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源气的吹胡子瞪眼,指着张君的鼻子道:“小人,你们永王府一群小人,篡先朝之位已是逆天,父亲将死而兄弟懒于侍疾,竟将个已放了自由身的妾又重新掳入府中,迫其为父侍疾,虐待于一个弱女子,不忠不义不孝,一群豺狼野兽!”
邓姨娘想进去辩解,却叫如玉一把拉住。张君又道:“钟大夫这话可大错特错,邓家姨母早已不是我父之妾,我父亲也有过嘱咐,待他天年之后,要叫我们兄弟以亲母之礼而待她。如今她就是我们的亲母,我们弟兄齐齐为她送终养老,怎能说我们虐待她?”
钟源气愤之极,辩道:“她年纪青青,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大好的年纪,叫你们以为父守节的名义关在府中,还饰以养老之名,简直无耻,无耻之极!”
张君一脸的惊讶,转身踱到窗前,如玉抱着初一就在窗前站着。
他看到邓姨娘,颇有些吃惊,却也不动声色转身,走到钟源面前,满朝最年青的三品官,紫衣玉带,秀林之木,略浓的锋眉微挑,一双眸子盯紧钟源:“钟大夫此言差矣,要知道邓姨母一直以来并无嫁意,若她松口想要嫁人,我必定挑遍满朝文武,择夫让其再嫁,绝不是戏言。”
钟源一听张君要为邓姨娘择夫再嫁,老脸虽还拉不下来,却也立刻吓怂了胆,忽而一摔袖子道:“实言告诉你呗,我与邓氏早就商议好了嫁娶,若不为老王爷突然病重叫你们掳去,如今她已是我钟源的夫人。我要娶她,也只与你说这一回,你若要关着我诬赖我,明儿一早我就将你们逼父妾再嫁之事弹到周野那里,要叫群臣看看你们兄弟都是什么样的人。”
张君再近一步,与钟源呈前后并肩之势,声音,却带着无比的迫意:“你一车一车的折子弹奏本官,弹奏本官所治理的朝政,本官每份奏折都读过不下三遍,其中实有其事者,十分不及三,大多数都是莫须有的废折,故意辱蔑。
我敬你不怕杀头的气势,但也厌你不肯与我新朝合作,无事找事非要阴奉阴伪,妄图赵荡还能席卷南下,复辟前朝,邓姨母若是嫁你,我一个子儿的嫁妆都不会给。”
钟源恰是暗中支持旧朝的那一派,皇帝在前线打了胜仗,他们就要借酒消愁抓张诚来骂几句,赵荡若是打了胜仗,个个儿高兴的赛似过年,敲锣打鼓奔走向告。
他咬牙许久,终于说道:“我娶她不为金银嫁妆,若你们肯放了她,我此刻就带她走。一件衣服都不必你们永王府备,我替她置衣,养她一生!”
邓姨娘在窗外听着,随即捂上了嘴。
忽而门户开合,张君走了出来,揽过邓姨娘的肩膀劝道:“姨母,进去与钟大人聊上两句,若您仍不愿意嫁他,无论养老还是再嫁,我们弟兄四个都视你为亲母。”
邓姨娘欲要推脱,如玉推了一把将她推进去,转身丢着初一道:“难得你爹今儿这么早回来,咱们一家三口去瞧瞧娘的马儿,好不好啊?”
她笑着向张君献宝:“我儿今儿开口说话,会喊娘了!”
初一小狗学舌一般,连连叫道:“娘!娘!”
张君见她要往马棚去,紧追了两步,劝道:“要不咱们明儿再看马,这个时辰太冷,你那马出不得马房。”
*
如玉忽而有种错觉,院子里方才那个要替她套马鞍的小侍卫,本来在院子里击沙袋的,拨腿就往后院跑去。如玉指着他喝道:“就你,跑什么跑,给我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如玉:走,儿咂,坐上娘的超跑飚车去……
第131章 膘骑将军
她把初一塞给张君; 小跑着要往马房去。张君抱着孩子几步追上,怨道:“好好儿的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她眼尖止住了一个; 转眼的功夫一个又要往马棚溜; 如玉一眼瞪住,遏怒问道:“你是不是偷骑我的马了; 或者送人骑了?你手下这些兵看我突然要去看马; 才吓成这样?”
张君顿时胀红了脸:“这怎么可能?”
如玉已经冲到了马房外,她从完颜冠云手中顺来的汗血马; 毛色白亮身姿矫健,就在最大最宽敞的马棚里站着; 有老仆正在给马刷身; 她定晴瞅得片刻; 忽而觉得那刷马的仆人格外眼熟; 犹豫着叫道:“哥哥!”
