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传来与孩童戏耍的欢笑声,陈望看在眼里,柔色愈深,道:“拙眼不识明珠者,望这些年来已见过无数。如今虽自知鄙陋,却斗胆愿作陆姑娘的识珠之人。”
陆池冰还在担心,道:“那可说不定,她万一要只是一时怜悯呢?”
陈望一时沉默,片刻后,道:“那望就问上一问吧。”
陆池冰愣怔间,只见陈望对廊外正在踢毽子的陆栖鸾唤道:“陆姑娘。”
胭脂红的羽毽上下飞舞,陆栖鸾没空去看他,只道:“怎么了?”
陈望看着她,温声道:“若是望今次春闱拔得魁首,陆姑娘可愿许望以鸳盟?”
……问了?直接就开口问了?
陆池冰一脸不可思议,转头只见羽毛毽子停在陆栖鸾足尖,她似乎是微微侧了一下头,余光扫过走廊另一侧双亲在门后父母紧张偷听的影子,片刻后,把毽子踢到陈望怀里。
“陈诺之若有朝一日榜上有名,陆栖鸾这边自然佳人有意。”
……
正月十五,元宵。
“教给你的规矩你都记着了吗?咱们虽然是奔着平庸不入皇家眼的心思去的,可该有的礼还是要守,莫要在太子面前失仪。”
“知道了娘,我又不小了。”
“你不小了?也不知道是谁今天早上赖床被子都没叠,还得嬷嬷帮你叠……”
“反正被子还是要摊开来睡的谁规定一定要叠好?”
“就你歪理多,来看看是这件水绿色的好还是藕荷色的好?”
“……娘,说好的平庸呢?”
“娘打听过了,今夜满京城的世家贵女都要去,其中早有了左相家的娇小姐,太子肯定挑不上你的。那陈望不是还约你去观灯吗?可不能穿得太丑,放心打扮吧。”
“哦。”
已经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子和公主的陆栖鸾知道自己不是唯一备选,这会儿也放下心来,溜到后院去找陈望,问了正照顾陈望之父的嬷嬷才知道陈望和她弟一早便去赴了国学寺前的元宵诗文会,顺带还收到了陈望的一封留书。
上有情诗一首,大意是若她有意,今夜子时锦雀桥上观灯猜谜云云。
陆栖鸾这人聪明归聪明,但比起同龄少女总缺了感性的那一块儿,硬邦邦的律令条文过目不忘,若是让她自己写一首诗,搜肠刮肚都不一定想得出个定句排律。
待到了未时,陆学廉便带着陆栖鸾上了马车,从熙熙攘攘的升平坊挤过,到了西朱雀街的时候路已经走不通了。
“大人,前面的百姓都挤满了街,要不要换到‘麒麟道’上去?”
麒麟道即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员平日上朝的官道,是不允许百姓随意进出的。
陆学廉见朱雀大街的确挤得无处下脚,便只得允许车夫改道。
等拐上了麒麟道,陆栖鸾见这条路既宽又好走,不禁好奇道:“爹今天是怎么了?一开始就走这条道儿,能省多少时间呀。”
陆学廉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懂个啥,刑部前尚书倒台了,原本受奸佞打击的左相一派这会儿都挺直了腰杆子。这段时间左相的人天天找你爹搭话,你爹躲都躲不及,哪还敢往上凑?”
陆栖鸾:“我记得您不是以前说左相是儒门清流吗?他有意交好,咱们何必躲呢?”
陆学廉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本来是等春闱后准备说给池冰听的,你既然多少算半个公门中人,便先给你说吧。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有之。儒门一派,弱势之时,乃是清流无疑,可一旦成了中流砥柱,便少不得要泥淖加身了。”
“我不太明白,好官掌权了难道不会更好,而是反倒成了奸臣吗?”
“这可不是好或坏能定论的,你只需谨记,为官一道,唯中庸二字可保命荣身,此道之外,为官者当日夜自警——月盈月缺,皆在圣意一念之间。”
陆栖鸾若有所思,正想多问两句时,忽然马车一停。
“怎么了?”
“大人,是左相家的车驾,要不要……”
“宋相爷回京了?”
陆学廉知道左相年前便受任巡查九州政情,按理说得到下个月初才能回京,正有些疑惑时,那左相家的马车忽然停在旁边,里面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
“请问,前面的可是刑部的陆尚书?”
