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看你并不会很高兴。”
——我把毒下在你心里……我先走一步,你要比我晚些,再晚些,别跟着我。
酒似乎变苦了,一如过去的无数荒芜的昼夜。
“……所以你最好拼命求胜,若你死了,我又要苟活三十年。”
他终归是个守约的人,说不见,下黄泉也不见。
尚未深思叶扶摇话中的深意,陆栖鸾看着西秦军阵的眼睛倏然睁大,随即咬住了下唇。
匈奴的右贤王,如期赴约了。
“看来,奉水郡的一战,结局并不尽如人意。”
陆栖鸾倚回去,道:“日头尚未落山,成王败寇,犹在未定之天。”
……
而在城下一里外,来自于北方的异族,身着毛皮轻甲,身带弓刀,座下良马膘肥体壮,他们虽仅有数人,但不惧西秦二十万大军威势,直接往军阵中而来。
“那是……王爷,那青面具之人,莫非是匈奴右贤王?”
前军见有人突兀而来,本是要刀剑相向,却被赫连霄喝阻。
“匈奴右贤王果然如传闻中英雄了得,甫遭东楚伏击,竟还敢孤身赴会。”
秦军分开一条通道,无数双眼睛看着匈奴的右贤王走入军中,后者气定神闲,随着赫连霄派来的人上了赫连霄所在的足以议事的八骏大战车。
“右贤王,难得幸会,为何不坦诚相见?”
他见了赫连霄,仍为摘下面具,淡淡道:“未到时机,不宜曝于人前。”
赫连霄只是觉得这声音略有些年轻,心生疑惑而已,但既然他这般说了,也并没有强求。
“右贤王的事本王亦有所耳闻,以敌军身份重回故土,难免有些旧时颜,本王约右贤王战前一谈,便是为此事。”
“直言吧。”
“好,痛快。”赫连霄抚掌笑道,“匈奴南下而来,无非为的是报王子在东楚被重伤之仇,而厄兰朵地广人稀,纵然举族南下迁入汉地也决计站不住脚。所以大汗的意思,只是让右贤王南下灭楚,好与我西秦共割此鹿。”
右贤王并不多言,示意他继续。
赫连霄又道:“本王的意思是,既然匈奴吃不下东楚,不如与我西秦合作戮力攻下楚京,此后划北太荒为界,上七州楚人皆为匈奴之奴隶。”
右贤王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此事变数诸多,待破城后议定亦可,唯有一人,我需得带回与汗王交代。”
“哦?若说的是当年有负右贤王的昏君,自然——”
“东沧侯陆栖鸾。”
赫连霄一怔,随即眸中隐怒生:“右贤王可以要楚京中任意一人,但东沧侯陆栖鸾与本王有死仇,本王非将其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哦?可否一叙详情。”
赫连霄拧眉道:“此乃私仇,与大局无关。”
“既是合作,蜀王如愿开诚布公,我或可考虑换个条件。”
赫连霄深吸一口气,恨声道:“事已至此,多瞒不宜,我西秦南亭延王曾访楚,却被此妖妇设计杀死。南王待我有再造之恩,此仇不可不报。”
“那你大可不必找她报复。”
赫连霄疑惑间,匈奴的右贤王徐徐解下沉重的青兽面具,露出的,却是一张清冷的、属于年轻人的面容。
“因为……杀夙沙无殃的人,是我。”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赫连霄已经长剑出鞘,怒然劈下时,对方却快他一步,抓起架上剑鞘一格,待赫连霄回过神来时,喉间便是一冷,不可置信的指着苏阆然,踉跄倒退数步,喉间血腥一片,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惊怒地瞪视着他。
以匈奴右贤王的身份杀了西秦蜀王,很好……很完美的结果。
帐外的西秦士兵仍以为他们正在议事,苏阆然思绪深处短暂的空白过后,低头看着手里那张青兽面具,忽然有几分焦躁。
——为父回不去了,如今的东楚官场想必也不是你愿意栖身之地。此战过后,你若愿意回为父身边,带着这张面具回来,厄兰朵王庭会是你的。
这是苏渊渟败给他后,留给他的话,很明显的意思,让他去匈奴继承他的位置。
同时,脑海里又响起了临行前陆栖鸾的声音。
——别跟你爹跑了,你要是跑了,我杀上匈奴王庭也要把你抓回来。
时间好似已过去许久了,他是她的辟疆之刃,她的护生之盾,还有呢?是她的……什么人?
