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归吃酒,例行巡监不能不去。非常时刻,大家都很谨慎,谁也不想砸了饭碗或者丢了吃饭的家伙。黄君汉以身作则,与两个卫士、两个狱卒一起进了牢房。经过白发刑徒的囚牢时,黄君汉和两个狱卒特意放慢了脚步,想看清楚囚犯的脸以求证他的真实年纪。
白发刑徒加了双重刑具,手镣脚铐都加倍了,而且被固定在墙壁铁栓上,使得其活动范围非常有限。昏暗光线下,可以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披散的白发上也同样沾满了血迹。他的脸被长发所覆盖,根本看不到,其实就算看到了估计难见真容,因为他的脸上也沾满了血迹。一阵阵难闻的腥臭味混合了牢房里的潮霉味弥漫在空气中,异常刺鼻。
未能满足好奇心的三个人止步于翟让的牢房前。透过木栅栏可以看到身穿囚服的翟让正负手踱步,神态安详,举止从容,仿若闲庭信步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让人油然生出敬佩之心。翟让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相貌英俊硬朗,眼神深沉而自信,即便是在这种极度恶劣情况下,也依旧保持着沉稳风度,好似一切尽在掌控中。
送来的酒菜已吃完,食盘却安静地躺在牢房中间的地上,并没有按照惯例放在木栅栏外面由巡监狱卒拿走,可见翟让对这盘酒菜有很多的猜想和期待。
翟让站定,转目望向牢房外面,与黄君汉四目相对。
两个狱卒很机灵,一个向后退了几步做警戒状,一个则打开了牢房的门,然后向前走了几步,也做出警戒之态。
黄君汉迈步走进了牢房。翟让则俯身拿起了食盘。两个人用法曹内部的专用暗语轻声交谈。翟让的眉头渐渐皱起,眼里掠过一丝阴霾。黄君汉也是神情凝重,满目担忧。
徐世勣的故事很好听,惊险,刺激,但现实很残酷,今日白马大狱里不但多了十几个重刑犯,多了一队左翊卫府的骁骑卫,还多了整整两个团的鹰扬卫士,可谓戒备森严,在这种情形下,不论是越狱还是劫狱,都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
然而,时间正在流逝,翟让的生命越来越短暂,与翟让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很多人正在被黑暗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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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自曝
深夜,黄君汉回到府中,在书房里看到了焦虑不安的徐世勣。
黄君汉受了徐世勣的礼,然后坐下久久不语,眉宇间透露出疲惫之色。
徐世勣恭恭敬敬的坐着,也是不说话。他求人做事,而且还是极度危险甚至会危及到黄君汉身家性命的事,所以即便他再着急,也不敢表现在脸上。
“某刚从使君处归来。”黄君汉终于开口,“使君说,一旦东都来了接应军队,御史势必要把翟法司一起押去东都。”
徐世勣的心骤然猛跳,窒息感异常强烈。在东都砍头,与在白马砍头,那完全是两回事。看情形,那位从东都来的御史要借翟让一案在东郡掀起一场“风暴”了。而他之所以把这批重刑犯留下来,并向东都求援,实际上有一箭双雕之意。
“东都到白马不过七百余里,顺水而下,数日即达。”徐世勣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颤抖,“时间无多了。”
时间是不多了,劫狱的难度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增加了无数倍。
黄君汉望着徐世勣,眼神犀利,似乎想从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脸上寻出些什么秘密,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徐世勣的脸上充满了惶恐、沮丧,甚至还有些绝望之余的愤怒,这让他的某些猜想变得荒诞起来。
徐世勣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有着少年人的稚嫩和冲动,即便他与翟让情同手足,但以翟让的老谋深算,又岂肯与一个少年郎共享所有的秘密?甚至托付以自己的性命?但是,使君刚才说了,翟让在东郡的势力盘根错节,无孔不入,其能力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的想像。以他对翟让的了解,白马大狱根本不可能将其困住,是以使君言辞之间有着强烈的暗示,暗示不要顾虑太多,大胆地干,相信以翟让的为人,如论如何也不会自己逃走,却让救他的人付出代价。
使君的说法,与下午自己在牢房里和翟让密谈时的感受基本一致。翟让太平静了,淡定自若,自始至终都非常冷静,保持着一贯的谨慎。自己当时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此人根本不是在坐牢,而是藏匿在牢里指挥一众手下干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
翟让肯定有越狱的办法,甚至早就做好了越狱的准备。如果按这样的思路推测下去,似乎越来越接近真相。翟让是东郡的的“地头蛇”,通吃黑白两道,违法的勾当干得太多了,他当然要为自己准备一条后路。比如这次他刚刚被捕,他的家人亲族就消失了,其速度之快,让东都来的监察御史都叹为观止。也正因为如此,这位监察御史为了防备万一,借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之力,说服了鹰扬府把军队开进了监狱。
难道这样就万无一失了?黄君汉现在有些怀疑,不过他实在想不出越狱的办法。假如没有昨日白马津劫囚的变故,假如鹰扬府的军队没有开进监狱,翟让越狱的可能性的确很大,毕竟狱里狱外都有他的人,只是如此一来牵连甚广,很多人要为翟让越狱一事付出代价。现在,整整两个团的鹰扬卫士看守监狱,翟让怎么逃?长翅膀飞?抑或像老鼠一样从下水沟里逃窜而走?
