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动作,像极了幼时在学堂时,陆栖鸾转笔的姿势。
陆池冰小时候怎么也学不会,对这个转笔的姿势深恶痛绝,当下便愕然道:“这位姑娘是?”
陆栖鸾却不回答,状似焦躁地对后堂道:“老板娘,打两壶酒而已,怎么还没好?”
陆池冰被一堵,那边叶扶摇又道:“拙荆日前染病,容色有暇,是以不见人。小陆大人有兴趣?”
“啊,失礼了。”再问下去,怕是显得轻浮,陆池冰到底是个守规矩的,退后一步,道:“只不过见这位夫人像是家姐,有些好奇罢了。”
此时花幺幺提着两壶酒出来了,见了他们,脸色略显苍白,道:“抱歉、让客官久等了。”
叶扶摇提上酒,道:“老板娘既然来了京城落脚,当好生经营,心在他处,你不理生意,怕是有人来帮你理。”
“……”
言罢,他向戴着帷帽的陆栖鸾伸出手似要相扶,后者却好似恼他一句拙荆占便宜,无视了他,起身就往外走。
叶扶摇笑了笑,与陆池冰道了一声告别便离开了。
陆池冰一直皱眉看着那女子的背影,越看越熟悉,半晌,又想起此次来意,回头对花幺幺道:“幺幺姑娘,你我相识日久,如蒙不弃,不知……不知可愿举案齐眉?”
花幺幺的脸色仍苍白着,易门不容叛逆之人,让师父发现了还没什么,可宗主的手段她却是不敢想的。
她咬了咬下唇道:“陆大人,我是小户之女,只是喜欢陪着你而已,嫁娶……还是算了吧。”
陆池冰忙道:“你不用急着回复,是我今天没想周到,现在就去找家姐说此事,她同意后就回来找你,你等我!”
“哎……”
陆池冰说完,直接转身离开,后面的花幺幺脸色变了,完了完了他要去侯府,这会儿回去重新贴妆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陆池冰做官已近两年了,办事向来雷厉风行,正要杀至侯府前,刚拐过一个巷子,一辆华贵的马车迎面驶来,险些把他撞着。
“吁——”
车夫一刹,车里的人像是磕着了,恼道:“怎么驾车的,撞人了吗?!”
说着,车里的人将车帘一掀,看见了陆池冰,咦了一声道:“是陆侍郎?”
陆池冰抬头望去,脸色瞬间不好了:“太保新婚,怎有空来侯府?”
聂言略一沉吟,道:“陆侍郎,我授任督军,自是来找陆侯要督军的虎符印令的,只是陆侯眼下已歇下,只能明日再来了。”
“她不在?”
见陆池冰一愣,聂言忽然问道:“陆侍郎回京后,觉不觉得,陆侯有些古怪?”
陆池冰道:“怎么说?”
聂言不像他,表面上放浪形骸,实则是个心思敏感之人:“你当是了解令姐的,但凡公事,能今日毕便今日毕,可自打从兰苍山回来后,不止政务纰漏不断,平日里也是疏懒殆惫,下面的长史已是颇有微词。”
陆池冰皱眉道:“可那又如何?人都有疲累之时。”
聂言道:“话是这么说,可既是她主持的东征,总不至于连军情都延误吧。倒是让人莫名想起年初时,易门派人假扮金门卫虎门卫将领一事,会不会也被人李代桃僵了。”
“……”
他这么一说,陆池冰心底微冷,道:“世子所言可当真?”
“不,我也只是怀疑而已,她既已歇下了,我便不宜打扰,可陆侍郎不同,见到她时还请留心。”
二人无言,陆池冰略一拱手,便往侯府走去。
聂家的车夫问道:“世子,可要回府?”
聂言看着陆池冰的背影,道:“不回,就在这儿等着。”
……
东沧侯府。
“……我这侯府可不是为你点菜的,今日京城有灯市,你怎么也没约个姑娘家?”
“约是约见了,还想让你见一见,哦,也是你知道的,就是崖州那位花姑娘。”
桌上三两样小炒,皆是遂州当地的菜式,陆栖鸾刚一拿筷子,自己的碗就被陆池冰拿过去,狠狠地放了两大勺辣子,红彤彤的一片,看着就胃痛。
“你放这么多辣做什么?”
