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祈帝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玉曦抬手轻拍他的后背,才让他有片刻的舒缓,玉曦自然是知道,祈帝今日所言是自抱病以来第一次讲如此多的话,想来,他已是猜到了如今的局势,心中已有打算。
“皇上已经尽力了,于这个天下,于这个朝纲,你无愧。”
玉曦沉静地说道,她虽是对祈帝心存隔阂,然而却不可否认,祈帝是一代明君,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了那个位置,即使融入血肉的手足也要互相残杀,然而若想要成为一代明君,万人敬仰百姓称诵,却并非是易事。
作者有话要说:
☆、宫变之夜(四)
听到玉曦所说,祈帝无奈地叹了叹气,“朕终究负了太多人,每当月夜之时,朕一闭眼,就会看到他们……朕看到黎儿死在我怀里,她大红色的凤袍上蕴满了血,一遍遍地问朕当初为什么不救她,还有玉渊……还有大哥三哥四哥……诸多忠臣,皆因朕而死。”
那是因为……
玉曦几欲想要脱口而出,告诉他是那怀梦仙草所致,然而她张了张嘴,那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却在喉咙处打了个滚又咽了下去。
玉曦知道她不能说,因为她根本无力阻止如今的局势,许是因为私心,经过了那么多的事,让她看清了许多,人都是因为一己之欲,才会用尽各种手段,只为心中唯一的执念。
亦如祈帝为这江山所抛却的,亦如林煜和江临墨为一己私欲而将她送入深宫……
又或者是她?
其实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多么希望当年那些让她失去整个家、令她失去记忆苟活于世的人因此而付出代价,然而如今知晓了如此重大的事,她却选择了缄默。
或许忘记往昔的记忆已是上天对她最大的仁慈,才让她在仇人面前得以释然,然而事实却如一记重石般击在她身上,让她无力喘息。
若是不知道往昔那般令人不堪的回忆,她如今恐怕依旧是那个相府中天真烂漫的少女,守得庭中玉兰开,然而世事如斯,若换做是她,宁愿失去记忆也不愿带着仇恨而活。
亦如祈帝,他为往昔所做的错事而懊悔,而她,又何必让他带着怨恨而自扰?
或许明智如祈帝,从一开始便知道永安侯的居心叵测,宁愿舍弃人之最宝贵的性命,而只为见心爱之人,不管在梦魇之中,佳人恨他或是念他,都亦无悔。
这般情之至深的人,她又何苦执着于那无畏仇恨而令他含恨九泉?
“逝者已矣,皇上便莫要为此忧心,或许他们九泉之下更希望皇上能永保江山太平。”
“太迟了……”
祈帝蓦地松开她的手,颓然倚在一旁,而就在此时,却突然听见殿门外突然传来猛烈的敲门声,“咚咚”地声响像是闷雷一般直击入人心,玉曦心里猛然一沉,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感觉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她转头看了看倚在塌边的祈帝,他微闭着双眼像是默然一般,玉曦轻吐了口气,才缓缓将手中的青玉碗放到一旁的案上,起身朝殿门口走去。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玉曦方一将殿门打开,便听到常喜急匆匆地跑进来,看了看玉曦又跌跌撞撞地跑到祈帝榻前,常喜原本老迈的身子蓦地一虚,腿下一软,“咚”地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年老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
“皇上……皇上……”听到这般大的动静,祈帝原本微闭的双眼才微微张开,他像是猜到了什么,有些倦意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常喜,叹道:“可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
常喜跪在地上又向前移了几步,他的嘴唇有些哆嗦,半响也说不出话来,玉曦从未见到常喜如此失措过,于是抬步走到常喜身前,轻声安慰道:“公公,有何时慢慢说,不必惊慌。”
见玉曦也如此说,常喜大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哽咽的说道:“太子……太子崩!”
