“七弟,五哥又不是洪水猛兽,你别那么生疏,笑一笑。”
阮妃是江南女子,婉约又多情,顾盈继承了她母妃的特质,说话斯文慢调,每每看着人的眼神光都充满了无辜和纯良,叫顾歧无法生厌,但皇室孤狼终归还是笑不出来,他拉长着一张脸道:“五哥,你总和我相与,旁人会以为阮妃娘娘是想笼络我,太危险了。”
听得他唤“五哥”,顾盈一乐,歪头道:“你这么想?”
“没有。”顾歧摇头说:“若想笼络我,应该选在我母妃去世未几的时候,那时父皇愧疚最盛,对我最是宽容无咎,眼下不是个好时机。”
“你不这么想就好。”顾盈微微笑道,他低头琢磨了一下:“七弟,有件事我很奇怪,你是怎么发现靖州湖州的两位节度使有所不寻常的呢?”
“很简单。”顾歧目光一凝,声音现出棱角:“我看见那二人入宫见面时行了个常礼。”
顾盈愣了愣,当即恍然。
“靖、湖二州又不是接壤邻里,三两步便可达,这二人若不是私下会面颇多,会熟到见面只行个常礼?”顾歧不乏讥诮:“两州节度使没事碰头会面,难道会只喝茶吗?”
顾盈对他油然而生一股钦佩,又惋惜道:“那你为何不与父皇说清楚。”
顾歧抱着茶盅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不想。”
半年后,顾行湛飞鸽传书入京,将查访所得尽数上报,他雷厉风行,恩威并施,将靖、湖二州上下梁翻了个底儿朝天,拔出萝卜带出泥,毗邻有想分一杯羹的官员也通通吃了挂落,轻者治了欺瞒不报之罪,重者冠以谋反大罪,押解回京。
书信中提及许隆昌贼心不死,试图将他们一行人扣押,双方不得已交战,顾行湛以尚方宝剑斩下许隆昌的头颅,血溅三尺,威慑众人,这才平复了骚乱,信中赘述不多,截然可见当时情况之危急,皇帝深感欣慰,对频频拭泪的皇后道:“你替朕生了个好儿子。”
顾行湛一跃而成皇帝心尖上的天之骄子,人还未归,礼物和奉承已如流水般涌入了荣王府和凤仪殿,而在皇城一隅,有阮妃和顾盈的照应,顾歧在无极殿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就在他以为日子会继续顺遂下去之时,无极殿突燃大火,阖宫震动。
那时距离他解除禁足还有不足两月,在那场大火中,顾歧雕刻的霜妃小像尽数成灰,根本抢救不及,他疯了似的冲回火场时顾盈为了阻止他一并冲了进去,不幸被坠落的横梁砸中,自此变成了个残废。
一切的一切,自此开始,分崩离析。
☆、第十七章
苏敛睡醒时蹬了一下腿,又摸了一下枕畔,空的。
她迷迷糊糊的想,不该是空的吗?有什么可奇怪的。
旁边的枕头上似乎还遗留着某个人的体温,她拍了拍枕头坐起来,听见敲门声。
“苏大夫?”升平礼貌的问:“醒了吗?”
苏敛:“嗯嗯嗯你等下!”
“不急,你慢慢来。”升平好声好气的说:“你好了就唤他们一声”
苏敛敷衍的答应着,跳下床,洗了把脸又对着镜子麻利的整理了下头发衣裳,这才拉开门。
一开门,就看到几个小二串接着串,目不斜视的走了进来。
“哎你们——”苏敛瞠目结舌,下意识的靠边站,眼看着炸的金黄的油条,冒着热气的松软的馒头包子,绵绵浓郁的豆浆,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客官慢用。”几个小二面无表情又不失礼貌的说。
这大概就是□□过和没□□过的区别吧。
苏敛呆滞:“喔。”
升平在楼下寻了个空位坐,一边挠着头一边寻思,许久他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感觉哪里不对。
怎么搞的跟刚侍寝完似的?
那自己岂不是成了那个伺候新人儿的公公?
升平骤然感到一阵恶寒,犹如到了隆冬大雪天。
那厢苏敛也是忐忑不安,她对着一桌丰盛的早膳咽了口唾沫,贴着墙壁绕至门前,摔门而出。
“小公公!”苏敛“蹬蹬蹬”蹿下楼,皱着眉问:“顾歧呢?”
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公公”的升平难掩沧桑道:“主子有事,先回去了,让小的照看着苏大夫,护送苏大夫回去。”
“说走就走。”苏敛嘀咕:“什么人啊,一点儿情面都不顾,好像还说要送我回去呢,话都说到狗肚子里去了。”
升平:“。。。。。。。”
我是不是应该改口了?升平想,还叫什么苏大夫。。。。。。。但是不叫苏大夫应该叫什么?
他绞尽脑汁,苏敛已经招呼了小二上去帮她把吃食都打包,用两个提篮提溜着,喜气洋洋的辙回来。
升平要替她拎提篮,苏敛挥挥手道:“不用麻烦,我拎得动。”她十分享受这种满载而归的感觉,欣慰的说:“我家洋毛子和小胖墩都有口福了,哎小公公,你家主子生的玉树临风,出手又慷慨,还娶不到媳妇儿是不是因为嘴太毒了?”