陆池冰道:“你不是爱吃辣吗?以前娘给你放得少了你还闹呢。”
匆匆忙忙扮作陆栖鸾的花幺幺按着耳根后尚未贴紧的面具,眉角微抽,但她是西秦人,这点辣不放在眼里,道:“难为你还记得,我这段时日忙多了,口味比以前淡了些。你这么晚来找我,是为了那位花姑娘?”
“对,我想娶她。”
花幺幺心头一跳,目光微微转过去,道:“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那姑娘毕竟是西秦人,你还是多考虑考虑吧。”
手里的筷子一停,陆池冰看着她说道:“可你不是说过,只要身家清白人品端正就行吗?再说了,你自己的姻缘都是一团糟,我再差总不会比你差。”
若是放在以往,陆栖鸾早就上手打人了,可今天没有,反倒是抿着嘴有些开心似的,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不对?刚刚还在门口看见那臬阳公世子又来找你了,这人也不干正事,成婚就成婚了,还上门来纠缠,连军务都废弛。”
……聂言才没有来纠缠,只是来要虎符印令的。
陆池冰说着,又看她附和似的点头,心下一沉,轻轻掐了一下掌心,问道:“姐,你真的就不成家了?那么多人里,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谁?”
“我……”
花幺幺接不下去了,而后的面具又有松脱之状,借口起身道:“我去帮你催个菜。”
她走时,带起一股衣服上特有的百濯香,一路凉进了陆池冰肺腑里。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后,陆池冰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他点的都是陆栖鸾忌口的东西……若这个不是真的,那么,他姐呢?
转念一想,莫名又想起了之前在花幺幺酒肆里那个声音与动作都熟悉的女子……她想说什么?枭卫府把她劫持了?
第122章 夙沙的过去
花幺幺送走了陆池冰后; 便匆匆卸去了伪装,又从侯府里一路回到了刚刚那间酒肆。
陆池冰说了要娶她的,一会儿她要怎么说才好?是先答应; 还是拒绝?
答应了,以后要怎么办,宗主会不会杀了他?若是拒绝了; 他会不会伤心?
心如乱麻; 一连喝了三杯老酒才平静下来; 好不容易将满腹愁思编作了合适的言辞; 却又见灯市街上; 行人渐渐稀了。
——他不是说要来找我求娶的,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有来?
——是路上被公事耽误了,还是不愿意来?
——他反悔了吗?
声停酒冷; 花幺幺撑着脸坐在桌旁,眼中映出街上的最后一对有情人说笑间离开视线; 熠熠的眸光暗了下来。
他不会来了。
花幺幺把脸埋进臂间; 眼圈儿发红。
直到有人敲了敲桌面; 抬起头见了来人一脸愠怒,她连忙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低头道:“师父。”
“世间之人; 不守约者多是薄幸人; 何必在意?”
一袭黑衣,面上煞气更重三分,夙沙无殃见她瑟瑟不语; 道:“你若执意,我也无妨,只恼你首鼠两端,不像我门下所出。你管他愿是不愿,从则罢,不从便掳来做成毒人长伴身侧,有什么好踌躇的?”
花幺幺摇了摇头道:“我已害了他姐姐,不能再伤他了,何况……何况刚才,我被宗主发现了。”
提到宗主,夙沙无殃眸中一冷,道:“你怕他?”
“是……我不敢。”
夙沙无殃冷笑一声,道:“因为怕他,便要克制自身所思所想,和死了有什么两样。你不必担心,他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我已破了他那张妖皮,他死期要近了。”
花幺幺愕然道:“师父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杀了他。”
夙沙无殃想杀宗主,在易门内无人不知,但他从未在清醒的时候这样说过,至少花幺幺是第一次听。
花幺幺见他不像是在作伪,愕然道:“没有人杀得了宗主,师父,你又不是不知……”
易门天演师是个妖人,之所以说他妖人,并非仅仅因他心机诡谲莫测,指的更是他的易术。曾有人欲杀他,派出数十名顶尖高手,那些高手还未见到他人,却都或溺水、或失足,死于意外,唯一一个没有死的,逃到了西秦另一周易之宗门“天机道”,让其门主出手,才勉强保下一命。
试过的人无数,却连他半片衣角都没有摸到过,是以人人称妖。
“叶扶摇到底是个人,若他真能消灾躲劫,七年前怎会被东楚皇室抓了?”说着,他放下一只竹简,道:“七年前,我想要刀尊宁长缨做毒人,险些让宁长缨杀了,垂死同日,本该在那日发作的欲瘾并未发作,而他在东楚便被抓了。”
“师父想说什么?”
