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函回头看了陆栖鸾一眼,只能看见陆栖鸾漠然得有些不真切脸庞,垂眸间,背上又被人轻轻拍了拍。殷函心中一定,拿出一卷圣旨——
“三皇子顽劣不堪,父皇早有密诏,封本宫为皇太女,拜陆大人为少师……诸位若得攘除奸佞,愿许从龙之功!”
……
“谢端!你不是为救世而出的吗?!为何与奸相同流合污!”
“你拥立那意图弑父之皇子!国之将亡、国之将亡!”
“哈哈哈哈……什么文豪,什么济世净名?我是读着你的诗立志报国的,当年沧海之誓哪儿去了?你还我啊!还我啊!”
清流的声音随着枭卫冰冷的枷锁生远去,高赤崖对着谢端拱手一礼道——
“谢相无需在意小人偏见,日后再有此等妄言之辈,枭卫愿为谢相扫之一清。”
他是第一次听见被抓的官吏不是在骂枭卫,而是在骂攻讦之人,那种恨意,在每个人眼里沸腾到了顶点。
毕竟,旗帜倒下了,世上怕是再无比这更悲切之事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需刻意相堵,高大人做好分内之事便是。”谢端对此恍若未觉,片刻后,道,“高大人,贵府里是否有一位叶姓神医?”
高赤崖问道:“有是有,谢相要将之调走?”
谢端的目光他面上稍稍驻留,只觉他并不知情,摇了摇头,道:“来日吧,听宋公言他医术通神,便想请他为侯爷看一看。”
“敝府之人,愿随时为谢相调用。”言罢,高赤崖又问道,“还有一件事……敝府枭卫陆栖鸾被带入东沧侯府后便了无音讯,人不在,则难以结案,不知谢相可否……”
毕竟这是件小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谢端出面,高赤崖正要接一句不必为难时,谢端开口了。
“难得今夜有闲,也该是去侯府见这义妹一面了,我自会转达你所言。”
第91章 世间恶者
深夜的后宫总是冰冷的; 在皇帝所居的正殿后,后宫嫔妃所仰望的地方……那空置已久的中宫,今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病倒了; 此时此刻并无人来欣赏这位妃嫔的美貌; 她却在此时盛装打扮,灯影摇曳下; 照见绣着凤凰的裙裾扫过雪地; 待到推开正殿的门; 一步一步走进去; 抚摸上里面那座鎏金的凤椅; 笑意才慢慢爬上她点着正红口脂的唇角。
慧妃等得太久了,从菁华年少等到鬓生白草,后宫暗处的争斗,皇帝什么都知道; 却保留了她的尊荣。
她一度以为那是对她的情意; 可待她欣然以对打算接受时,皇帝又会不轻不重地敲打她一下; 然后……远离。
仿佛她是一个跳梁小丑。
慧妃咬住了下唇,涂着丹蔻的手指抚摸着凤椅; 似是要将这不胜寒之地的温度记在心里。
许久之后; 慧妃敛去了眼底的神色; 似有要落座的意思时,殿门外有人执灯而来。
“娘娘,该是时候去御前侍疾了。”
慧妃整理了一下神色; 转身走出殿去,冷目轻扫,只见是个小内监。
“本宫记得你,原先是太子身边的人。太子薨后,你被调去了菡云身边可对?”
内监连忙低下头,道:“蒙娘娘记得,正是殿下派奴来请娘娘去侍疾的。”
慧妃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菡云今日不回公主府?”
“陛下龙体有恙,公主殿下不敢远离。”那内监犹豫了片刻,又道,“娘娘若是主持宫中事务,不妨让三殿下也来正殿如何?”
慧妃神色一冷,道:“三殿下忙于国事,哪里轮得到你这贱仆指教!”
内监忙跪在地上,口中虽然连称该死,但也不禁暗暗抱怨……三殿下今日还在玩乐,甚至于带着狐朋狗友去了东宫的演武场,哪里是在忙国事。
但他也不敢多言,知道慧妃为三皇子近日被朝内外文人诟病而火气郁积,正是不好招惹的时候。
慧妃从其他宫婢手里接过一枚药丹服下,片刻后,脑中的胀痛感稍退,才拂袖走出了中宫。
“你在正殿随菡云侍奉陛下,若是见了外臣,只说是三殿下心忧父皇,却国事缠身不得去,这才让公主代他一尽人子之孝。”
“是、是,奴谨遵娘娘吩咐。”
垂首等着慧妃扶着人远去,内监这才抖了抖身上沾着的雪花,提起灯一路穿过后宫到了正殿。
正殿的守卫十分严密,他也是因公主在侍疾,这才有资格踏足的。
向守卫出示了通行令,内监一路垂着头,绕过前殿三四个正在交谈的、一看就不好惹的朝臣,入了后殿,恰巧看见殷函走出来。
“公主,像您说的一样,娘娘不愿意来。”
殷函没有像之前那般动怒,而是眉心一拧,道:“本宫就知道她不会来。”
“那前殿那些争议立储的朝臣,该如何处置?”
