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斗南犀利地扫过一眼,高瞻立即觉察到似是触到了什么禁忌,忙地闭嘴。
祝斗南强压躁火,寻思片刻道:“让越家兄妹来守备署!”
高瞻试探着问:“让他们来,是……”
“今夜举事,绝不能让任何人阻挠,把剩下的火雷,全都设在周围!”
高瞻听出了切齿间的戾气,只怕急中出错:“殿下稍安。若是他们不来呢?”
“活人死人一人一根手指,现在就切下来送过去,看他们不来?”
“就算来了,越家也有火器,万一做困兽之争……”
“他们敢用火器?不怕活的炸个粉身碎骨,死的炸个尸骨无存么!”
高瞻一喜:“对啊!就算他们不顾活的,也得顾死的。连老儿的尸身都保不住,这些不肖子孙今后还怎么做人?”吩咐一声,“速去!”
一个侍卫领命而去。
“今夜之事,断不容有失!本王再说一遍——”
高瞻、周显等人忙都敛容躬身:“臣听命!”
“祝尧封一死,立即持他王印赶往宣化,杀孙成玉、开宣化城门、放狼烟。见狼烟,开张家口城门!”
“是!”
外面忽然乱了起来,人声马嘶人跑蹄奔搅成一团。
几个护卫急匆匆进来:“启禀殿下,不知什么人打开马厩,把守备署的马都给放了出来。”
“混账!没用的东西,连畜生也应付不了么?”
今天的祝斗南火气格外大,护卫一身冷汗:“属下等正在全力补救,现在外面混乱不堪,请殿下万万不要出去。”
“不对……”周显自语。
这个时候,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大意。敢闯进来、能闯进来,来人的目的绝不会是守备署的马。
周显争功心切,吩咐一声:“保护殿下不得离开!” 拔刀冲了出去。
会不会是声东击西呢,每个人都让他不要出去,而来人其实就是想在里面动手。这作乱障眼的法子,到像是越季作为。祝斗南向来多疑,即便是戒备森严的守备署,也不能让他放心,一早让陈练达准备了一间密室,以防万一。
而这间密室,自然不能为一般人所知。
高瞻跟着走了几步,祝斗南回头叱道:“站着!不许跟来!”
“站着——”
这是祝斗南小心翼翼打开暗门后,听到的第一句。
剑尖之下,他连连后退:“你、你、你……”
北极星用同以往一般无二的声音道:“我是人,还是鬼?”
“你——”祝斗南不再后退,转而向前,忽然之间满面喜色:“你总算是回来了!”
只有极熟识之人,才能在他眼中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光棍赌徒才会有的狠厉之色。
就是要孤注一掷这最后一把!赌北极星终究不会杀他。就在刚才一刹祝斗南几乎可以确定这点,因为他知道,北极星杀他,根本不用剑。
剑尖凝止,就在身前寸余,祝斗南一脸情真意切:“怎么现在才回来,担心死我!”
“担心什么?”声音从毫无表情的面具后发出,“只是去城外三岔坡收一封密函。”
“是啊……难道,对方的人没有赴约?”
“来了。来的是十二神鹰之一豹鸢,和七个杀手‘北斗七星’。”
“什么?”祝斗南惊诧万分,“怎么会是杀手?一定是走漏了风声,是谁?是谁?我绝不会放过他们!相信我,这是一个意外!”
“这可以是一个意外。可三岔坡的位置,比你所说远了四十里,也是一个意外么?”
就是这四十里的距离,从十四之夜耽搁到了十五之晨。
“这、这……”祝斗南瞪大了眼,“都怪我不熟悉附近……”
“今夜,刺杀奋武王,宣化、张家口同开城门,放鞑靼军入城,进逼京城。只要京城攻陷,从今以后重划疆界,共享荣华——可有错?”
这群不成器的废物,刺杀不成,还泄露天机!北极星既然连这个都已知道,再饰无宜。
一片死寂,祝斗南突然哈哈大笑:
“不错。即便如此,你待如何,杀我?”画皮撕破,分外狰狞,他反倒朝着剑尖走了两步。
“我警告过你,不要骗我,三次,每一次,你都指天誓日。”
“天?天有不测风云,日?日有朝升暮落。世上的一切,本就都是反复无常的。为什么,我一个金枝玉叶,要饱受艰辛,那些鸡零狗碎,却能享尽荣华?天有眼么?日有光么?对天日发誓,你信?我不信!我只信我自己!”