夙沙无殃目光冷下来:“他拿我解了这么多年魔障,也是时候该还了。”
……
十二年前,西秦大邯山。
街上嫁娶的车队刚过,地上还留着一地用红纸包好的糖人儿点心,苦水巷子里的乞儿争相抢夺,个个都把破衣烂衫塞得鼓鼓囊囊的。
“哎,那个瘸子怎么没来捡?”乞儿里有人指着苦水巷里的一个少年,向同伴问道。
“拉不下脸呗,原来是哪家宗门的少爷,偷了师父的东西,被打断了一条腿扔出来了。先前西城有个好相公的老爷看他长得好,想带他走,让他咬伤了手,就把他另一条腿也给打断了。”
“嘻嘻……本就闹着饥荒呢,饿死活该。”
少年倚坐在灰色的土墙下,腿上的碎骨片扎得肉疼,比起疼更难熬的是饥饿。
……好像五脏六腑都是互相吃起来了。
前日里那被他咬伤了手的富贵人家又来了,看了他这模样,略显嫌弃,却由舍不得他姣若好女的面貌,满脸堆笑道:“可考虑好了,做我干儿子,你再也不用跟着这些个脏孩子挨饿了。”
所谓干儿子,是做什么的,连这儿七八岁的小孩儿都知道,看着他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嘲笑。
“生得好就是好运气,还能给别人做干儿子,有口饭吃,我们只能饿死了。”
他们嘲笑不断,少年面色淡淡地听着,却又轻声笑起来:“有水吗?”
那富家老爷见他松口,连忙道:“有、有,快给他拿水。”
少年喝了水,精神好了些,那富家老爷正想去拉他的手,他却把手指送到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道:“可以啊,就是忘记说了,前日烟花巷有个得了麻风的女人找我解闷,我想那好歹是个女人,就陪了她一宿,也不知道染没染病,老爷不嫌弃,今天就可以带我走。”
西秦正在闹饥荒,疫病自然也发得厉害,那富家老爷虽然色欲熏心,却也不敢沾疫病,道:“你敢骗我!”
少年无赖似的笑道:“我是诚心诚意的,老爷不信就算了。”
富家老爷大怒,拂袖而去:“去找个大夫来!看看有没有病,有病就让官府赶紧把他抬走烧了!”
少年道:“慢走不送。”
口快是逞过了,但腹中叫嚣声不断,周围的乞儿吃饱了点心,坏心一起,就抓着他的伤腿,一路拖到后面一个垂死的患了风寒的老乞丐那儿去。
“嘻嘻,我们天天看你在这儿等死,哪儿来的麻风女人,你想得病糊弄过去,就跟这老乞丐一起去死吧!”
那些乞儿把他扔进老乞丐身边,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好饿啊……
少年摸着怀里的那最后一包药粉,那是从门中带出来的,足以让人为他所控。
他看了看身边垂死的老乞丐,手摸上旁边的碎瓷片,在老乞丐颈部悬停着……机会一半一半,放了老乞丐的血,用秘药控制他,把外面的年轻乞丐都杀光,抢了他们的吃的,活下去。
杀心欲起不起时,却又听那老乞丐喃喃道:“囡儿,爹来陪你了……”
老乞丐要死了,要下去找他那被饥荒带走的女儿了。
少年沉默,丢掉了瓷片,躺下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我虽然没有爹,也不想让我爹死后还要被人侮辱遗体。”
想着,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次日一早,腿上便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滚开!别耽误我们烧疫人!”
是官府医署的人来了,他们不管治病,只会把得了疫病死去的人、或者将死的人拖去烧掉。
少年人爬到一边,看着那老乞丐被人折起来粗暴地塞进草席里丢上一架板车拖走,心里莫名涌起一丝恐惧,仿佛那是他自己。
有乞儿拿石头砸他,恶劣地笑着:“今天板车不够拉的,下一个就到你了!”
石块砸中了额角,血液流了下来,带着一丝死亡的气味……有毒人秘药也没用了,没人能被他做成毒人,他要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少年人心里那一丝骄矜与自持随着饥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