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禅师,我应当说过,你若再出现在我眼前一步,便是死期。”
老僧不言,上前一步,道:“若杀身能令叶施主放下仇恨,绕过东楚千万黎庶免于战苦,老衲愿千刀万剐,还叶施主当年剥皮之辱。”
……
一至日落,寒鸦归巢,街上零丁几个戏耍的孩童也受不住这萧冷的暮秋之风,搓着手指回家去了。
谢府门前的马车这才徐徐驶出,又好似留恋这罗雀之地的清净,行得慢了些。车夫犯着困,听见车里的人也不说话,便偷懒想找个偏僻的巷子抄近道绕回侯府,哪知一驶入,便远远地见到一个灰衣人拦路。
车上的骏马虽不快,但撞上了人势必是要伤着的,侯府的车夫见那灰衣人不退,便不满道:“兀那男子,快让开,莫冲撞了贵人,你担待不起。”
灰衣人凝立不动,车夫有意吓他,悄悄踢了踢马,一下子便冲入他十步以内,岂料他人仍是不动,车夫连忙勒住缰绳,马匹长嘶而起时,那灰衣人自腰后抽出一把柳叶弯刀,那弯刀短而薄削,刹那间,身形如鹰隼般掠去。
“嘶——”
车夫只来得及勒紧了马,忽然耳边一阵幽凉的风拂过,正要去摸自己的耳朵还在不在时,竟然发现一边的眉毛秃了一半。
灰衣人势在必得,弯刀一划,正要听见入肉夺命声时,却是“叮”地一声传出,那柳叶刀磕在一个硬物上。
他不由得想起了叶扶摇的话,连忙撤身掠出,惊异不定地看着那马车。
车门徐徐打开,灰衣人一眼望去,不禁气绝——那车里落着一层铁索帘,防的正是冷箭突袭,让他撞了个正着。
而且……在他动手之时,巷子左右,墙上出现了许多气息沉雄的暗影,呈包围之势围了过来。
他此行的目标,拉动车里的机关,让那铁索帘徐徐升上后,见了他,道:“本官见过你,你上一回在招阴师处,是你把我劫走的?”
“……”
灰衣人衡量那些暗卫的实力,虽少不得一场恶战,但好在雁云卫那个怪物没有来,拼力一试是可以讨得性命的。
“无需太过紧张,只不过宋相门槛高,本官爬不进,还是很想和你们易门之人说说话,谈个条件的。”
“什么条件?”话刚一说出口,灰衣人看她笑了起来,面露惊怒……她是在试探他宋睿是否仍在易门操控之列,他却一下子漏过去了。
陆栖鸾心里知道,没有追问宋睿的事,道:“你来,若只为杀我一个弱女子,未免太过无趣了。如今杀不得我,你这般高的高手,回去见了叶扶摇,面上也难堪。”
“陆侯有何话直言吧。”
陆栖鸾道:“大家友好勾心斗角,不干这些个没脑子的事。近来朝中的人逼我逼得紧,都说我还是易门中人假扮的,所以我厚颜想向你们讨个清白。”
灰衣人道:“比如呢?”
“易门有三师,交一个扎手的出来,让本官向世人自证清白,你们也可凭此换天演师的解药,可好?”
灰衣人长笑一声道:“我易门岐黄大道胜过世上无数,会缺你这点解药?”
“招阴师的毒已落在我手中,顾莫之老大夫说,那混毒非同寻常,集京城之力也只炼得解药一枚,”
提到顾莫之,灰衣人脸色骤变:“断阎罗顾莫之?”
他是西秦人,自然晓得这位在边关活人无数的神医。
“我知道叶扶摇厉害,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毒他能解,可一来我把解药药源断了,二来是不是能扛到和我对决的那个时候还是两说……想想吧,你易门输得起江山,输不起一个天演师。”
灰衣人神色变幻了一阵,道:“三日后城外药师庙,奉上招阴师尸首,陆侯若不守信,断水刀会让陆侯知晓何谓生不如死。”
“慢着。”
“陆侯还有何事?”
陆栖鸾想了想,补充道:“代我传话给令主——待汝归西之日,汝女儿吾养之。”
第132章 “……汪。”
“……初一时; 曾有人来探监,出去之后,狱卒便被杀了; 本官再问一次,见你那人是否易门中人?”