升平:“。。。。。。。”
苏敛腾出手拍了拍他的肩,满眼体谅:“你不用说话了,我懂了。”
两人信步走回杏林堂,却发现杏林堂门前围着两拨人,一副要吵起来的样子。
一人道:“老詹,前天你就说敛敛不在,昨天你也说敛敛不在,今天总不至于还不在吧!”
另一人道:“你这不厚道了哇!看不上咱们就直说,这拖来拖去吊谁的胃口呢?”
詹平急道:“真不在,不骗你们。”
邵小胖气道:“你们提亲的怎么凶的跟上门讨债一样?会不会说话!”
那人又道:“真把自己家的姑娘当金枝玉叶啦!藏着掖着小心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
詹平脸都气白了,平时好声好气,这会儿径直伸手将那人往门槛外推:“请你离开!我们敛敛就是金枝玉叶,不嫁给你这种粗人!”
邵小胖呸道:“就是!上门提亲彩礼都不带!还真以为两对鸡爪就能把我们敛敛娶到手啊!做梦!”
一行人吵得愈发沸反盈天,自人群里挤出一个瘦弱少年,扬声坚定道:“你们不要敛敛我要,詹大叔,我会每天都来,直到敛敛在家了为之,给我一个机会吧詹大叔!”
“哎你这个小孙子怎么还插队呢!”
“小孙你家花铺子房租都还没结清吧,哪有钱娶媳妇,空口白牙的别来凑热闹了啊!”
苏敛停在几步开外,一张脸上黑云缭绕,升平也听了个大差不差,心中暗暗惊讶这小娘子居然如此受欢迎,主子眼光果然有独到之处,还没回过神来,苏敛已经将两个提篮塞到他怀里,捋起袖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
“吵吵吵吵够了没啊!”她叉腰厉声道:“都给我擦亮眼睛看清楚,杏林堂!看病的地方!有病的留下没病的现在就给我走!”
她清声吒喝令那一群叽叽喳喳的人霎时噤声,半晌,赖屠夫才壮着胆子道:“敛敛你终于来啦!赖叔叔等得头发都白了,你看你看。”他凑着脑袋上去,指着鬓角说:“赖叔叔年纪大了,身上大毛病小毛病多得很,小赖就知道赚生计,你说每天多赚那么些银子有什么用啊?有钱赚没命花,还是缺个像敛敛这样的,妙手回春的好媳妇。。。。。。。”
苏敛朝天翻了个白眼。
邵小胖嘀咕:“一群人就想找个不花钱的大夫回去包治百病。”
“邻里邻居的我也不想搞的太难看。”苏敛后仰半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懂我意思吧。”
邵小胖点点头。
苏敛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感谢各位叔叔伯伯的厚爱,可惜我暂时——”
“敛敛,你不要说什么不想嫁人,暂时没有嫁人的意思。”赖叔脸一板道:“小姑娘家风华正茂,趁能嫁好嫁赶紧寻个好人家嫁了!等到人老珠黄,你没得挑只能等别人来挑你了!”
“就是就是。”
苏敛的一番托词瞬间噎在喉咙口。
詹平大怒:“你们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家敛敛才轮不到你们——唔唔唔!”邵小胖眼疾手快的捂住了詹平的嘴,詹平使劲挣扎,两个人站在门槛边上推挤,一个不留神撞着苏敛,苏敛“哎哟”一声朝旁侧摔倒。
那叫小孙的少年忙扑过去接她,不远处升平也惊的赶过去,苏敛依旧是跌的人仰马翻,从袖中“滴溜溜”滚出一只羊脂玉扳指。
“什么东西?”苏敛一头雾水,不顾小孙和升平的搀扶,手忙脚乱爬过去捡,她将那扳指拿在手里,吹落上头的灰尘,又用手指头使劲擦了擦,只觉得甚是眼熟,可一时半会儿脑子像是卡住了,死活想不起来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就在她不大顾形象的坐在地上仔细端详这戒指的时候,在场众人都已经将那名贵扳指看的明明白白的,随后又不约而同的望向升平。升平虽是小厮,衣着仍是不菲,举手投足都体现出锤炼过的礼节,出现在此处已是大大的不寻常。
升平看见那扳指时小小的愣了一下,却一丝惊讶也无,反倒有种了然通透之感,他一手探向苏敛的手臂,着意要将她搀扶起来,随后轻飘飘环顾四周。
“嗖”那一群市井乡民顷刻间都打道回府了。
苏敛再抬头时,周围的人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她正纳闷,就着升平的手起来,发现小孙还在。
“敛敛!”小孙伸了一下手,却又止在半空中,他敬畏的扫了一眼升平,背着手大声道:“敛敛,我会等你的,只要你一天没嫁,我就还有机会!我不会放弃的!”说完,他掉头风也似的跑了,连苏敛的回应也没来得及听。
“这上演的是哪出啊?”苏敛愈发纳闷了,她将那羊脂玉扳指用力在袖子上揩了两下,揩到发亮,转头对升平道:“应该是顾歧的东西吧?你替他捎回去?”
升平低头道:“主子放在你这里应该有他的目的,小的不方便做主。”
苏敛大惊道:“那我岂不是还要跟他见面?”
“也许吧。”升平道:“小的还有事,先走了。”
送走了升平,苏敛转身,却对上了詹平的后脑勺,苏敛将那两个提篮丢给邵小胖,愣了一下小跑着追上去:“喂!生气啦?生什么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