一个肯定的答案,人之常情不是吗?
门外的秦兵并不容他多思,在车门外轻声询问——
“王爷,刚刚是什么声音?”
问了三次,仍未听见回音,有幕僚心生不祥,爬上战车打开车门的瞬间,眼前血光一闪,倒落在地上的人最后看见的……是提在匈奴右贤王手里的,秦军主帅的人头。
第164章 饮鸩
西来的燕隼穿云而出; 影子掠过弥漫着泛黄尘浪的战场; 掠过士卒疲惫的脸庞; 掠过苔痕渐灰的城墙,落在最高处城楼的檐角上; 静待着远处的暗潮冲破战前的冰封。
檐下的酒香已浓; 邀客的人却无心相饮。
倒是请来的恶客心情甚好,闲闲道:“……你真当那孩子是不死之身?四海之大; 以武犯天下之忌者非独他一人。”
“你不信他会赢过匈奴右贤王?”
“我尚不至于手眼通天到连远方的战果都清楚; 不过匈奴铁蹄已兵临城下,不难看出世局改写在即; 不是吗?”
面容肃然了不到片刻,陆栖鸾眼底冷静下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朝中主事; 而是坐在这里与你闲谈吗?”
“你恨我,想让我亲眼见证我的漏断。”
“没错,这是我次要目的。而如你所言,若势不可挽; 我会饮下这杯毒酒,出城让蜀王报了他对我的仇。”
……傻人。
叶扶摇似乎想冷嘲些什么,但转念间,又觉可笑。
他要的难道不是这种结果吗?让她得偿所愿; 又一败涂地,最后连带着他经年夙月的魔障一起崩解入土。
“笑话,赫连霄决意屠城; 你若败,一人性命,能消他几分怨憎?”
“若我一死仍不能了断这桩仇,也可赋东楚之人以哀兵之气,而我在他处布计断秦军后路,以我留下的布置,战而胜之,不难。”
“那也是惨胜。”
“虽惨胜,却也可灭西秦十载锐气。”
叶扶摇轻笑一声,道:“我是第一次见能把失败说得如此运筹帷幄的人。”
“老叶,我只是说了最坏的结果,可从未说过我一定会败。”陆栖鸾勾起落想眉角的一缕发丝缠在指尖,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反之,我甚至仍觉得,我赢面甚广。”
“匈奴如期而至,苏阆然没能拦下右贤王,甚至也不知所踪,你仍信他如故?”
“我既将背后托给他了,就相信他的一切决断。”
叶扶摇见惯了她这种什么事都无所畏惧的神情,今日却不知为何……觉得这神情稍许刺眼。
“他相信你吗?”
“……怎么说?”
“人最难以免俗的情绪有两种,孤独与嫉妒,恰好你都赐予他了。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近人情,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或许会产生你预料不到的变数——”
言甫落,城下远处的军阵倏然起了变化,中军大乱。
叶扶摇凝睇片刻,眼底微动,似要起身,忽然旁侧桌上陆栖鸾按住他的手制止了他。
“看来是你的变数先到了。”
“陆大人是觉得易门之主会因为颜面留下来坐看变数乱生?”
陆栖鸾拍了拍他的手背,认真道:“说好一生一起走,谁先落跑谁是狗。”
“……”
陆栖鸾接着又道:“况且,你真的在乎易门的责任吗?”
……作为天演师,易门的存在无非是个道具,毁了一个,就再创一个,一场算计未果,就再布一局。
只要他活着,今日的局面可以上演无数次。
“我可以丢下易门不管,但你拦下我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来日我布下的局或许比眼前所见更为逼命。”
“你就不能做点好事吗?”
“从西秦的立场上来看,易门做的乃是天大的好事。”
陆栖鸾瞪了他片刻,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肉慢慢拧转,道:“我换个说法,到底什么才能让你不作妖?”
“杀了我,或者你抛下权位与我归隐山林,等你感化个十年八年,我或可改邪归正。”
“不行,当大官的感觉太好,还是杀了你吧。”
“……陆大人。”
“说。”
“你所抱怨之情路坎坷种种,也不全是因我的缘故,是吗?”
“闭嘴。”
……
“……秦军是怎么回事?!”