刑部大牢里,陆池冰有些焦头烂额; 差人审问前枭卫府府主赵玄圭已有两日; 却毫无进展; 他不得不亲自审问。
刑部到底还是流水般的官吏; 就算审问用刑; 也不过是抽几鞭子,和枭卫府的手段一比,便只不过是挠痒痒一般,赵玄圭自然不放在眼里; 反口道:“世间杀人之缘由千万,陆侍郎怎知那狱卒是死在易门中人手上?”
“那狱卒死时; 怀里仍然揣着三根金条; 杀人却不取财; 若非有他图,便是不屑取之; 那探监之人行踪必然是十分重要。”
“哦?那陆侍郎又是如何咬定本官就是拿易门中人?”
陆池冰展开一卷名单; 道:“我接手此案后,特意去枭卫府地牢取证过,易门在行事便是如此; 由天演师拟出指令,派人四处活动。譬如西秦有一因战乱留在西秦二十余年的战俘,本该被押送至西秦腹地做苦力,却被尔等伪作山匪,劫杀了押送队伍,把让他一人救出来放归东楚……”
看到那战俘名字,陆池冰忽然面色一冷,怒道:“此人名陈怀,回乡后挞死苦守多年的妻子,其子虽因此丧母,却因功名在身,不敢告父,虽上京高中状元,却因身怀罪愆丧了许国之志……赵府主,你恰在他上京时派人去他故里暗中保护,可是为了让他平安至京中,好做那国之蛀虫?”
赵玄圭冷笑道:“陆侍郎的话匪夷所思,我等是人非天,哪能料得到那士子后来仕途如何?”
陆池冰沉着脸似要发作,忽而听见身后传来陆栖鸾的声音。
“池冰,让我来和赵府主说两句。”
陆池冰皱眉,但见陆栖鸾走过来,也没多言,站在一侧让她说话。
“赵府主,久违了。”隔着一重铁牢,见了昔日上司,陆栖鸾微微一叹,道:“他人之事你不关心,你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
“……”
“易门除天演师能这般料天机断人运外,常人若想通晓他之所想,必先寻天演遗谱,而你应该知道,那遗谱落在谁手上。”
高赤崖被夙沙无殃的人所杀,那遗谱现在自然在他手上,但夙沙无殃如今重伤濒死,这涉及了易门秘闻。
天演师想偷得天机,须得找一个系命之人,用药用毒让这个人多情易感,承袭自己的六欲七情,那么这个人就会代他本人承接原有的命数。而系命的人若死了,天演师暴露于天机之下,原本的情思慢慢回归,手中便再也推不得卦演。
赵玄圭向来以为这是荒诞之论,一脸不以为意,可陆栖鸾却朝陆池冰伸出手,后者一脸不情愿地把钥匙递给她,陆栖鸾便从牢门缝隙里把钥匙丢给赵玄圭。
“天演师现在正在四处派人追索招阴师,多半是怕招阴师死后,他那些个妖术不灵了,这才拼命去找那遗谱。赵府主,太上皇念你为昔日旧部,只要你夺得那天演遗谱奉上朝廷,你过往种种,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陆侯,此言放在你初入仕途时,我信,可如今你大权在握,灵明既毁,要我如何信你?”
陆栖鸾略一颔首,转身走开。
“易门其他人约在京城外药师庙,准备拿招阴师的尸体向我投诚。左右我已给了你机会,用或不用只在你。”
陆池冰没有动,直到陆栖鸾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不甘地跟上去。待出了牢房,陆栖鸾伸手去拂他肩上的灰时,陆池冰一下子避开。
“那些易门之人根本就不是向你投诚的,只是拿招阴师找你换解药,你为什么要骗他?把他们抓起来,用国法处置不行吗?”
陆栖鸾看着他,淡淡道:“我有计让他们自相残杀,为何不用?”
陆池冰觉得她这样很陌生,又是担心又是不安,莫名恼火道:“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陆栖鸾道:“何以见得我就没有心肝?”
“我想你找个同心人,一直孤行,太苦了。”
陆栖鸾失笑:“我是哪里让你觉得苦?”
陆池冰一时又想起被判明年春流放的花幺幺,心中复杂道:“以前我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你的难受了。”
说着他又叹道:“你头上都长白发了,就算嫁不出去,也别年纪轻轻地就熬成个婆子。”
“……”
看着陆池冰叹气离开的背影,陆栖鸾不由得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待出了刑部,远远地看见雁云卫乌压压过街,上了马车追过去,截在一驾乌云驹前,从车窗处伸手去拽新的枭卫府府主的袖子。
“你上车来,我有大事要谈。”
苏阆然一脸莫名:“现在?”
