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乌苏仍是点头。他缓缓闭了闭眼,忽而直起身走到窗前,略略仰头,比起赵荡来略单薄的背影,就那么无声的站着,站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忽而说道:“我会派人送你回西辽,回到赵荡那里去。记着,你若胆敢再来诱如玉,我会悄无声息杀了你,填埋到某处乱葬岗,叫你此生连魂都归不得故里!”
他言罢,转身便要走。小乌苏道:“王爷托奴婢给您带了话!”
张君止步,并不回头:“什么话!”
小乌苏道:“王爷说,若您问及如玉公主当初在鸳鸯淖的生活,就让奴婢告诉您,她和他堪比鸳鸯眷侣,自从到鸳鸯淖便同吃同寝从不曾分开,连如玉公主所生那孩子,千真万确都是他的。”
张君气的脸色发乌,捏紧了拳管咬牙切齿。小乌苏生怕那拳头也要砸到自己脸上,连忙又道:“王爷说,若您一声不问便肯放了奴婢,那就请奴婢告诉您,他虽鄙视于您,却不得不告诉你,他与如玉公主是表兄妹,同在鸳鸯淖八个月,彼此之间是纯的不能再纯的兄妹关系,您不该怀疑她的品行与贞洁。”
……
“他还说,但无论您信不信,他总有一天要打回来,杀您和您的哥哥,带走如玉公主和孩子,叫你们兄弟也尝一尝被背叛,被逼入绝境,末路亡途之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困境。总有一天,他会的。”小乌苏总算说完了赵荡带来的口信,而那站在门上的男子始终没有回头,就那么一直站着。她满身大汗,一番话耗尽了全身力气,虚弱而又苍白,祈求这男子那双瘦而劲的铁拳不要落到自己身上。
“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回西辽!”他话一说完,转身便走。
*
安九月初初入府,先就叫了两个妯娌来。静心斋终究无人替她收拾,空置了几年的屋子,处处裂缝。她一脸的嫌弃,混身银铃响的像只未拴缰的小哈叭狗儿一样,指着侍于院中的周昭道:“杵在这里做什么?没见两个弟妹来了,快搬两把椅子出来叫她们坐。”
蔡香晚一脸的嫌弃,低声道:“我着实替大嫂冤的慌,不行,我得找个借口走了。”
周昭搬了几只杌子出来,安九月的婢女阿朵扭了过来,指着杌子道:“二位快请坐!”
如玉拉着蔡香晚坐下,低声道:“忍过此刻呗,她呆不了多久的。”
蔡香晚问道:“你怎知她呆不了多久?”
如玉笑而不语。安九月提着根马鞭,小脸蛋儿红彤彤似苹果一般,提鞭指着蔡香晚道:“叫声大嫂我听听!”
蔡香晚心说怎么先受气的总是我?她起身叫了声大嫂,安九月嫣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这就对了。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我会罩着你们的。”
她走到如玉面前,仿佛头一日见如玉,笑看了许久,那鞭子在身后一扬一扬:“久仰公主大名。”
如玉站起来,笑嘻嘻道:“我倒是初听公主的名号,昨儿夜里回房翻了翻,我有个姑母嫁入你们花剌王廷,是你小爷爷安骨力的正妃。如此说来,咱们沾着旧亲了。”
算来,安九月得叫如玉一声姑奶奶。她盯着如玉看了许久,居然轻轻屈膝,先叫了声姑奶奶。如玉从善如流,也叫了声大嫂,二人目光相交,如玉心觉得此女目中有十分的不善,却也一笑,携过蔡香晚的手道:“我们院子里皆还有孩子等着,不比大嫂空人一个,既您无事,我们就先回房了。”
安九月不发话,转而提鞭指着周昭道:“我听说她也住着两进的院子,你们二位院中可有姬妾,可也有二进的院子住?你们永乐府的规矩,妾也能得二进的院子住吗?”