·
明月高悬的侯府中,人影绰绰,而这些人并非是寻常府内的丫鬟和奴仆,却是府中的侍卫,侯府中一贯守卫森严,而此时,这些守卫却将府中一处庭院围得滴水不漏,连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而庭中的一处房门里,明灯朗照,窗棂紧闭,整个房中透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分明是初夏时节,却像是身处冰窖之中,冷到了极点。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怀疑我了?”坐在桌案左侧的青衫男子勾唇冷笑道,然而虽是如此说,语气中却并未透露出太多的惊讶和不解。
而坐在另一侧的中年男子着一身镶金长袍,上面绣着繁复的獬豸图案,处处金线缠绕,他听了江临墨的话,只是轻声一笑,“你即使有万般算计,也终究是我永安侯的嫡子。”
永安侯的话中带着一丝傲气和不屑,他继又说道:“自张侍中与刘太仆他们二人被刺杀后,我本想在朝堂上扳回一局,以此嫁祸于独孤烨,然而却没想到竟以府中两名厨子的死而告终,当时我便怀疑是府中的奸细作为,却始终没有想到你的身上,直到事了后才从皇上所言中惊醒,而后来我又故意安排你去宫中与苏黎嫣见面,果然不出我所料,事情果然如我猜测的一般……”
“父亲果真是手段高明。”江临墨听他叙叙说着,心下却像是了然一般,轻然说道,末了又道:“皇上也是个聪明人,一语间便让我们的父子关系有了间隙。”
永安侯冷哼一声,“你以为你在暗中与独孤烨勾结的事我不知晓?天阙之中皆有我的暗人,你做任何事皆瞒不过我。”
“那父亲接下来又打算如何?将我关在这侯府之中?”江临墨抬眸望了望门外,听到门外侍卫们整齐的步伐声,有序而不乱,开口问道。
永安侯没有回答,只是蓦地起身,垂目望着他,布满细纹的眼角微微皱起,那是经过岁月洗涤的痕迹,带着石磨般的坚毅,他眼眸中闪烁着一丝狂热的野心,像是一团火似的寥寥升起,“不错,今晚你便好好待在这里,半步也不准离开,今晚……”
说到这里,永安侯突然轻声一哼,继又沉声说道:“今晚我容不得半点失误!”
说完,永安侯又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江临墨一眼,他的眸光依旧是那般淡然,仿佛任何事都难以激起他的兴致,他把玩着那垂在颊旁的那一缕头发,微勾着嘴角,冷魅而惑人。
永安侯冷哼了一声,拂袖离去,然而当他走到房门前的时候,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声音,猛地撞击了下他的耳膜——
“希望父亲不要后悔。”
江临墨淡淡的说着,他说得极为小声,没有带任何的情绪和表现,永安侯没有回头,只是扶在房门上的手微微一怔,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笑话!”永安侯不屑地一哼,满不在意的说道,随即推门而去,而房门也在这一瞬间被锁紧,门锁被扣上的声音传到江临墨耳中,他却是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已是一片冷然。
而门外,永安侯脸上已是阴云密布,他几步走到庭中,便见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子身形极为轻快,飞快地朝这边走来,直到到了永安侯身前,才缓缓屈躬行礼。
“侯爷。”
“怎么样了?”
“宫中传来消息,太子崩。”
有着些许的沉默,周围的虫鸣蛙叫似乎都失去了声音,携着腐土和新芽的暖风扑面而来,仿佛连人心都已经燥热起来,彼时的气氛有些诡异,像是要将人冻结,见永安侯迟迟没有回答,那名干瘦的男子复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侯爷?”
而永安侯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话中,他原本紧拧的双眉却倏地舒展开来,嘴里渐渐发出渗人的笑声,带着一丝得意和喜悦,他突然拂袖转身,仰头长笑道,“好、好、好,果然一切都在本侯的计划之中。”
“那侯爷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永安侯微眯着眼,冷笑道:“入宫。本侯要亲自会会他。”
说完,他缓缓地转头看向那明灯照耀下忽明忽暗地房屋,那灯火跳跃在他眼里,却像是衍变成那腾空而起的火凤,在金光闪烁的天阙上盘旋低鸣,将众生俯仰。
你看,临儿……你又错了。
·
帝都天阙,承华殿。
“皇上!”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祈帝口中喷出,如血雨般喷溅而出,正好溅到跪地身前的常喜脸上,常喜顿时大惊,甚至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血迹,忙跪行至祈帝身前,凄厉地唤道,手中的灰白的拂尘也早已坠地,沾染到了鲜血。
听到这般骇人的消息,玉曦一时之间也愣在了原地,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竟动弹不得半步,仿佛将她整个人死死缠住,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目,望着那染血的玉砖,在模糊的视线间交织着,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独孤烨便这样死了?
