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官悄悄退出门,掩上房门,跪倒在张君面前。张君亲自扶他起身,穿游廊一下走到院门上,轻声细语,问些前线军情,听到沈归杀了完颜冠云时,却是轻轻摇头。
沈归若不是执意要杀完颜冠云,其实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仿佛仍在陈家村,他自外归来,最先总是找到她,问些离去后老母的病情,问些庄稼收成,有的没的闲聊几句。她会问:“你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我替你烧碗汤来喝?”
有那么好几年,他每每回家,都在吃她做的饭。沈归轻喘着,转身望着如玉,说道:“我死之后,不入皇家陵墓,不替张震做卫戌之臣,你要把我葬到朔方去,朔方县北七十里有坐契吴山,你母亲的墓就在那里,将我葬到她那黄土墓北边约有三里远的另一座山头上,不必以石筑墓,也不必立碑,以土葬之。”
一等骠骑大将军死,是要入皇陵,到了阴槽地府还替皇帝守陵卫戌的,沈归与张震交情不深,亦没有太多的忠诚,所以不愿意入皇陵。
如玉道:“好,我必定办到。”
沈归默了许久,又道:“我不止见过你母亲,还曾与她相伴几日,那时候,你就在你娘的肚子里。”
如玉忍泪别过眼,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沈归摇头:“我不知道。我再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而你一无所踪。”
送别张登时,如玉也没有这样的悲戚。人老病死,是个人都要经历,如玉一遍遍的说服着自己,他眼看将死,她要送他走就不能流眼泪,就不能有过多的不舍,否则怕他的亡魂要牵挂于她,不能安安心心的走。她道:“您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我都照办。”
沈归忽而叹道:“真冷啊!”
沸腾了三十六年的鲜血正在冷却,元气一丝丝游离,沈归杀人无数,不期此生还能有个善终,细细品味着死亡的过程,又叹:“真冷!”
如玉以为他果然是冷,四顾竟找不到床被子,索性脱了鞋子上床,将自己来时所披带着几寸长风毛的裘衣替他遮上,又将沈归沉重的身子搂入怀中,轻声问道:“还冷不冷?”
她的搬动,撕扯着他混身的伤口疼痛欲裂,一瞬间简直将欲魂飞魄散。可这是生者的好意,面对死亡,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只能将他搂入怀中,希望能用自己的身体,暖偎他渐渐冰冷的血液。
沈归道:“很好,一点也不冷。”
如玉握着他一只手,温热热一只小手替他掖着那件狐裘披风,将他裹的严严实实,轻和,温柔的声音营造着一个美好的梦境:“我会把你带到朔方,到了契吾山,先带你到我母亲的坟头转一圈,告诉她你来了,告诉她你这些年的歉意和悔意,代你恳求她的原谅。
然后,我再把你送到往北三里路的另一座山头上,以黄土筑包,叫你能时时望着她,好不好?”
就仿佛此刻正在经历一般,沈归唇角微扬,散淡的瞳仁重新聚满光泽,柔声道:“很好!”
如玉心中犹如被一刀刀戳着欲要撕裂,这是比亲人还亲的亲人,守护了她那么多年,终将死在她怀中,而她什么都没给过他。她抑着满腔血道:“我葬好了你,还会年年都去看你,替你撩土让那坟包永远都鼓鼓的,否则我母亲会不高兴。对面山头那个人,怎么渐渐就找不到了呢?”
沈归笑的越发温柔:“好,很好!”