“现在。”
听她语气沉痛,苏阆然不得不下了马,让一个副将代他处理事务,上了马车后,陆栖鸾神神秘秘地问道:“我是不是有白发了?”
苏阆然沉默了一阵,道:“哪儿?”
“你帮我看看,到底有没有?”
苏阆然一般情况下还是个老实人,让陆栖鸾坐下来帮她找。
“找到没有?”
“嗯,有。”
“快给我拔下来。”
“累出来的而已,不拔。”
“快拔了,等晚了,让府里议事的人看见了又瞎传我的谣言。”
苏阆然嗯了一声,把那根刺眼的霜白发丝一拔,陆栖鸾便嘶了一声,正要抱怨,忽然觉得痛处一暖,有人在揉她的发顶。
“……”
陆栖鸾这回没动,垂着眼眸任他揉了好一会儿,方道:“别揉了,手甲硌着我了。”
苏阆然不动了,片刻后,向来有些清寒的眼底映出陆栖鸾发红的耳根,难得浮现一抹困惑,半晌,道:“我那日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嗯?”
……真坦然啊你。
陆栖鸾道:“你看看你,拿着朝廷的俸禄,易虏未灭,还想家为,岂有此理。”
“为什么不行?”
她倒也不是纠结于故情,只不过态度一直很回避,每每谈及,都要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
陆栖鸾摇了摇头,本来想说些有的没的,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了,片刻后,把脸转到一边去看车壁上的纹彩,道:“我怕你哪天也去作奸犯科了,我就真的意兴阑珊了。”
她有点说不好苏阆然这个人,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除了国难当头时毅然赴战外,平日里对官僚却是不假颜色。
总之,就是个从心所欲的人,既服从规则,又随时有无视它的能力,隐约让人不安。
“……你原是这般看我的?”
“抱歉。”
车内一片死寂,外面驾车的车夫半晌未见里面有动静,想侧耳偷听一下,手上马鞭一松,马匹一头撞了侯府门口的石狮子,让车身一歪,险些甩出去。
“侯爷恕罪!”
车夫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下车跪在车下,但跪了三五息,仍未听动静,过了一会儿,他疑惑地抬起头,却见车门被一脚踢开,一脸怒色地捂着嘴下了车。
侯府的老管家听见门口动静,连忙奔出来迎上:“侯爷可伤到哪儿了?大夫、大夫呢!”
“不用。”
“可侯爷你这嘴……”
“狗咬了!”
老管家莫名被扫到风尾,一脸无辜,提起那垂头丧气的车夫,对着车里的苏阆然连连拱手道:“苏将军,这是老夫侄子,新来没多久,请将军见谅。”
“无妨。”
那边陆栖鸾已入了府,老管家一抬头,只见苏阆然看着侯府的正门,拿拇指擦了擦下唇上的血迹,微微张口,似是无声地发出一个单音。
“……汪。”
……
是夜,在刑部关押的前枭卫府府主赵玄圭假扮狱卒越狱,刑部出动,全城搜捕,却只在南城搜到两三具灰衣人尸体,经验尸,断定那尸体伤痕招数出自赵玄圭之手。
京城郊外,药师佛庙。
天色干了两日,庙外附近的田间,连最勤快的农户都收了锄犁,往日求姻缘、求长生的人也不来祭拜了。
便有灰衣人驾着马车,载着一口棺材入了药师庙,那般重的棺材,那灰衣人却是单手扛起,步伐丝毫不见缓慢地送入药师佛佛像前,随后他点燃两侧的佛烛,开始坐在蒲团上等人。
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灰衣人余光瞥见,庙门口幽幽飘来两点黄晕的光,待近前,便看见是两个穿着斗篷的人,檐帽压得极低,似乎避着人一样。
“陆侯竟守了信用,让我意外了。”
灰衣人眯着眼看来人,拍了拍棺盖,道:“招阴师已在此,有他在,陆侯便可自证清白。我要的东西,陆侯可带来了?”
来者不言,用指节敲了敲棺盖,示意他打开。
“陆侯要验货?”
他点点头,灰衣人冷笑一声,倒也不纠缠,一掌拍开棺盖,只见里面的夙沙无殃,面色冰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