前殿来的有两拨人,一拨是左相的人马,说陛下如今状况,为保江山稳妥,应当早立太子以安社稷民心。而另一边则原本是倾向谢党的中立朝臣,本来宫中就只剩下一个皇子,立不立都无可厚非,但三皇子冲撞皇帝在前,谢端进宫逼立在后,这就让他们不安起来。
中立的朝臣是最无害也是最固执的,左右党争无论闹的多大,只要皇帝依然保持着权威,他们就能依仗皇帝而求得生存空隙,反之若君主为权臣所操控,那就涉及国祚动摇了。
说得不好听点,谢端作为首辅竟对三皇子德行有失不置一词,若不是抱着视储君如傀儡的心思,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本官却是不明白了,宋公麾下原本与枭卫势如水火,现在你们那些被枭卫处置的倒霉子侄连坟头都没凉透,这么快就如胶似漆了……你等在此惺惺作态,名为担忧社稷,暗地里,怕是生了不臣之心吧。”
被嘲讽的左相一党道:“我等若有不臣之心,那谢相又当如何?同样一句话反赠乔大人,原本你等视谢相为济世救人的活菩萨,没两天便又非议谢相欲效法曹魏,如此反复无常,诸位也是老人家了,竟连我家小妾也比不上,嘁。”
殷函在帘子后听了半晌,掀帘而出,道:“诸位大人久等了,父皇刚用过药睡下了,御医说怕是要到明日方醒,诸位先出宫如何?”
两边都是带着意图来的,哪里能走得动。
“公主仁义,如此紧要时分,还不离不弃地在此操持,真是……”
从前这个小公主给朝臣的印象只是调皮了些,如今看她将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免感慨。
“皇兄昔日在时,教过本宫一些,诸位大人不嫌弃就好。”
她这话一说,不免又勾起中立朝臣的回忆,唏嘘不已道:“太子若还在,怎会容得事态至此……如今方悔当日参太子那一本。”
人的劣根性在于,永远在挑眼前果子的缺点,等到遇见下一个更烂的果子时,就会开始想念上一个烂果子。
公主道:“适才父皇清醒些时,本宫问过了,各国公府就不必来了,只不过还要召东沧侯府之人进宫主持大局……可东沧侯长年卧病,怕是来不得。”
“来得!来得!”
宫中向来肃静,少有人这般大嗓门的,宋相一党的人皱眉间,见对面的政敌,一个个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邹将军!”
“见过邹将军,东沧侯可好?”
来人是邹垣,东沧侯手下悍将,如今虽已带职养老,但威名不堕,朝中不少朝臣信服于他。
公主连忙迎上去,道:“邹将军竟亲自入宫来,客是带了侯爷的口信?”
“侯爷听说陛下病倒了,这才派我来宫中问问……”邹垣说到这儿,觉得有哪点不对,环视一圈,问道,“你母妃呢?还有你那同胞兄弟呢?这么大的事,怎能让个小女娃娃在此操劳?!”
殷函不说话,她身边的内监道:“慧妃娘娘说了,三殿下正在公干,国事缠身怕是抽不出身来……”
邹垣辈分高,连皇帝都要敬他两分,哪里又怕下面这些毛都没长齐的龙子龙孙,当即恼火道:“什么国事缠身!别以为老子在侯府就不知道,这段时日御书房一张奏折都没批下,他公干什么了?!人在哪儿,我去找!”
邹垣面貌凶横,眼一瞪,内监就吓得抖了抖,道:“三殿下现在……现在应该在东宫。”
东宫?
邹垣哼了一声,扭头便往东宫走去,后面的一些朝臣连忙跟上,五六个人穿过宫中正在清扫的雪道,不多时便到了东宫。
太子薨后,东宫本该是暂时封起来的,但此时门却是大开的,里面传出一阵阵嬉闹声。
“殿下,这青锋剑看得我心痒,我把我那只‘青头霸王’献上来,您就把这剑赐给我吧。”
“哎,这不太好吧,毕竟是隐太子的地盘。”
远远地,便看见东宫的书房里,三皇子翘腿坐在桌子上,道:“以后这就是本宫的地盘,两三年前本宫想把宫室换到这儿来,那些老顽固还不愿意,你们看,这地方到底还是本宫的!”