就这般轻易的死了?
分明前几日他还那般傲然地站在自己身前,如此霸道而又蛮横,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那些疯狂的记忆,将她一步步推向往昔,甚至指天立誓要夺得帝位,如今却在这般关键的时刻莫名身亡。
是阴谋?是诡局?还是骗局?
在这深宫禁苑之中,斗的是心计权术,争的是皇权天下。
然而却在这一刻乾坤倒转——
那样的硝烟和血气,仿佛被阻拦在很远的地方,一抹白衣飘然,历历在目,若独孤烨死了,他又会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权谋这章通过场景转换写的,希望大家看着能习惯~~
☆、宫变之夜(五)
玉曦仿佛感觉到心中处猛然一痛,竟让她有些难以呼吸,她恍然从那凌乱的记忆中清醒过来,将心中那种难言的苦楚生生咽了下去。
然而此刻清晰的映照在她眼中的却是祈帝的身影,祈帝像是痛苦到了极点,拼命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每咳一声都有大口大口地鲜血从嘴角滴落下来,将那原本明黄色绣着金龙的被褥染的一片猩红。
她强压着心中那阵恍惚,匆匆走到祈帝身前,看着眼前的场景,玉曦拼命地提醒自己务必要保持镇定,因为祈帝如今的状态并不好,只怕一时间难以就如今的局势做出决定,而她作为祈帝身边的女官,这些事恐怕都要靠她来抉择。
她小心翼翼地将祈帝扶到床檐边,然后又帮祈帝顺了顺气,才看向一直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常喜,“公公,麻烦你去通知羽林军首领及宫中的巡逻的御林军,宫中羽林军全部驻守承华殿,而御林军则驻守宫中几处大殿,尤其是龙泽殿,如有情况立即来报,再者,再命人去东宫查探情况,皇上的病我自会想法子。”
“可是……”常喜试了试眼角的泪,像是有什么顾忌一般。
玉曦自然是知道常喜是祈帝身边的近侍,直接听命于皇上,然而以如今的局势看来却并非是犹豫的时候,因为太子暴毙的消息一传出,恐怕这宫中即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而依之前她拿去太医处的怀梦仙草来看,太医殿的太医恐怕也早已归属永安侯,自是不能信,这一去通知太医只怕是间接的让永安侯知道了皇上如今的情况,到时的后果可想而知。
“不要管朕,快去……”祈帝花白的双眉因痛苦而紧拧着,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艰难地说着,嘴角的鲜血却仍是源源不断地流出。
“是!”常喜看着祈帝如今的模样,年老的面上带着一丝惶然和痛心,他颤抖地回答后才忙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像殿门外跑去。
看着常喜消失在殿外,玉曦才缓缓地从袖口里掏出一小颗石子,紧攥在手中,这是她和夙夜之间的暗号,若是她将这颗石子掷于地面,夙夜便会出现。
因为玉曦知道,此时恐怕唯有夙夜能救祈帝。
然而不知为何竟攥着石子的手却有些犹豫,她自然知道,夙夜的身份是隐秘的,若是这样直接暴露在祈帝身前,恐怕会引来祈帝的怀疑,甚至于她于夙夜,亦不知会是怎样一番结局,然而如今,她恐怕早已顾不上那么多……
因为她还需要找准时机,恢复家族的名誉,怎么能在此刻轻易放弃?
如此想着,玉曦将那枚石子置于指尖,正欲弹出——
却在此刻被一只原本干枯的手蓦然扼紧,她一抬头,便看见了祈帝。
“玉曦……咳咳,不要再想什么法子替朕治病了,朕……心中已有打算。”祈帝轻咳着,已没有方才那般严重,嘴角还残余着方才的血丝,他缓缓撑起身子,说道。
“皇上?”玉曦有些讶异地说道。
“玉曦,你将朕扶下榻去。”祈帝似乎没有理会她的惊讶,轻声说着,玉曦自也没想到祈帝会如此说,被他紧攥住的双手有些微微怔住,思索了许久,终是那枚细小的石子滑入了自己袖中。
“可是皇上……你如今的身子……”
“无妨。”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