院中正在鼓捣的所有人都停了手,目光全集向周昭。曾经闻名京城的才女,连皇子都为争其而打过架的美人儿,素面荆钗,叫个异族女子如此放肆的羞辱着。众目睽睽之下,周昭屈膝敛礼道:“奴婢原本不识大体,既少夫人有异,静心斋后有处小院,奴婢带着囡囡搬过去即可。”
安九月道:“既要搬就快些搬,将你原本那处院子腾出来,给我的下人们住。”
*
傍晚张震回府,照例先进了周昭原来的院子要去看一眼囡囡。
还未过影壁,便闻到一股臊烘烘的味道。张震疾步进了院子,气的险些晕过去。
十几个男男女女花剌族的仆婢们挤在院中,男的洗澡女的通头,院中养莲养鱼的大铜缸里,鱼儿满地乱跳,才生苞的莲花被践踏于地,一院污水横流,细心修剪过的草坪花卉被踩踏成了一团狼伉。
张震在内院门上站了许久,铁青着脸,疾然转身冲出院子,直接进了竹外轩。如玉还是那袭月白的衫子,本黑的长袍,正午的阳光下清透似朵莲,正抱着初一在廊庑下,逗初一去摘吊于檐下的一串串儿小绿萝,奶妈与秋迎,丫丫等围了一圈儿。
“老二可在?”张震进门便问。
如玉道:“听闻今日休沐,但他并不在府。”
张震再不多言,转身出了竹外轩,在门外那丛青竹前站得许久,仍自夕回廊上折返,出府而去。
*
是夜,如玉喂饱了初一,给他洗过澡,二人团在一处早早便上了床。
四个月的奶娃娃,正是可爱的时候,如玉逗他笑,逗他翻身,揉着两只小腿儿小胳膊,亲了又亲,渐渐玩累了二人沉沉睡去。
漫天大雪,青灰色的天穹黯灰色的雪地,那个跪在她脚边,扯着她裙子的男人又抬起了头:“赵如玉你个小骗子,本王还从未向任何人道过歉……”
如玉哽咽着,张嘴许久,叫了声王爷,随即便翻坐起来。
张君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床前,黯影下两眼深黑,眸中满是她从未见过的忧郁与彷徨。下巴一圈胡茬纵横,与那玉白的面截然两色,背直挺着,双目当是一直盯牢着她,显然也颇为意外她突然会醒。
如玉下意识去摸儿子。
“我抱到隔壁了!”张君两手握着椅背,正正的坐着:“作噩梦了?”
如玉拍着胸脯道:“做了亏心事,夜半鬼敲门,我梦见赵钰了。”
“梦到他什么?”张君问道。
如玉道:“我常梦到他,总是那说了半截的话,他话不过半截就叫你抹了喉,血齐齐往外冒着,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死了,那后半截话戛然而止,世间无人知道他下一句将要说什么。
张君解了衣服道:“睡吧!”
二人重又躺回床上,一床被子,隔了一尺的远。如玉取拨子拨灭了烛,方才躺下,张君便凑了过来。他一指指捏过她的手压到自己胸膛上,粗浓的喘息,略硬的胡茬,从手腕处细而绵蜜的吻着。
如玉脑中挥之不去是赵钰的影子,咬牙挨到张君完了事,随即另抽一床被子下来,团紧自己依壁而睡。
赵钰那个人,在他死了两年之后,于梦中渐渐清晰,他的声音,他的相貌,和脖颈间叫张君一刀抹过的血痕,总于梦中不期而至。但凡梦到一回,如玉便一夜不能好眠,她睡不着,却又不敢惊动张君,静静的,于梦中睁着眼睛,听隔壁孩子忽而醒了,白奶妈抱着颠哄,悠悠的哼着小曲儿换尿布,极细的声音,却听的无比真切。
当自己有了孩子,曾经亲手谋杀过人的那种恐惧,对于宿命,对于轮回,善恶报应便有了更多的想法。如玉万分难过,回忆着初入京后与赵钰的相遇,想象着那怕一点点可能,能改变那一切,能叫那个人不必死,身上不必背负一条人命的过失。
忽而,张君的手揽了过来,将她圈入怀中,鼻子在她桂香蔚蔚的脖颈间轻嗅着。
他整个人,整个身体,还是那股子清清正正,叫她无比安心的气息。
“赵钰那个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在战场上,明明只杀了十个人,到了写捷报的时候,便要奏成一百人。明明丢了一座城,到了写捷报的时候,反而要写自己收复一座城,追敌千余里,直入敌军腹地。他治军极严,动辄便是杀头之罪。从他手上签出去的死刑,不计其数。”张君十分轻柔的,将如玉扳转过来,叫她依着自己的胸膛。
“若在平时,他这样做,也不过夸大些数据。三年前先帝亲征,他冲动之下乱报歼敌人数,不料先帝要亲临战场,他来不及寻求更多的尸体,竟将边关上大历一处镇子尽屠冒以充金兵。而先帝也因他的诸多不实之言,做了许多错误的决断,以致于劳兵劳力,御驾亲征最后无功而返。
杀他,是沈归和我大哥,我们所有人商议后才做的决断,当初若无你,我们也要于云内州劫杀于他,而你不过是叫那件事情变的更加容易而已。如玉,你是无罪的。”
如玉泣不成声,哽咽道:“钦泽,我害怕,我总梦见他,他阴魂不散,一直缠着我。”
张君起身出门,过了许久才进来,揽过如玉拍了拍道:“快睡吧,我守着你。”
如玉于黑暗中摸着他手中持着个硬梆梆的东西,一手摸下去,棱角起伏。她爬起来问道:“你怀中抱的什么,不睡觉站在床前作何?”