朝臣们听得脸色都绿了……太子薨逝未满一年,又没立他为太子,便敢侵占宫室,是为不仁;父皇卧病,还有心思带人在此嬉闹,是为不孝。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能做储君?!
以往只是听传闻,如今亲眼所见,所有中立的朝臣心都凉了……要知道,皇帝在位这十数年,大楚国力可是蒸蒸日上,怎能败在一个昏君手里!
他们都在怒,可邹垣一定是最怒的那个,踏入书房里,先是一脚把那要剑的少年踹到墙角,痛得他嗷嗷直叫后,抓起三皇子的领子就把他提了起来,张口便骂——
“你父皇危在旦夕,还有心思玩?!你可知你太祖爷爷当年何等枭雄?你父皇十年图治,让大楚国力反超强邻,殷家一脉龙裔怎么会生出你这等不肖孙子!”
邹垣从军多年,杀气非寻常人能比,三皇子只不过才满十岁,哪里禁得起这般冲撞,当即惨白着脸挣扎起来——
“救驾!救驾!还不快来救本宫!”
周围的那些狐朋狗友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总还是比三皇子灵便的,看邹垣八尺有余,纷纷害怕起来。
邹垣更怒:“救你姥姥!跟我去你父皇面前磕头认错去!
余下的朝臣互看一眼,知道事情闹大了。
只不过他们更在意,邹垣这么一闹,代表东沧侯要与新君对立,那么……谢端知道吗?
……
东沧侯府。
穿着青色小袄的侍女用竹签将院中冬竹上的积雪轻轻扫入一只小钵中,待细雪半融积满了小钵,便与其他收集新雪的侍女一道,把雪水倒入炉子中。待雪水微微煮沸,放入果仁、枣片、药末、五谷,盖上盖子小火慢炖,一个时辰后,停火,制成粥羹盛入白瓷碗里,盛到七分满,才放入食盒里一路送给府中的主人。
“小姐,这是刚刚熬炖好的四物粥,请您端去给侯爷吧。”
“好。”
陆栖鸾接过那粥,待近了东沧侯的病榻前,用勺子将那滚烫的粥搅了搅,等热气散去后,才交给东沧侯身边的婢仆。
不多时,里面传来东沧侯的声音:“老夫还当你这小娃娃,只是奔着老夫的权位来的,没想到还有两分良心。”
陆栖鸾垂眸道:“到底还是要来谢侯爷助我良多。”
“你最好别得意,这才是刚刚起步,他日你对上无敬那等人,怕是才知道世间恶者……”
陆栖鸾摇头道:“下官也查过一些证据,污我出身者乃是高赤崖,他与宋相一党近日有所接触,我想……这背后不一定是谢公指使。”
“……嘘。”
东沧侯没说什么,只让她住嘴。陆栖鸾愣了一下,忽然身侧冬寒之息掠过,再定神时,只看见那位当朝之首辅,正对着东沧侯微微一揖。
“侯爷。”
东沧侯冷笑一声,道:“怎么了?老夫派邹垣去敲打敲打三皇子,你就生气了?”
“无敬不敢生义父的气,只不过国有国法,而法不容情,更莫论你我父子之情。”
“哦?看来邹垣闯的祸不小,你打算怎么处置老夫?”
“侯爷为国之柱石,无敬自是不敢问责,但……”眸光扫过一侧的铜镜,那镜中模糊映出陆栖鸾的身影,他随即移开目光,道:“袭击皇裔,罪不可恕,我已派人将邹垣下了狱。”
……他是真的敢,正面挑战东沧侯的威严。
第92章 女侯
“好一个谢首辅。”
东沧侯与谢端一样; 都不是轻易动怒之人,便是真的动怒了,口气也总是一片平静。
“邹垣行事是鲁莽了些; 但也并非愚昧之辈; 冲撞皇子定然事出有因。”
“侯爷知我欲奏立三皇子为储,这才派邹垣入宫; 无非是为了点醒满朝文武如此贪婪无能之辈; 储君之事需再议。”
东沧侯微微抬眼; 道:“东楚国力正值上扬之时; 隐有大一统之兆; 如今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