祝斗南没有让北极星讲话:“我知道,你同我一样,可是难道我没有补偿?我想同你共享南国江山,想赐你至尊王位,是你不要,是你自己不要,你一定要跟我作对,你跟那个越季一模一样,是你们自己找死!”
“任何人对你而言,都只是利用,价值不同而已。一旦你发现没有了可诱之饲,就会担心他们不为所控,甚至倒戈,非除之而后快不可。”
成大事者该有的心狠手辣,无需多言,祝斗南只冷冷道:“我、有、错?”
“在你的心里,你永远不会错。你们这种人,以万物为刍狗,才是真正应该除去的。”
北极星平平的语气却让祝斗南背上爬起一道寒栗:“你……你当真,敢杀我?”
“不不不。”祝斗南的鞋底碾着地面,不自觉地向后蹭,却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杀我,你不敢杀我。”
北极星看着他,慢慢的,把剑收回。
祝斗南紧绷的心霎时松开。
北极星在用一块布擦拭他的剑。剑是兵中君子,用剑的人,无一不爱惜自己的剑。虽然剑上没有血迹,可他闯进守备署打开马厩,其间不可能不伤人,不可能不沾血。他现在擦剑,就是不会让它再脏污了,这是他向来的习惯,只是,以往他会用一块非常洁净的手帕,而现在,却好像是一条残破的衣襟……
祝斗南被乍闪的炫亮逼得想闭眼,可眉心一凉,又怔怔张大眼——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完了。北极星出手,绝无失手。灵魂片刻出窍之后又飘悠悠的归回体内。剑尖真的只是刺破了一点点皮肉,一点点,连血都没有。
原来他是吓唬自己。原来只是吓唬自己!哈哈哈哈哈——
大惊大喜之下,祝斗南举止若狂。一点都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眼耳口鼻,一点感觉都没有……
突然祝斗南意识到什么,双手捧住脸:“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尖叫着到处找镜子,“这是……什么?”
销肌水。剑尖点住的穴位,可以让药更快地发散开。
北极星收起剑:“除去你,未必要杀你。”
高瞻终于找到密室。砰——暗门被生生顶开,大批侍卫一涌而入。
鸦雀无声。屋内人背身而立。
“原来是你!”高瞻挪动脚步,看到他扣着面具的侧脸,“打开马厩制造混乱的也是你吧?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善类,潜伏在殿下身边有什么诡计?说!把殿下虏到哪里去了,说!”
周显指挥众人一围而上:“还不束手就擒!”
高瞻将长久以来的积怨一股脑喷出:“先砍了他双手双脚,防他逃脱!”
噌蹭蹭一片拔刀之声。
那人慢慢摘下自己脸上面具。
“哈哈哈哈——听说你天生其丑无比,我们倒要见识见识,到底是怎么个惊世骇俗。”
高瞻突然闭上嘴,好久,艰难地张开:“殿下?”
“殿下——”跪在地上的众人想了半天想明白了,哦,很多时候为了保全主人,护卫是会同主人调换衣衫的,并没什么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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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真相
花房中没有置冰,午后闷热,吴伯埙拭了拭额角的汗,别无旁人,他拿起扇子跟在吴誉后面轻轻扇风:“父亲,那提毓夫一介妇人,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突然离京,您不觉得有异?”
吴誉伺弄着花草:“这消息,准么?”
“不会错。钟离王府的所有属官、下人,都是司礼监挑选出来的,口风很严。儿得到这个消息,只怕,她已走了一段时日。”
外头的知了一声声叫得烦躁,吴誉道:“连她都接走,祝斗南,只怕当真是急了。”
“一个乳母,这么举足轻重么?”
“乳母?”吴誉撩起眼皮,“你没有听泯王提过,那妇人谈吐不俗、见识不凡?直到今日,你还以为那是一个下人出身的乳母?”
