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安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冷静而遥远,“玉安原本就是随风而动的浮萍,梅娘子何须挂念?更何况四哥哥还需要您照顾,您又何必像普通人那般儿女情长?”
说完,她的另一只脚也迈出了朱紫阁,此生此世再未回来这个地方。
霁月阁红墙黄瓦,陈设考究,日照充足,家具器皿无一不价值连城。名为“芳渚”的花园中植以素馨、松萝等花草,假山叠石萦以曲涧,旁引清流,淙淙有声。溪畔白玉石栏,翠竹沿岸而生,竹后石阶数十步,一亭若隐若现。
然这偌大的庭院却鲜有人来,颇为冷清。笙平偶尔拦住过路的内人询问,她们亦草草作答便匆忙离去。直到明月高照,皇后才姗姗而来。她屏退了玉箫和笙平之外的所有宫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笙平心慌意乱地低下头,玉安亦懵懂地恭候着。皇后接过玉箫手中的茶杯,修长的手指轻抬茶盖,目光却落在玉安的脸上,“玉安,霁月阁的一切和正阳在时并无二致,你可满意?”
玉安拜答:“娘娘抬爱是玉安的福气。”
皇后笑意难测,“你在朱紫阁住了四年多,怎么就愿意舍梅妃而来这里?”
玉安仍旧徐徐答道:“娘娘下了懿旨,玉安自然奉命行事。”
皇后叹息一声,“正阳走了,我原以为你搬过来了,这殿阁便能重新找回她的气息。可惜我错了,你就是你。”
玉安仍旧静静地答道:“娘娘是至高无上、母仪天下的皇后,您所做的决定,永远不会是错的。”
皇后放回茶几的杯子轻轻一颤,“你比我想象的聪明多了。”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娘娘乃天下人仪范,又岂会像普通人一样伤怀往事。”
她说话恭谨有礼,话音落下,屋里一片沉寂。半晌后却见皇后站了起来,庄重中透着一丝冷漠的威严,“玉安,你和正阳确实完全不同。这些日子,你就先在霁月阁好好休息吧!”说罢,她便领着玉箫离去了。
笙平早就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目送皇后走出霁月阁的大门,她才连忙扶玉安坐下。“公主,”笙平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是不是把皇后得罪了?”
玉安摇头,“皇后要是那么容易被得罪,当年就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打败‘那个人’,令官家回心转意了。策之而知得失之计,我们敞开大门等着,看看还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皇后差人给霁月阁送来许多珍珠玉器,却再也没有来过,更没有召见过她们。除了一些粗使宫女,她们连下人的面也见不着。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笙平每天便陪着玉安在芳渚的石阶上看星星,或者在花园里给花草松土。
“公主,如果皇后就这样一辈子把我们幽禁在这里,奴婢就一辈子这样陪着公主看星星。”笙平安慰她说。
玉安手托着下巴,目光望着最遥远的那颗星星,“笙平,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把你从庆云殿带来,绝不只是想让你陪我看看星星。”
小林子和柔仪殿一位副都知有些交情,笙平从他那里弄来了柔仪殿的宫人名册。阳光好的时候,玉安便坐在蔚凉亭里研读。笙平一边为玉安轻摇羽扇一边说:“这上面不过写了内侍的名字、品级和籍贯,我尚且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倒背如流,公主博闻强识,为何一看就是三天?”
玉安颇有深意地一笑,“你看皇后身边的玉箫和徐嬷嬷有什么关系?”
“这……”笙平一愣,“上面都没有写。”
玉安摇头道:“笙平,如果你读一本书,读出来的东西和任何一个识字的百姓一样,那就白读了。柔仪殿这么大,能够同舟共济的却只有你我。笙平……”她凝视着她,“你要更细心一些。”
从那天起,玉安每天晨昏定省带着笙平到皇后的寝宫问安。皇后虽多次传话说免礼,但玉安仍旧按照祖制坚持不懈,俨然一幅母慈子孝的画面。时间一长,待皇后有些倦怠,玉安便在请早安时提出请尚寝局的人对芳渚稍事改造的请求,召司苑带人来将芳渚里的美人蕉劈倒以种上茶花,同时推倒桥畔几株挡住视野的翠竹。到了晚上再次给皇后请安时,又提出了留下墨兰专门照料霁月阁花木的事。
在公主和后妃寝阁当差品级高,俸禄多,亦落得清闲,是让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墨兰搬来霁月阁后,一直想拜谢公主,却被玉安以各种借口推辞了。玉安只吩咐笙平将她绘好的图纸给墨兰,让墨兰去掉那些瘦弱的花草,种上些葵菊、朱槿、石榴和薝卜。这些花卉色彩浓艳,高低分明,墨兰更是根据其开花的时间进行了配置,霁月阁里顿时一片生机,再无阴霾。
“公主,”笙平的心里仍旧打鼓,“你就这么把这花园改造成这样,就不怕他日皇后反悔怪罪吗?”