张君道:“既你怕赵钰阴魂不散,我持锏在此守着,若他敢来,将他打出去即可。”
如玉本来满腹怨悔,叫张君这傻乎乎的样子逗笑,摸过那沉沉的瓦锏持在手中,无比的沉重。她道:“这东西,你打那来的?”
张君实言道:“当年我小的时候作傻事,打了幅锏半夜三更替大嫂守夜,这就是那幅锏!”
如玉摸过张君的脑袋,抱着亲了两口道:“我的乖乖,你这蠢事干的,普天之下无出其二。”
暮春的夏夜,张君柱着瓦锏,任凭如玉摸着耳朵鼻子眼睛,她脸上有冰凉凉的眼泪,濡湿了他的耳朵,他的鼻子,最后扑入他怀中,紧紧的揽着他。
“睡吧!”张君本想说,我不可能像赵荡一样,在你之前空无一物,爱上你之后就永远不会再看任何女人一眼,可我会永远守着你,不叫你母子分离,不叫你再遭受风雨,并愿意为此而努力,只要活着,就永远不会懈怠。
可他只说了声睡吧,便再说不下去。
如玉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孩子在隔壁,丈夫就在床边,竹外轩仍是她能遮风避雨的,最舒适的所在,连带着这座府第,在她眼中也顺眼了不少。
*
安九月在永乐府呆了整整两个月,从四月到六月,天气越来越热,大历京城之酷暑,大地都热的冒烟。这两个月中,张震一次家都未回过。她每每派人快马去西京,来人总说驸马爷在忙,在忙。到后来,张震干脆连信儿都不给了。
闲极无聊,安九月入了两回宫,与大历皇后闲聊了几回,突然发现原来她十分鄙夷的,大历妇人们所行的规矩简直是妙极。
这锁的简直叹为观止!
第116章 忍辱
须知在花剌; 虽说小妾们地位轻贱,做为主母; 看不惯了抽两鞭子; 或者拉到人市上卖掉也就完了。像周昭这样软似面团的; 见面便跪; 仪态上从不出错,爷们都不回府; 她更是活的像空气一样,欲要拿个错处都无处可拿。
安九月便整日的让周昭站规矩; 一站就是两个时辰。早起站到中午,吃罢了饭再站到傍晚; 晚上替她捧帕净面; 伺候着她睡下; 才能回那小院儿里去。
如此两月的功夫,周昭待她; 温柔细致胜比待小囡囡。这夜安九月躺到了床上,忆及父母家人便有些心烦气躁; 况且此地之热她也受不了,薄薄一床蚕丝被,踢掉了几回; 起来拂乱了头发,怔怔的坐着。
周昭捧了杯茶过来,安九月饮了一口,味苦; 在舌尖回得几回却又有了些甘意。周昭眉温目和,烛光下跪在地台上,瞧着她的样子,莫名的温柔。安九月问道:“这是什么茶,一股苦味儿。”
“苦丁茶,虽苦,暑天里喝了却能败火。”周昭接过茶碗,说道。
“你们一成亲,驸马就出征了,对否?”安九月忽而问道。
周昭敛眉道:“是!”
安九月盖上了被子闭着眼睛,又道:“所以,有小囡囡之前,你们只有过一夜?”
周昭又道:“是!”
安九月两只手儿在正红绸镶白边的被沿上攥的死紧,再问:“四月间有一回驸马宿在府里,与你是睡过的?”
周昭仍旧道:“是!”
安九月起身就给了周昭一巴掌:“没有主母的同意,你竟敢勾着他上床,你竟然敢……”
京城有名的才女,似腻脂般的白,圆圆的眼睛略厚的唇,虽冷但非常美的面相。而安九月自己颊上两团再也除不去的红,与她比之相形见绌。公主又如何,会骑马会打仗有如何?那跪在地上,半边脸发着红,眉眼如画纤骨瘦腰的女子,美的连安九月自己都忍不住心动,更何况男人?
朵儿不停给安九月使着眼色,低声道:“公主,放周姨娘回去睡呗。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