“不是说,祝斗南的母亲,是当年陪尚孝王一同赴塞外的侍读学士刘宁之女么?学士之女,自然知书达理。听说提毓夫人本是刘氏的婢女,儿以为,她耳濡目染,所以才有别于一般下人。”
吴誉摇了摇头:“王馨瑶,本身就是一代大儒之女。”
王馨瑶……好熟的名字,吴伯埙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吴誉有些累了,在椅子上坐下来:“眼拙耳钝。将来老夫不在了,你们兄弟可如何在咱们那位水晶心肝的陛下面前立足啊。”
“父亲长命百岁。”吴伯埙忙递上茶盏,“儿愚钝,恳请父亲指点一二。”
吴誉叹了口气:“也不全怪你,这件事,牵扯几十年、几代人,实在错综复杂。直到前日,廉厉找到了隐匿二十几年的稳婆张氏,为父才将这前因后果融汇贯通。”
怎么无端又扯出一个稳婆来,吴伯埙越发迷惑:“张氏?”
吴誉却问道:“你不是一直询问那个瓷瓶?可记得,上面的字。”
吴伯埙顿时精神百倍:“记得,一面是福国,一面是世荣。还是儿命巧匠绘上去的,可以以假乱真。”
“你,听说过柔福帝姬的传说么?”
“当然听说过。南宋初年,有一个女子被官兵送到临安,面见高宗皇帝。她自称是徽宗之女、高宗之妹,是为柔福帝姬。她于靖康之变中随徽钦二帝一起被虏到北地,在塞外流亡多年,终于从金国都城上京逃出,回到故国,认祖归宗。高宗皇帝对这位失而复得的皇家骨肉恩眷隆重,封她为长公主,可是没过几年竟然发现,这位公主,是个赝品……”吴伯埙说到这里,尾音一颤,忽地想到什么,“难道……”
吴誉的声音平平无波:“这个赝品的封号,便是‘福国’,而她的驸马,名为周‘世荣’。”
“福国,世荣……难道、难道……祝斗南,也是个赝品?”
“不对啊。”吴伯埙定一定神,“当日皇上怒摔瓷瓶,肯定是已勘破其中玄机。如果得知祝斗南是个假王子,皇上非但不严惩,还容他霸占王位、容他带兵出征?”
“因为……”吴誉喝了一口茶,放下,“假王子,却是真皇子。”
吴伯埙就好像置身于连番的潮水中,终于被这堆叠而起的大浪掀了个跟头,半天才仓皇道:“什、什……么?不、不可能……李贤妃、庄嫔、刘美人的孩子,早都夭折了。其余的,还未足月就失了胎……”
“你说的,都是宫里的。宫外的呢?”
宫外?王馨瑶?就像两道闪电骤然交汇,照得记忆雪亮,吴伯埙一下子想了起来:
“王覃?”
二十四年前,王覃是督察院中一名御史,以风骨峻峭、下笔如刀著称,他对当朝的粉饰太平、畏敌怯战痛心疾首,屡屡上书进谏,言辞犀利。承平帝对此深恶痛绝,每每不予理睬甚至严加斥责。可王覃毫不气馁,凝数年之力写下一份《劝战书》,当时在朝野中广为流传,鼓舞人心,影响不可谓小。承平帝一怒之下终于撕下了‘不因言获罪’的伪面,将他问斩,家中女眷全部没入宫中。
那是一个百花次第争先出的春日。看着窗外的深浅红粉,承平帝心情颇佳,本打算是夜临幸坤宁宫,和酒服了沉香鹿茸丸。因时辰尚早,承平帝命司乐带来乐人,在乾清宫中调弦助兴。
可偏偏唱的一首曲,正是王覃生平所填。承平帝勃然大怒,重责司乐后,余怒未消,问起王覃后人。王家小女儿王馨瑶,已没入后宫为婢。承平帝本以为,这块又臭又硬的破石头缝里长出的,也必是枯枿朽株,正好唤来折辱责打一番解气。
谁想世上不单有洛中香,也有岩中秀。那一夜,荡漾着二八春华的绰约娇波,不让牡丹独占。
可东君最是无常,春来春去无迹。
次日一早,承平帝心生悔意,只道鹿茸乱性,拂袖而去。随即而来的,依然是一碗落胎药。
无论承平帝、吴皇后还是吴家,都当那是一场来不多时去无觅处的春梦,并未放在心上。可十个月后,时任拱卫司指挥副使的王弼将一个初生男婴秘密送入宫中。
整个吴家震动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查出,王馨瑶是王弼远方的一个堂妹。王覃生性孤高,生前不肯攀援王弼这根高枝,平日里并无往来,外人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这才让吴家疏忽了。那碗落胎药的失效和王馨瑶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