“长痛不如短痛。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知道,我绝不是正阳的替身。”
“那墨兰呢?她是真有本事,您还是打算不见她吗?”
玉安徐徐铺开一卷宣纸,道:“芳渚已经打理好,今后可以让她去后院洒扫庭除了。”
笙平一脸惊讶。
依照玉安的吩咐将墨兰调去后院后,笙平便开始琢磨柔仪殿的人事。经过了上次玉安的一番点拨,柔仪殿里哪些人贪财,哪些人好赌,哪些人有恩,哪些人有怨,她很快便了然于胸。
“柔仪殿上下人员配置可谓天衣无缝,各有牵制,足见皇后治人的策略和官家治理朝堂是一样的。只是如此周密的人网中,直接关系她荣辱的东宫太子,一举一动却不在她的掌握中,所以她想让公主你做她的眼睛看着他……”笙平为她的伟大发现倍感兴奋。
玉安莞尔笑道:“前面倒是不假。只是这太子岂会不在皇后的掌控?太子出入外朝,又岂是我的眼睛看得住的?她想让我看着的,不是太子,而是威胁太子的那些殿阁。”
第八章 佳期如梦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七夕这天恰是子泫的祖父高继和寿辰,高继和官衔虽仅为崇仪副使,但其乃开国大将高琼的孙子。高琼后裔除高珏任左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外,尚有百余人任职于朝廷内外。虽鲜居要职,却因盘根错节而声名显赫。故赵祯特下旨全朝共贺,并亲自赐酒,在高家花园举行盛大的宴会。为了彰显高氏子孙的德威,亲王、郡王全部亲临道喜,公主请得皇后恩旨后亦可同行。
宫里可谓炸开了锅。出宫机会人人愿得,公主们无不奔走请求皇后赐以符牌。有圣上隆恩在前,皇后也都应允了,唯独霁月阁无半点动静。
“娘娘,”玉箫道,“霁月阁的内人说,玉安公主除每日晨昏前来娘娘这儿请安外,皆独坐小阁诵读经书,连笙平也不让近身相扰。”
皇后娥眉一挑,“她还真捺得住性子。”
玉箫笑道:“娘娘岂会看错人。”说罢,便起身为皇后摆驾。
天刚刚亮,凌光阁东南角的一丛葱茏的灌木在朝阳的沐浴下竟然光影斑驳,好似星辰闪烁。一进大门,经过改造的霁月阁似有朝气迎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蔚凉亭里一片晨光。亭内凉风习习,亭外鸟语花香。玉安端坐其中翻阅《无量寿经》并轻声吟诵。听闻大门开合,随后皇后轻声示意侍婢不要通报,她静静地凝了凝神,岿然不动。若她先前的猜测是对的,皇后这次便一定会让她去高家。
“世间人民,父子、兄弟、夫妇、亲属,当相敬爱,无相憎嫉。有无相通,无得贪惜……”皇后已经行至桥下,看到了玉安手中的佛经,并听她吟诵着其中的经文。玉安看见皇后连忙行礼问安。皇后示意她平身后,在蔚凉亭内坐下。
“高老太爷大寿,又逢七夕庆典,你就不想出宫凑凑热闹?”她打量着玉安。
玉安垂目,“回娘娘话,玉安不喜欢凑热闹。”
皇后轻声一笑,道:“我亦知热闹行世未必就好,清静读书未必不好。但书籍再好,终究也是别人的东西。如果你有我想象的那样聪明,就应当把握住每一次认识外面世界的机会。”她抬头翻了翻那本经书,叹了口气,“正阳和你一样酷爱读书。不过她只喜欢诗词歌赋,对于这等经书,是碰也不会碰一下的。如今思来,你像的或许不是她,倒是刚入宫门时的我。”
皇后就是皇后,一番话不轻不重,却似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玉安不得不承认她被说服了。前来送水果的笙平喜出望外地问:“娘娘恩准公主出宫了?”