只见对面的车窗里有一个纤弱的少女,陆学廉回忆了片刻,道:“可是宋相爷的孙女,明桐小姐?”
“家翁常常提起陆大人,小女十分佩服……”
——哦,这就是她娘打听到的真正的准太子妃?
陆栖鸾刚想探头望一眼,就让她爹把脑袋按到一边去,似是不想她和宋明桐见面,可对面的人似乎眼睛刁得很,一见车窗里露出一截棠红衣角,便直接开口问道——
“车内的可是陆家姐姐?等下陆大人要去面圣,而明桐与陆姐姐都是一并要去见太子殿下的,不如让陆姐姐换乘到敝府的车上吧。”
“这……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陆大人放心,日后明桐若是与陆姐姐有幸在同一个屋檐下说话,今日便算是结了个缘,何妨出来一见?”
陆爹听她说话听得牙酸,一边撑着笑脸一边小声问陆栖鸾:“闺女,左相家的孙女小时候进宫和太子上过同一个学堂,算是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之谊,等会儿怕是要酸你,你接是不接?”
“有啥不好接的,直接跟她说我跟陈望公定终身了,酸我没啥意思。”
“你扛得住?”
“我今天穿的软底绣鞋,大不了就跑,她们一车女眷谁能逮得住我?您去应付朝里的事儿吧,这边交给我就是。”
一侧,左相家的嫡孙女宋明桐见对面马车里嘀嘀咕咕的,嘴唇一抿,问旁边的侍女道:
“我……我问了,她好像不想出来,不知道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旁边的宋家侍女道:“穷乡僻壤升迁来的,不懂规矩,还以为自己是地头蛇呢,想必不知道咱们宋家的地位,没把小姐你放在眼里。”
宋明桐:“是这样吗?”
侍女道:“肯定是,小姐,等会儿那陆家的女人上车来,咱们得给她个教训,别让这山沟沟里的麻雀误以为自己能变凤凰!”
宋明桐道:“这不太好吧,你们上次说公主的不是就惹了太子不高兴了,虽然他不追究,但咱们还是别……”
侍女急忙道:“就是因为上次不小心得知了太子,就更不应该让野女人趁虚而入。”
宋明桐:“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
宋明桐一扭头忽见有个少女把脸撑在车窗上,不知听了多久她们的对话。
宋家的马车顿时吓得抖了三抖:“你是谁?!陆大人呢?”
陆栖鸾:“我就是遂州穷乡僻壤来的野女人,家父急着去面圣,已经先走一步了,留我跟宋小姐道个歉。”
宋明桐的脸腾地一下通红起来,身边的侍女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即面色慢慢板起,皱眉道:“陆大人书香门第,怎教出来的姑娘做出这等偷、偷听人说话之事?”
“哦……”陆栖鸾歪着头打量了宋明桐半晌,道:“我家算不上书香门第,爷爷那辈还在乡下种地,直到我爹这一代才开始考科举。只是我家虽然礼教不多,却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明桐小姐本是明珠,可惜珠光浸于墨汁之中,日后怕是有碍观瞻。”
宋明桐一愣,她身边的侍女先就恼了,尖声道:“你一个三品朝臣的女儿敢说我们小姐有碍观瞻,你算哪根葱?”
“言尽于此,还望明桐小姐自辨之。”陆栖鸾说完,看了看离朱雀门也就一百来步,便打算步行过去。
“你站住!”那侍女走出车厢对陆栖鸾高声道:“我家小姐不久便会是太子妃,你今日不知轻重,日后可别后悔!”
陆栖鸾当真级站住了脚,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那你想怎么办?”
那侍女以为她怕了,道:“你过来让我们扇两巴掌,今天的事儿就算了。怎么?敢骂不敢担当?”
……京城终于有点意思了。
眼角微微挑起,陆栖鸾徐徐道:“行~你打我当然可以,但你和你家小姐要晓得……奴隶殴打朝廷命官,杖五十,刺配岭南。反之,我三个月内会无声无息地弄死你,你家还抓不住我的把柄,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再强调一次,不要站男主!不要站男主!不要站男主!
本文的核心就是后宫全坐牢!后宫全坐牢!现在不坐以后也是要坐的!!(喂!)
第九章 大闹元宵夜【上】
“你不是说你今天要去跟那些贵女一起见太子吗?来这儿干什么?”
“早着呢,等皇家宴后才能见。何况我刚刚得罪了宋相爷家的小姐,能避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宋相爷家的嫡女?刚得罪了太子,又把准太子妃得罪了,你不是故意的吧?”
