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鸾笑了笑,把手里的璎珞圈递给他,道:“我在徐大人眼里,竟是如此不同人情之人吗?若我说,给徐大人一个为家眷谋得生机的机会,徐大人要是不要呢?”
“陆侯的意思是——”
“你既负责掌管军情检阅,想必也为左相压下许多军报,我不要你冲锋陷阵,只需你把今日西秦及匈奴攻楚的军报换成这一封,呈交陛下即可。”
“这……”徐德昭拆开那军报一看,上书西秦大军已踏破边关,三日后便会奔袭至京城。
这若是让左相看了,必会有所动作。
他又犹豫道:“军情之事,相爷亦有自己的眼线,岂会相信?”
“左相自己的军报多是来自于易门,易门那边我已有布置。徐大人私下将此折交给陛下,以左相之多疑,必会更相信这个军报。”见徐德昭犹豫,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大人若有所顾虑,我见令孙徐朗聪慧可爱,愿收他做个义子,往后逢年过节也好走动一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那,就请侯爷朝纲独揽了。”
……
中夜雨停月出,徐德昭的马车徐徐驶出小巷,留下陆栖鸾站在巷中,待抖去了伞上残雨,朝另一侧黑暗处出声道——
“深更半夜的本就识人不清,还是出来说话吧。”
穆子骁从暗处走出来,显然是在一侧听了许久,出来时一脸无奈:“陆侯。”
“原来是穆统领……哈,真是意外之喜。”
穆子骁有些头大,见陆栖鸾半夜出现时便觉得这是一脚趟进浑水了,奈何夫人喜欢她,如今她孤身在此安全有虞,一时间也不好就此离开。
“穆统领听了多少了?”
穆子骁微微犹豫了片刻,道:“我晓得陆侯的意思,如今国危在即,若是其他时候,穆某自当奉陆侯之命行事,可适才听陆侯以家眷为要挟,迫使枢密使把假军情呈交圣上……恕穆某直言,已不知陆侯究竟是善是恶了。”
陆栖鸾笑了笑,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做得阴晦,难为穆统领如此坦白。只是我仍是想说,人总是黑白难辨的,我并不苟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但事情总有人要去做,我选择伤亡最小的方式,即便是谎言。”
“我乃武夫,想不了这许多,陆侯可否能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听命之后,无愧于家国天下?”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是得道者,或是失道者,还请穆统领自由心证。”
穆子骁哑然片刻,道:“左相到底是明桐祖父……”
“这样,我把利害关系说得白一些——明桐想做文臣之首,你同不同意?”
“这是自然!”
“现在她祖父要折她心志,外患且不说,待他们得逞后,朝中那些乌七八糟的文臣第一个便是要非议明桐,上朝下朝给她难看,还专门给她小鞋穿,你能忍吗?”
穆子骁大约沉默了有一息的时间,抱拳道:“请陆侯指示!”
陆栖鸾:“看来穆统领明白了,那带兵去把眼红明桐的那些个废物收拾了敢不敢?”
穆子骁:“敢!”
陆栖鸾:“防止易门渗入军伍和秦军里应外合,抗命收缴京畿武备,敢不敢?”
穆子骁:“敢!”
陆栖鸾:“逼宫敢不敢?”
穆子骁:“敢……嗯???”
穆子骁迟钝了一下,大惊失色道:“陆侯三思!武将为国效忠,岂敢逼宫?!”
陆栖鸾:“放心,没让你去逼宫,你不敢,有人敢。”
穆子骁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京畿的武备,禁军态度中立,金门卫与虎门卫在他手里,最后可能的枭卫与雁云卫今日没有动静,陆栖鸾哪儿来的兵力逼宫?
“时辰到了,不多说了,请穆统领先回吧,明日若宫中有异动了,还请保护陛下为上。”
最后一句“保护陛下”说得尤为意味深长,陆栖鸾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保护……陛下?
穆子骁反复咀嚼这个字眼,迷惑间,皇城方向骤然一发血色烟火冲天而起,于夜空中划出一声凄厉后炸开。
……宫中出事了。
……
“我以前害怕这种声音。”
被软禁的第十五日,殷函坐在窗边看着漆黑的夜空上炸开的烟火,遥遥听见那黑暗处传来兵戈战声,眼底说不清是漠然还是期待。
“小时候宫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声音,有一回,我偷偷藏在父皇的宫殿里,看见父皇传进来一个大臣,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后一刻,就有无数甲士冲进来,把那位大臣的头砍了下来。”
“我吓得不敢出声,等到殿里的血都被擦干净,才跑回母妃的寝宫想让她抱抱我……母妃却把我交给嬷嬷,转身去安慰我啼哭的弟弟。”
越陵静静听着,手里的笔不由得写错了一个字,只得将之揉烂丢进一侧积灰的火盆里,重新提笔誊写。
“那陛下后来为何不怕了?”