皇后轻哼了一声,“玉安,你别光顾着自己读书习字,身边人这咋咋呼呼的毛病,也该调理调理!”话说着,她抬眼示意玉箫,一块金灿灿的符牌便呈递到玉安面前。
玉安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汴京风光。
时值七夕,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这天用竹木或麻秸编成彩楼,在中庭立装有莲花的巧竿,置备果饼等食物祭拜牛郎织女。
“笙平,这是什么?”玉安指着城楼上高高悬挂的鲤鱼灯,惊奇地问。笙平不禁扑哧笑了。眼前的公主饱读诗书却如此单纯,竟不识这人尽皆知的牛郎织女的典故。
“公主有所不知,这织女原本是天上的仙女,一次偷跑下凡和牛郎互生情愫,结为夫妻,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好景不长,织女被王母娘娘带回了天庭,并且以银河相隔,使他们终生不能相会。后来,好心的喜鹊们同情他们的遭遇,便在七夕这天衔来树枝在天上为他们搭起一座桥。后世人为了纪念他们,每逢七月初七,都会扎彩楼、立巧竿以示纪念。传说这天晚上姑娘们要是在密密的瓜藤架下躲起来,就能听到牛郎织女的说话,将来就会找到如意郎君呢!”
笙平滔滔不绝地讲述许久,转头一看,玉安正手托下巴,入神地望着车窗外的天空,脸颊也悄然飞上了薄薄的红云。
自接到了恩旨,高家连日来洒扫庭除,张灯结彩,不亦乐乎。高家世代为官,在朝中枝繁叶茂,又和皇后、梅妃两支交好,京城官宦、士子、商贾自然竞相来贺,把高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子泫站在庭前张望着,许久不见玉安的身影。正焦急万分,一双纤手忽然蒙住了他的眼睛。转身一看,竟然是眉开眼笑的璎珞。如今的璎珞亭亭玉立,身材婀娜善于舞蹈,比以前更得赵祯的宠爱。她及笄之时,闵昭容亦晋为淑仪,成了皇后和苗梅二妃之下最高品级的嫔妃。
“怎么样?很惊喜吧?”璎珞得意地笑着,“高子泫,很久没见到你了,你像以前一样,讲笑话逗我开心吧?”
子泫幼年常出入后苑,每次遇到难缠的璎珞,他便好脾气地讲个笑话哄她。不过此刻他一点讲笑话的心情也没有,吐吐舌头,转身便要走人,岂料他那个鬼脸在璎珞看来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她一把拉住他,咯咯笑个不停。不了解她的人,定然会倾心于她这不染纤尘般的天真。
子泫也被她的笑容所感染,笑道:“宝康公主,今天我有别的事,改天再陪你玩儿好不好?”
璎珞眼珠子一转,狡黠地说:“子泫哥哥,要不你陪我做个游戏,你若赢了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若输了,那你就归属于我,得跟着我陪着我讲笑话给我听。”
璎珞虽任性却十分单纯,要骗过她易如反掌。子泫信心满满地一笑。
“嗯……我现在对你说三句话。我说一句,你学一句,一个字不许错,不许漏。说对了就算你赢,否则就算你输。”璎珞神秘地说。
子泫险些没笑出声来。这算哪门子游戏?他看着璎珞,俯身一弹手指,“咱们可说好了,赢了你就不许再跟着我!”
璎珞点点头,开始喊第一句:“大宋国国运昌祚!”子泫便跟着念:“大宋国国运昌祚。”
璎珞又道:“高老太爷寿比南山。”子泫语速加快了:“高老太爷寿比南山!”
璎珞又漫不经心道:“高子泫是只小乌龟!”
子泫一愣,纳闷地质问道:“吉祥话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骂人呢?”
璎珞伸手一点他的鼻子,狡黠地一笑:“高子泫,你输了!现在你是我的了!”
子泫这才反应过来,正欲分辩,璎珞却伸手去捂他的嘴,高声道:“君子一诺千金,你若赖皮就是乌龟!”
子泫忙将她伸向他的胳膊握住放下,连哄带骗地说:“好好好,我答应你,给你讲一个笑话。”
璎珞不肯善罢甘休地跳着脚,“不行!你要一直陪着我,保护我!”
瞥见不远处玉安款款来了,子泫轻轻躲开璎珞的纠缠便迎了上去。他俩先前的打闹全然落入玉安的眼中,她甚至不肯看子泫一眼,神情冷淡地向中门走去。子泫小心翼翼地拦住她,语气亦因理亏而略带试探,“公主殿下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