“谁还没三两脾气,哎,马主簿,这是你家小孙儿?几岁啦?”
眼瞧着时间还早,陆栖鸾绕到了朱雀门下后看着街上热闹,便一时忘了刚刚跟宋明桐的不愉快,买了根糖葫芦刚逛到第二家铺子就遇上了马主簿带着她家孙儿上街玩儿。
马主簿家的孙儿长得圆乎乎的十分可爱,陆栖鸾有心逗他,拿着糖葫芦引诱道:“给你根糖葫芦你跟我回家好不?”
小孩儿躲在马主簿身后怯怯地说:“娘说了,上街玩儿不能跟叔叔和姨姨走……”
陆栖鸾一脸冷漠地把糖葫芦拿回去啃了一口道:“叫姐姐。”
“姨……”
陆栖鸾抬头道:“马主簿你家小孩儿啥时候去上塾学呀?得把哥哥姐姐这种重要的称呼晨昏定省地好好学啊,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练就一张甜嘴骗吃骗喝了。”
马主簿哭笑不得:“你跟一小孩儿计较啥,小孩儿看人不是看脸的,你比他娘长得高了半头,他就这么喊了,无心的。”
“是吗……”
正说笑着,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原本拥挤的大街上,百姓们惊慌失措地挤向两侧,只听得远处一串暴戾的马嘶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一边快马加鞭一边还骂声不绝——
“贱民闪开!休要挡本官去路!”
陆栖鸾连忙抱起马主簿的孙儿,把马主簿也推到一边让开路,片刻后四五匹枣红马停在城楼前,马上一胖一瘦两个身穿锦缎的官员下了马,见了身后的百姓避之如猛虎的惊慌之态,面露不屑之色。
那胖的官员足有九尺高,十足一个摧金裂石的巨汉,转头对另一个正拿着一双委琐目光扫视着街上少女的官员道:“这儿不是前线,为兄是为了给你讨功而来,多少给陛下一个面子,你收着点。”
“嘿嘿~知道了大哥,我就老老实实地在酒肆里喝个小酒,绝不惹事。”
“好兄弟,这次你我建功立业,势必声闻九州,也混它个青史留名当当!”
言罢,那巨汉整了整腰上的玉带,便往朱雀门里去了,留下那瘦官员四处扫视,不一会儿,把目光扫到了正抱着小孩儿离开的陆栖鸾脸上,顿了顿,扭头问身边的随从道:“京城这儿有多少这样西国风情的美人儿?今晚能给我弄几个来?”
“大人您说的是哪个?”
那瘦官员再看过去时,陆栖鸾已经淹没在人群里了,恼火地踢了随从一脚:“眼睛就不会放尖点?美人都跑了!”
“是、是是……”
此时陆栖鸾已经跟马主簿躲到了一家酒楼下,拿干净的手帕先把小孩儿擦破的手背包起来,便问道:“刚刚那两个人是谁?不知道今日天子驾临朱雀门吗,竟敢在大街上这么驱驰?”
马主簿查看完孙儿的伤势,也皱起眉来,正要说话时,酒楼上面的窗口里一个人探出半个身子,接着话道:“那是金州归德将军贾乃寿和他兄弟贾乃福,原本是蒙着后妃的荫当上的官儿,没想到这对兄弟打仗却是一把好手,日前打进了敌国境内三十里,算是大功一件,此番为邀功而来,举止自然放浪了些。”
陆栖鸾抬头一看,竟然是高赤崖,便道:“高大人,咱们府里不是今日休假吗?还要在这儿盯着吗?”
“不是盯,今天的护卫是雁云卫负责,我在这儿主要是几个同僚请客,你要不要上来见个面儿?”
陆栖鸾摆手道:“我就算了吧,年轻资历浅,怕打扰你们的气氛。”
“以后你都是要找这些人办事儿的,怕什么生?你今年十七吧,这儿席上还有一个十六的小娃娃,跟你一批新进的,让他敬个酒跟杀了他似的,要不你代表一下?”
陆栖鸾回头对马主簿说:“我看着像是能喝的吗?”
马主簿道:“去吧,虽说你是个姑娘家,但御史台成日里盯四卫盯得死死的,同衙的不敢逼你喝酒的,见个面也好。”
陆栖鸾想了想也好,告别了要抱着孙儿买点药的马主簿,提裙上了酒家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