“大郎,今日可有新故事带给某?”黄君汉问道。
徐世勣似乎有些懵然,呆愣了片刻,摇摇头,“曹主今日在狱中盘桓甚久,可听到甚故事?”
“一帮草芥蚁蝼,岂能知道天上的事?”黄君汉也是摇头。
徐世勣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有白发刑徒的故事?”
黄君汉心有所动,望向徐世勣的眼睛,却没有看到自己所期待的东西,似乎徐世勣这句话纯粹就是出自少年人的好奇。
为什么他不问崔法司的消息?他今夜再度出现,不就是为了从自己这里讨到崔法司的回讯吗?黄君汉踌躇着,思考着,缓缓说出了白发刑徒的来历,实际上白发刑徒非常神秘,所谓的来历不过也就是近两年的故事,而之前则是一片空白,非常彻底的空白。
徐世勣突然问道,“天上的事,会不会和这个死囚有关?”
黄君汉笑了起来,“神秘,并不代表之前就有故事。”
“假若他有故事呢?”徐世勣追问道。
黄君汉沉吟着,没有说话。
徐世勣话里有话,意有所指,肯定有了“新故事”,而“新故事”可能在拯救翟让的基础上,向对手展开凌厉反击,继而把所有可能受到连累的人都从未来的“风暴”中拯救出来,否则,徐世勣不会询问白发刑徒的事。当然,这不是翟让讲义气,而是他未来生存之需要。大树倒了,并不意味着大树就死了,只要竭尽全力保全“大树”的“根”,那么“大树”不但可以存活下来,还终有枝繁叶茂的一天。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翟让目光长远,布局精妙,果非寻常之辈。或许,正如使君所说,胆子要大一些,要默契“配合”一下翟让,才能完成使君之托。
“你的推断从何而来?”黄君汉问道。
“昨日白马津劫囚,某全程目睹。白发刑徒凶性大发,既杀劫囚贼,又杀押送卫士,纯粹是自寻死路,若非武技高强,早已身首异处。既然其武技高强,有自保之力,为何不乘乱逃走?既然不想逃走,亦无死战之必要,他却酣呼鏖战,杀得血肉横飞,为甚?”
“为甚?”黄君汉微笑问道。
“他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徐世勣说道,“距离东都越来越近,要灭口的人便越来越急,会愈发的不择手段,就算其武技高强,也防不胜防,未必有机会活着抵达东都。御史或许已经估计到白发刑徒就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所需要的人,他担心白发刑徒被贼人所杀,自己无辜受累,遂当机立断,把他们羁押于白马大狱,并调用两个团的鹰扬府卫士予以看押,原因正在如此。”
黄君汉迟疑不语。
“白发刑徒的真实身份实际上只有两个,要么他是宇文述的人,要么他是宇文述的敌人,而从目前已知情况来推断,谁也不认识他,就知道他在这群囚犯里,于是要杀他灭口的贼人便干脆斩杀所有的囚犯。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要杀他的贼人未必就是灭口,而是想通过一路追杀来制造生死危机,继而迫使其自曝身份。若照此推测,那伙嚣张的劫囚贼极有可能是宇文述所遣。”
黄君汉被徐世勣的推断所吸引,频频颔首,忽然他问道,“白发刑徒为甚选择在白马自曝身份,是否有其原因?”