“你坐在我这个位置就会明白那些昔日让人害怕的声音,到最后都会听你的号令……或是说,这是皇帝本该有的权力。”
“那些人觉得,陛下的玉玺是太上皇所授,此时拿回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送给小孩子的东西,再要回去,岂不是很没有风度吗?”殷函忽然笑了笑,晃着脚道,“我皇兄以前喜欢抱怨我任性的很,总会把礼物咬得死死的,谁来抢就打谁。”
“……”越陵叹了口气,最后一笔写罢,将纸张转过来朝殷函道,“写好了,请陛下过目,此讨贼檄可还何时?”
“哦?这么快?”
殷函从窗台上跳下来,提起下摆快步走到书桌旁飞速看了一遍,啧啧称奇:“不愧是圈里威胁明桐地位的大手子,既痛骂国贼又振奋人心,就定稿吧不用改了。”
越陵轻咳了一声,道:“陛下谬赞了,那……我那本手稿,可以还给我了吗?”
殷函咦了一声,道:“你的就是我的,为什么要还你?对了你倒是提醒我了,为什么写到‘花前月下两心幽,醉眼欲胧落帘钩’下一页就跳到‘曙日照堂携手出’了?中间的详情呢?”
……啊啊啊啊啊!
难怪宋文首如今走清水流派,整日里让皇帝催文,哪里敢写什么露骨之言。
何况……女皇还算是个半大小娃儿。
殷函的面皮儿和陆栖鸾学厚了,见越陵的脸一路从脖子红到耳朵,眼里闪烁着恶魔一样的光。
“怎么又不说话?笔上那般熟练,嘴上为什么不敢说?我可是你未来最亲近的人不是吗?”
越陵目光躲闪,道:“陛下年岁尚幼,臣不敢秽言冒犯。”
“十二三岁不小了吧,话本上那些个五六岁的娃儿身边都一堆狂蜂浪蝶的呢,按理说我这个年岁怎么也得情窦初开了,朕都让你近水楼台了,你不主动点捞个月是在等朕翻牌子吗?”
“咳……咳咳……如今多事之秋,日后、日后再……”
殷函弯下身子撑着脸看他:“撩你就撩你,还要挑日子吗?”
“……”
为什么帝阙里高高在上的凤凰会喜欢他?她不知道因为选了他,让皇帝的声名蒙受多少质疑?
或许他应该像宋明桐一样,做些什么证明自己。
“越陵?”
殷函从小到大都是个行动派,看越陵半晌不吭声,伸手就想去揉他的耳朵,哪知越陵站起来一躲让她一下子趴在桌子上险些没让笔架硌着腰。
越陵一脸正气:“陛下……臣、臣要参加科举夺得魁首,绝不让陛下因我出身蒙羞!”
殷函崩溃道:“说什么疯话,考了也不能做状元你考什么考?!”
“身为文人若不能以科举证明实力学文何用?臣必让天下知晓臣亦有宰辅之才——”
这傻子……
殷函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正要打趣他两句时,殿门外忽然来了人,不问而入,见了殷函,直接跪在地上。
“……陛下,太上皇那处出事了。”
“怎么了?之前的定计出了乱子?是禁军不听你号令,还是父皇周围那些易门妖人太强杀不了?”
“禁军仍听陛下号令,只是太上皇身侧那些易门高手,刚刚都已尽数被苏将军一人血洗殆尽了,如今宫外雁云卫已动身围皇城,正逼着太上皇下旨授令诛奸臣呢……”
殷函猝然想起苏阆然昔日身世,知晓他与父皇之间有桩陈年裂隙,这些年虽尽了为臣的本分,但之前定计时,未曾与他详说,多半是此时发作了。
“啧,早说了定计时莫要拿陆师下手,非逼得他以武犯忌……这下麻烦了。”
第159章 将明
“相爷; 昨夜……宫里出事了。”
天还没亮; 左相府的灯早已按时悬起,年迈的首辅一如既往地踏出门准备上朝; 却见早有党羽侯在门前。
“上车说话。”
相府的马车粼粼过了长街,车里二官,互相看了一眼; 对左相宋睿道:“……相爷当知晓昨日那妖妇已被陛下派赵玄圭处置了; 我等也是因此多饮了两盏酒; 一时失察,使得昨夜发生了一件大事。”
“究竟何事?”