这汗血马有个名字,叫雪雁; 通体雪白,身轻如雁。
赵如诲伺候雪雁几个月,刷马喂料; 等到如玉要来看马; 溜马的时候,侍卫们就会把他关锁起来。他几个月未见着如玉的面,忽听一声哥哥,早就酝酿了几个月的感情喷涌而发,转身叫道:“我的好如玉; 你可算来看哥哥了!”
如玉往后退了两步,见张君一脸讪讪抱着儿子走来,转恼为乐:“你怕叫我看见的,就是这个?”
张君默默点头,低声道:“他不知何时跟赵荡搞在一处,你头一回上相国寺,那小乌苏见你的时候,他也是劝客之一,后来叫我师傅拦在门外,于是我就弄到这儿来了。”
如玉噗嗤一笑,回头道:“该!赵如诲,我瞧这刷马的活儿很适合你,且好好刷你的马呗。”
她接过初一,疾走了几步,又止步:“小乌苏你也见过?她人了?
张君道:“逐回西辽了。”
初一刚学会叫娘,一路娘啊娘的叫个不停。如玉香他一口,他叫一声,香一口叫一声。
“当年他头一回拿我还赌债,我跑出柏香镇的时候才不过十二岁,腊月二十七,雪下的有鸳鸯淖那么大,差点冻死在半道儿上。后一回金满堂,也是他诱到陈家村的,你抓他喂马,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不过我的雪雁精贵着了,换个人喂,叫他喂大棚里的马去。”如玉笑着回头,恰迎上张君笑温温的眼神,莫名心一阵跃然,老夫老妻了,有个孩子牵绊着,她也不可能离他而去。
而他如今贵为亲王,虽官职不过学士承旨,但朝政无论内外一体而抓,满朝文武皆要俯首,听令于他一人,比皇帝还要集权。
这样的男人,夜夜仍还坐守在她床畔,在她的梦里变成一条外表凶煞,性子温和的青龙,把那张榆木大床堵的严严实实,不肯叫那脖子上流着鲜血的,哭声哀怨的亡魂侵入她的梦境。
许是察觉了如玉心里的难过,并肩而走,张君劝道:“你第二次往相国寺上香时瞒着我,安九月因此偷了初一,完颜冠云也因此绑了你,我们也是因此失去父亲。
但同时,我们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逼姜顺造反,顺利取旧朝而代之。你没必要自责,也无须怨忧。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
*
转眼进了十月,恰是四年前的今天,她和张君诱杀赵钰于一线天。今年雪落的早,小初一扶着床沿转来转去,如玉在窗边描了几笔工笔,心不在焉又回来替初一衲了会儿鞋子,直挨到张君晚上退朝回来,仍还闷闷不乐。
三国联兵与新朝的战争,距此几千里路程,张君与张震之间的联络,一直都是快马传信。今夜来使格外的多,几个翰林学士也未走,因为张君固执不肯留朝,俱在慎德堂待命。
如玉看过几页边关来信,也知战事胶着,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也是焦心无比。
夜里她辗转良久才能入睡。恍恍惚惚张君就坐在身边,或提笔而写,或无声的磨墨,她于梦中能感觉到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雪落在瓦檐上,青松上,檐廊下的朱栏上。赵钰的哭声又起,于万般俱籁的雪夜,哀怨凄凉,如玉再忍不住,横着一颗心起床,连棉衣也未披着,从还在洋洋洒洒的张君身边走过,到院子里,雪覆盖了整座院子。
她踏雪无影,出了竹外轩,循着赵钰的哭声而去,穿过那从叶枯杆挺的竹林,沿冰封了水的塘面而上,再走几步,青松株株盖着白雪,一个柱剑,铁衣生满绣蚀的男子跪于雪中,长剑抵着额头,正在竭力哭嚎。
他不必抬头,如玉也知他就是赵钰。她一遍遍的说服着自己,那不过是个不会表达爱意的,被惯坏了的少年啊。她放着胆子叫道:“王爷!”
赵钰慢慢抬起头来,脖子上一圈血痕,汇成溪流往下落着,染红了他的盔甲,腐锈了他的长剑。他道:“赵如玉,你个小骗子,本王还从未向任何人说过对不起……”
如玉道:“对不起!”