“以某的推断,假若白发刑徒是宇文述的敌人,是宇文述用来打击自己对手的工具,那么其对手绝不会让白发刑徒进入东都,他会提前派人守在津口要隘,设法营救或者诛杀。”徐世勣说道,“白发刑徒选择在白马自曝身份,可能是发现了前来接应自己的人。”
黄君汉沉思良久,“如此说来,各方人马要决战白马大狱了。”
徐世勣郑重点头,“御史心机深沉,他把囚徒羁押于白马大狱,等于在白马大狱设下了陷阱。谁跳进陷阱,谁就是宇文述的敌人,然后抓住这些敌人,向宇文述邀功请赏。”
“御史会不会是宇文述的人?”黄君汉忽然问道。
徐世勣摇摇头,无法就此事做出判断,不过他自有主张,马上反问道,“曹主,御史是不是宇文述的人,重要吗?”
黄君汉若有所悟,“不重要?”
“不重要。”徐世勣很肯定地说道,“某只知道,他是翟法司的敌人。”
在徐世勣看来根本没必要去探究御史背后站着“何方神圣”,只要知道御史是翟让的敌人就行了。翟让是肯定要救的,但御史也绝然不能放过,必须把他赶出东郡,否则他会借着翟让越狱一事大做文章,让众多无辜者深受其害。
如何以最快速度赶走他?当然也是借助宇文述之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把白发刑徒关进大牢,我就把白发刑徒救出大牢,让你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宇文述震怒之下,必然迁罪于御史,如此一来御史还有机会继续在东郡“兴风作浪”吗?
黄君汉听懂了,对徐世勣背后依旧强横的翟氏势力颇感忌惮。怪不得使君在翟让事发后一直不动声色,原来这个“地头蛇”果然有手段。
第二天黄君汉不紧不慢地赶到了白马大狱。狱监与几位掾属很恭敬,左右相陪,说一夜无事,风平浪静。还有人特意献殷勤,向黄君汉透露说,郡尉和白马都尉携手加强了城中巡值,又在各城门处加派了值守小夫,凡陌生人一律详加盘查,无关人等一概不许进城。如此戒备森严,宵小盗贼无缝可钻,白马大狱当然安全。
非常时期,黄君汉和狱监不敢懈怠,亲自巡监。到了翟让的牢房前,黄君汉停下脚步。狱监视而不见,扬长而去。留下来的两个狱卒一个放哨,一个开门,配合默契。
黄君汉抬脚进了牢房,就在进去的瞬间,他眼角余光扫向了隔壁牢房,恰好与两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顿时为之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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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黄雀在后
深夜,灯火昏暗的监牢内,一个巡监狱卒手提灯笼,蹒跚而行,孤独的脚步声在每一个牢房前都要停顿片刻,然后渐行渐远,直到传来“哐当”一声响,监门关闭。
一扇牢门悄无声息的打开,翟让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出。
他站在门外,左右看了看,然后轻移脚步,像幽灵一般出现在白发刑徒的牢房前。伸手前推,牢门竟被推开了。翟让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掩上门。
白发刑徒正卧地而睡,就在翟让推门进来的霎那,他突然一跃而起,背靠墙壁,手拎铁镣,目光森冷,就像一头待人而噬的猛兽,杀气凛冽。
翟让站在门边,他知道白发刑徒被镣铐困住了,活动距离有限,对自己没有威胁,是以泰然自若,默默等待。这时候只有等待,唯有耐心等待,让对发冷静下来,给对发思考的时间,然后才有交流的可能。
牢房内一片黑暗,但翟让和白发刑徒都适应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身影,只是看不清彼此的面貌而已。从模糊身影上便能看出双方此刻的心理,翟让从容冷静,没有丝毫敌意,而白发刑徒却非常紧张,敌意强烈。时间很快流逝,翟让竭力放松身体,向对方传递善意。白发刑徒的敌意渐渐消散,但戒备之心有增无减。
翟让试探着迈出一步。白发刑徒再次握紧了手镣,做出防守架势,全神戒备。
翟让心里一松,面露自信微笑,闲庭信步一般连走数步,进入了白发刑徒的有效攻击距离,同时也是他可以安全撤回的距离。
翟让停了下来。
双方可以看到彼此的相貌了。白发刑徒默默打量着翟让,他可以清晰感受到翟让的善意,但是他绝不会愚蠢到相信一个如幽灵般从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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