“昨夜; 赵玄圭在陛下面前; 被苏阆然杀了。”
半阖着的眼倏然睁开,宋睿寒声道:“怎么回事?!”
两个朝臣一颤; 垂首道:“下官失职,虽未能目睹情况如何; 但宫中的内监传讯,说是因那妖妇为赵玄圭所杀,苏将军面圣时一言不合; 便将赵玄圭当着陛下的面斩首; 杀伤的侍卫更是无数……若非禁军赶到,只怕连陛下也被打伤昏迷。”
宋睿拧眉道:“他难道不怕苏氏九族被诛杀殆尽吗?”
“这就是症结所在; 他的身世,相爷也不是不知情……听说是禁军及时赶到,箭阵威逼下; 好歹将苏阆然拿下关入牢中了,待陛下转醒时,势必要斩他,可斩了之后,匈奴那边的苏渊渟失独子,岂不是就此彻底叛离?”
这还是说得好听的,为东楚在匈奴苦寒之地久别故里十数年,如今连独子都被杀,苏渊渟到底是个人,唯一的血脉被杀,又岂能干休?
那二朝臣慎重道:“相爷明鉴,说句不该说的话,我等皆是认同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西秦与东楚,皆为汉室正统,谁坐江山都一样,可匈奴……再怎么说,激得匈奴犯境,便未免过了。”
车轮碾过数丈雨后新苔,灰蓝色的天穹昭示着日升将至,宋睿方才道:“……此事牵一发而动全局,本相稍后面圣时,自会将处置苏阆然之事拖下,待易门在匈奴处周旋一二再行处置。”
言甫落,马车一顿,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中,正立着一个人,似是特意在等左相。
“何人敢拦我相府车驾?”
来人似是在雨雾中待了有些时候,温文清致的模样染上几分潮湿的冷意。
“易门封骨师,请见宋相。”
“……原来是易门封骨师。”宋睿对于易门之人自是知晓的,尤见他与叶扶摇颇有几分相似,便道,“本相正要入宫,不知有何指教?”
“宋相入宫,可是为宫中有人谋反一事?”
……不愧是易门,消息竟这样快。
“没错,枭卫府主苏阆然犯上作乱,想他也算是匈奴质子,兹事体大,本相需得提醒圣上莫要轻下决断。”
眼底莫名神色闪过,飞快地被貌似温和的笑意掩下,王师命道:“此事说到底是要看匈奴使者如何转达,易门已与匈奴使者取得联系,如今西秦、匈奴使者已应我之邀一谈裂土之事,只差宋相一人,即可议定下一步如何行事,可否能耽搁宋相片刻?”
裂土?
宋相一凛,道:“请封骨师带路。”
“宋相,请。”
不过隔街之遥,宋睿弃车随王师命缓行,旁侧陋巷正巧有推着炊饼摊子的贩夫,忙着摆好桌椅,用布巾擦拭好已有些散架的桌椅,几个个累了脚的客人正坐在哪儿,两个炊饼就着几碟咸菜,闲闲侃起。
“听说没,边关打起来了,两边参战的足有快五十万大军,书院里的书生都闹起来了。我看怕是不妙,再上两天工,我就带着婆娘回冀州老家躲躲。”
“杞人忧天,边关远着呢,难道还能打到天子脚下不成?不谈这些了,昨天那工头又扣了咱们两个铜板,今天可得要去……”
……这些平民怕是还不知道今后的东楚会发生什么事。
宋睿冷漠地想着,随着王师命入了一处庭院,隔着不远,便听见一串不甚熟练的汉话。
“东楚的朔北三十州,都是我匈奴的!你若不愿意,这楚京我们是决计不会让!”
“胡言乱语,楚京乃前朝王气龙眼所在,我大秦志在必得,岂是尔等胡人可图?胡人向来只认钱粮和女人,要这些州府何用?”
“好,朔北十三州我们可以只要二十州,但西秦灭楚后,需得年年向匈奴上贡,否则别想我们帮你!莫忘了我匈奴右贤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