他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沉睡之中。如玉一动不敢动,静静的环抱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沈归重又睁眼,他道:“四年前在一线天,那五百人皆是我所杀,与张君无干,他一双手是干净的,你也是无辜的,我死,这段公案就了了。”
*
张君就在檐廊下站着,落雪无声,房中垂死的大将军一言,他忽而顿悟,当年沈归不肯叫他参与屠杀,命他只打赵钰一人,原来是怕他要背负上罪孽,不能清清白白陪着如玉到老。
忽而房中一声抽泣,如玉哽咽的抽泣声越来越响,张君转身开门,与沈归手下一众武官围了进去,亲手试过他的鼻息,手脚,胸膛,气息俱无,唯额顶仍还微微有热。
平日温默,到了战场上无人能敌,杀人如麻的西北狼,他是天帝的怒火,是平息杀孽的修罗,魂魄从额头跃出,在修罗道中沉睡,直到再一被被天帝唤醒,改朝换代,改天换地。
*
一品膘骑大将军,又是费尽千辛万苦从边关送来的,死后自然不可能立刻就送到朔方去。他的棺椁寄放于相国寺超度,要待到来年,得御旨批复之后,方能成行。
亲征的皇帝张震直到春节前夕才快马加鞭回朝。大年三十要祭天,与群臣宴饮,初一群臣在家过大年,宫中才要开家宴。
自从周昭入宫之后,如玉还是头一回入宫见她。延福宫已经全然没有姜后曾经住过的痕迹,周昭与小公主宜兴一同居于延福宫中,她寻常并不住姜后曾住过的那间正殿,将起居,见客之处挪到了后一进,更加私密,当然,身为皇后,她也从不过问朝政,无事几乎不涉足前朝。
宜兴公主,便是曾经的小囡囡,她如今也算五岁的孩子,实则到人间也不过四个年头。如玉和蔡香晚一人抱着一个,今天是初一,恰是初一的生日,一岁的孩子正在学走路,如玉一个眼不及,他手扶着周昭那赤金雕凤紫檀坐椅的缘边已经快步冲了出去,扶着她身后一座牡丹花开描金大屏风,两条小长腿儿一步步挪着,挪到宜兴公主身边时,冲过去将她抱住,嘴里嘟嘟囔囔叫着姐姐,口水拖的老长。
宜兴凡做任何事,必先要征得周昭同意,轻点着小初一的手问道:“母后,女儿可以跟他玩一会儿否?”
周昭笑着点头道:“可以,叫几个嬷嬷随行,带他到你那殿中玩得片刻,切记要照顾好他。”
宜兴大喜,费劲的想要把那看起来瘦筋筋的小家伙抱起来,那知他像块铁砣一样,纹丝不动。还是教养嬷嬷告了罪,一路将初一抱出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2章 工笔
周昭穿着明黄色缎面绣银红牡丹的大袖长衣; 戴整套点翠蓝的金凤冠,问了几句府中诸人诸事; 与蔡香晚闲聊:“昨儿皇上问起府中诸兄弟们的府第如何安排; 我今天想了一天,想着老三与和悦仍往清颐园去; 那是和悦的旧府; 仍还赐还于她便是。老四两口子自然也要单独封府,他要你们自己挑地方; 挑好了回我一句,我着前朝指给你们便是。”
终于可以分家; 有府自己的府宅了; 那封王封侯; 也可以提到明面儿上来。
蔡香晚怀抱着小奶宝儿; 连忙将孩子递给如玉,和和悦二人起身行到周昭面前; 拜大礼以谢。
周昭受了她的礼,使眼色给左右,自有宫婢将蔡香晚扶起送入座中。
“皇上这几日总往永王府叨扰; 倒是累了如玉回回应酬; 没有清闲日子过。”周昭忽而转身笑着说道。
如玉笑了笑道:“应该的!”
皇帝张震还朝之后,统共去过一回永王府,在慎德堂见了一回兄弟弟媳并两个孩子,也不过聊了几名便走,‘总往’二字; 怎能用得上?
只这一句,如玉也不过觉得周昭言语有误,偏她微笑着又说道:“虽是皇帝,也是你们的大哥,他那个人自来闲不住,这样大一座宫城还不够纵的,回回三更半夜骑马出城,钦泽想必回回都要亲自出迎,也是够累的。”
如玉心说天地良心,张君夜夜睡在我枕畔,可从未三更半夜起床去迎过皇帝。这皇帝的种种怪异行径,怎么听起来像是外面养了个小妻一样。
她自来心思狭促,随即又笑自己,张震既已称帝,三宫六院即使塞的满满当当也无人敢说一句,何必大张旗鼓要置外室。
几人正说着,外面已有御前内侍报道:“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张震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脖子上有伤痕,所以如今所有龙袍的样式全改成了高而硬的挺领,遮着整个脖颈,越发显得那下颌略长的脸高高在上。
他仍还是一惯蛮不在乎的笑意,在周昭的服侍下解了外裘,露出深青色前胸绣五彩盘龙,肩悬日月的龙袍来,解冠,同样递给周昭,转身笑着对几个弟弟说道:“今日只讲兄弟,没有君臣,谁若敢称我一声皇上,赏他一壶酒,当场饮尽!”
他还是那与年龄不相符的,颇有些顽皮的笑,声音醇和悦耳,身后几个弟弟虽各有各的风采,但他卓然于群,摄尽所有光芒,叫他们齐齐黯然失色。
宴设延福宫,帝后自然居于首位。入宴时,张君刻意慢后一步,问如玉:“初一去了何处?”