眺望片刻,匈奴军师连连派出数名探子,皆不知西秦军中发生何事,心头预感越发不祥,片刻后,竟见西秦大军变阵,士卒刀尖对准匈奴大军。
“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要打楚京吗,怎么这时候突然倒戈?岂不是让楚人看了笑话!”
匈奴军师左右看了看地形,脸色难看。
匈奴大军与西秦大军见隔着一条护城河支流,河虽不深,但对匈奴引以为傲的骑兵冲杀极为不利,何况他此时惊疑不定,不知这局面究竟是西秦变卦,还是秦楚早有协定,已是方寸大乱。
“王呢?王为何还没有回来!”
“军师!秦军那边污蔑王杀了赫连霄,现在要寻仇报复了!”
军师惊怒交加:“胡说八道!明明是赫连霄延请王阵前一会,现在反倒污蔑是王杀了他……定是他们设套想加害吾王!”
“那现在如何是好?王虽勇战,可甫经奉水郡一战元气未复,岂能在秦军之中全身而退?!”
“王也不是第一次在万军之中杀进杀出,等王回来便是,现下速速传令整军迎战!”
匈奴军师嘴上虽这么说,但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很快,两军在城下短兵相接,一时间人马嘶鸣,刀枪无眼,护城河上织起一片血云。
西秦最为得意的便是他们的箭阵与白刃战,昔日穷兵黩武时,秦军里的士卒大多吸纳的是饥荒里的流民,这些士卒经历过最残酷的饥荒,求生欲胜于常人,如是在战场上活到最后的,最的精锐,一入沙场便如虎狼,绝不逊于北方游牧为生的匈奴。
匈奴常年与楚军交战,习惯了楚军规规矩矩的打法,一对上秦军,便首感压力。
匈奴军师见前军处于被动,心头火起,策马亲身上阵,对着一个冲上阵前的西秦将军大喝道——
“西秦竖子!你我鹬蚌相争,若是让楚军得了便宜,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岂料那西秦将军更怒,喝道:“卑鄙小人!杀吾蜀王,断我等生路!今日就拿尔等头颅换一口生机!”
匈奴军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且战且退,听见四下喝声,才分析出了秦军中到底发生何事。
……原来这二十万大军皆是蜀王赫连霄未经秦皇同意擅自带入楚地的,赫连霄在时,这些麾下之人还有凭仗,现在他一死,上面没了顶天的人,便是回了西秦,势必也会被问罪,现在打匈奴,是为了统一说辞,将擅入楚地的事推到匈奴头上。
匈奴军师越打越惊惧,此地并非草原,骑兵施展不开,如此下去,只怕要被秦军击溃。
就在战势一边倒时,骤然擂鼓声动,楚京三面城门大开,无数披甲士卒潮水般涌出,趁势杀向秦军侧翼。
秦军慌忙应战,却是因主帅不在,一波便被冲得阵型大乱。
匈奴军师见状大喜,指挥军队将秦军冲散,分而击之,待立住阵脚,回头一看,却愕然发现楚军京畿三卫中持虎符者,竟是消失多时的青兽面具之人。
右贤王……他回楚京了?
匈奴军师心一沉,策马上前,在被楚军拦住前便高声喊道:“王!你怎会在楚军那侧?!难道忘了楚皇昔日待你之恶行吗!”
楚军一侧,众将面面相觑,而“右贤王”沉默了一阵,打了个手势让左右各行其事,便打马越众而出,摘下面具的一刹那,匈奴军师倒抽一口冷气。
“你……”
“晚了些,家父已被接去京中,此战大局已定,尔等收兵回匈奴,我可既往不咎。”
匈奴军师眼前一阵发黑,待听得“家父”二字,又蓦然精神一振。
“你……你莫非是公子?”
“我父在厄兰朵多年,不知我之境遇,但如今他已知晓,尔等不必再在他面前搬弄口舌。”
言罢,苏阆然正要转身,匈奴军师连忙下马绕至他面前拦住。
“公子误会了,臣不过是见公子还在人世,替王高兴而已。”
“若无事,战后再说。”
匈奴军师急急道:“那臣就长话短说,我等皆曾为王发誓效忠,生死皆随王,公子乃王独子,今次一战,也让臣见识到了公子之能。公子如今既握东楚虎符,又何必受那楚皇的气?退一万步说,目下楚京中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