不知何时赵钰攥上了她的裙角,他轻轻的拉着她的裙角,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身高的差异叫她只能看到他脖子上不停涌落的黑血。他忽而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说道:“我死不足惜,可惜了那五百将士人人皆有亲人,人人皆有眷侣,他们的亲人日夜哭嚎,盼儿归来,那冤魂恋着在人世的亲人,不肯入六道。这笔血债,我誓必要讨……”
天地忽而变色,狂风刮着雪沫,如玉叫赵钰勒紧着脖子,几乎喘不过气来。仰头便见常常盘踞于她床头的那条青龙裹风携沙而来,它体态矫健,龙爪雄劲,隐于沙涛雾海之中,忽而腾雾而出,怒目圆睁,一只尖爪挥过来重重击在赵钰头上,顿时,赵钰掐着她脖子的手一点点化成碎片,向四周飘散,再接着他整个人也裂为碎片,融入纷纷大雪之中。
一间间普通的院落,欢笑的孩童,操持劳务的妇人,坐在檐廊下绣花的老妇人,从如玉眼前掠过。那是死在一线天那五百将士的家人,在痴痴等着父亲归来的孩子,盼望丈夫归来的妇人,以及期盼着儿子的母亲。
再一眼闪过,茫茫大雪之中的一线天,那手举刀落的人回过头来。如玉从梦中惊醒,大声叫道:“沈大哥!”
张君也打了个盹儿,转身去摸瓦锏,拣起来却发现一幅瓦锏碎成了粉瀣,他也是失声而叫:“沈归只怕不好!”
俩人几乎是齐齐脱口而出:“你梦见什么啦?”
张君先道:“我梦见自己持锏打了赵钰,将他打成了粉瀣。”
如玉擦了把额头的汗,才要穿衣,便听院门外一阵疾敲之声。张君出去片刻的功夫,又跑了进来:“沈归他要见你!”
如玉一听这话,便知沈归不好了。匆匆赶往前殿的途中,陪伴沈归从夏州归来的武官一路不停的讲:“沈统兵与完颜冠云在朔方交战,仗打了半个月,沈统兵亲手砍了完颜冠云的脑袋,自己却也深受重伤,他回京之前不肯叫属下们统报消息,此时正在自己府第之中,等如玉公主前去见他。”
新朝赐给沈归这名一直守在边关的老功臣的府第,离永王府并不远。出永王府,过隔壁张享府,再往前走三里路程便是。这座府第原来属于前朝宰相姜顺,是他京城府第中的一座,张君在给新朝功臣们赐府时,考虑到此处离永王府距离较近,遂将它指给了沈归。
虽归属人是沈归,但沈归今日才是头一夜踏足。
他一生起起落落,大路睡过,柴堆睡过,金雕玉缀的龙榻也曾躺过。马尿喝过,浊水饮过,琼浆玉液酿成的甘露,也曾当作水而漫天洒过。无家,无业,无根,一身伤痕,叫一众武官摇晃着,送到了当年宰相姜顺住过的那间屋子里。
他在心里算着自己的年岁,逢九而坎,发现自己今年恰逢四九之数,整整三十六岁。四年前所造下那恶业的时候,就该想到总有还的一天,所以他无比平和,生于无名之处,死于无名之地,唯一一点盼头和念想,便是要等待那个在他的注视下长成少女,替他发葬了亡母的姑娘,他的小姑娘,等她来看他,并送他一程。
在垂死的迷茫之中,在混乱嘈杂的脚步声中,她还在很远的地方,一步步向他赶来。沈归问身边那武官:“可曾替我梳洗?理衣?”
这武官望着面容憔悴,瘦成一把骨头的统兵,忍着哽咽道:“替您梳洗过,如今您穿的,是一等武官骠骑大将军的武官常服,最是英武霸气。”
他眼看临终,武官们替他早在路上就换好了葬衣。深褐色的圆领窄袖长袍,胸前绣七彩盘蟒,腰扣白玉九环,足上乌皮靴,露在外的阔腿长腿上,膝上亦绣着五彩盘蟒。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从军整整二十二年,他将死在骠骑大将军兼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上。
如玉进来了,她扑到他的床前,别过脸抹了两把泪,轻声叫道:“沈大哥!”
头一回如此认真的梳洗,还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娶她,并肩负起她下半生的那个晚上。沈归费了许多精力才能挣开眼睛,他道:“我杀了完颜冠云!他不该劫你的。”
如玉握过他的手,糙糙一层厚茧,仍还温热。她道:“好,谢谢你!”
她想检视他的伤口,看腰部鼓鼓囊囊显然是缠了布的,便欲要去解腰带。沈归反手握过如玉的手道:“陪我坐会儿就好!”
那武官悄悄退出门,掩上房门,跪倒在张君面前。张君亲自扶他起身,穿游廊一下走到院门上,轻声细语,问些前线军情,听到沈归杀了完颜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