如玉小声说道:“宜兴带到自个殿里玩去了,想必过会儿就能抱来。”
老太君贺氏座在帝后中间,面颊红润一头银发,瞧那精神头儿,显然能活过百岁之寿。男女本是相对而座,兄弟们座一排,妯娌们坐在对面。张君远远看着张虎,张向几个兄弟都入了座,欲走不走,忽而回头说道:“你今儿可真漂亮!”
妯娌们眼看都入了席,和悦和张诚闹了小脾气,隔着大殿打眼仗。蔡香晚正在给身后的奶妈交待要如何照顾小奶宝儿。
隔壁府的几个座在下首,也在交头接耳。如玉噗嗤一笑,问道:“张钦泽,除了这句,你还能不能说点儿别的?”
她说话的功夫往主座上扫了一眼,隔着笑呵呵的老太君贺氏,端庄清雅的皇后周昭,张震那飞挑两鬓的长眉下,双目锐似利箭,也正在盯着她看。
当他不笑的时候,那种混不在乎,混无所谓的痞气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叫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的悚人之态。
年青的,野心勃勃,充满着魅力的,俊貌天下无双的皇帝。他盯着她,像头饿狼一样。但在她目光与之交汇的那一刻,张震随即抱之温和一笑,继而便转开了眼。
相比较起来,张君看起来老气横秋,会夸赞人的话儿,只要选对了一次,就懒得再选第二次,刻板而不尽人情。所以永远都是那句:你今天可真漂亮。
唯有如玉知道他每夜在竹外轩几乎要看折子到天亮,张震的皇帝,除了兵权以外一律让给他做,仕农工商,皇帝要管四海天下,每一行每一业,每一个州县所呈上来的折子,无论那行那业什么折子呈情,不遍翻典籍,不寻源论症,他是绝不会轻易朱笔注上一句的。
他虽刻板不通情理,却是个难得的好丈夫。
过得片刻宜兴带着初一来了,由一个小宫婢交到张君手中。张君从果盘中取了只大苹果给初一,教他啃着玩。
张震在首问道:“初一是否还无名,无字?”
张君回道:“回皇上,如今还无!”
不过简单寻常一句回话,余下兄弟五个齐齐指着张君叫道:“当罚酒一壶,当场饮完!”
方才皇帝亲自下过号令的,今日家宴,只有大哥没有皇帝,谁敢称皇上二字,罚酒一壶,当场饮完。
张君自认晦气,身旁坐的张虎已经在拍桌子:“老三到底文臣,扭捏至此,要我是你,此刻扬壶就能一气而饮!”
张君把初一交给身后宫婢,托她转给如玉,拈过酒壶,拇指在那错金螭兽银酒壶的盖而上轻轻旋得一旋,指挑盖落,仰头便灌,不过一气之间,翻壶示众,淡淡说道:“既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宴吧。”
如玉少见张君喝酒,隔着桌子又不知他头晕不晕,要不要吐,正准备使个宫婢过去问问,便听上首张震道:“既初一到如今还无名无字,我给初一赐名赐字,钦泽觉得可好?”
皇帝给儿子赐名赐字,按理又要该谢的。自从张震登极,张君无论私下还是当面,只称皇上而不称大哥,如玉深深觉得张震这是押准了张君还要称帝跪谢,有意要惯他的酒,扬着初一两只小手儿作着揖道:“初一自然万分欢喜。初一,快快谢大伯赐名赐字之恩!”
初一揖着小拳头,嘴里嘟嘟有声,却是一句也未说清楚,憨里憨气的样子,倒是逗得大家满堂而笑。
帝赐名赐字,是要书成书的,张震只怕早已准备好,使个眼色,内侍便捧了宣纸过来,展给座中的弟兄们看。
单名彧,字和仲。这是他给初一赐的字与名。
初一虽说生的异族相貌,但确实是张君自己的儿子,这点他深信无疑。儿子来的太珍贵,他所寄予的期望,就像当年父亲张登寄托给大哥张震的一样多。所以孩子的名与字,一直以来他都舍不得起,宁愿初一初一的叫着。
和仲者,尧舜时羲和四子之一,居于昧谷,掌管四时节气,以正农事。张君笑道:“和仲掌农事,于天下百姓来说,什么都比不得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臣谢皇上所赐之字,趁着新年伊始,也愿这天下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张震笑而不语,指过张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