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伎俩对付六岁以上的孩童都显太蠢,何况是对大人。可大凡觉得什么蠢,是因为司空见惯、不胜其烦。有的人,却没机会去见,也没机会去烦。他们从小颠沛流离,没有生小病的福气。然后不知不觉的从某一天开始,所有人理所应当地觉得你就该坚强,就该流血不流泪、饮鸩不皱眉。
的确,北极星很坚强,可是对着那把花花绿绿的糖,仍然抬起手。
“诶——”越季一下将手缩回背后。
这更蠢的举动蠢得她自己都一阵头皮发麻。可是还能怎么办呐?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大河,她能抛出的,只有这条脆弱不堪的陈年旧缆,拖住渐行渐远的彼此,小心翼翼。
“想要的话,老规矩,我问、你答。一个问题一块糖。”
似是犹豫了下,北极星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伤的?”
“截杀。”
“谁主使?”见他未答,她心一动,“祝斗南?”
“……是。”
果然。越季以一个过来人的心境轻而易举地推测,又是一个窥测到某种不可告人秘密而招致的横祸。可既然是祝斗南,他派的杀手,又怎么会不赶紧杀绝?
“你的功夫不是很高么?什么人把你伤得这么重?”
“一个鞑靼将领,报冤……”
“好怪的名字。是有仇报仇,有冤枉报冤的‘报冤’,还是抱怨?”
“是花豹的豹,鸢鸟的鸢。此人一身刺青,有如花豹,得此诨名,是十二神鹰之一。由他率领着中原杀手‘北斗星’,在此伏击。”
“北斗星?同北极星有什么差别?”
“北斗星,有七颗。北极星,只有一颗。”
难怪,七八个人对一个人,才伤得这么重。不知为何,越季总觉得他的话中有一丝丝落寞,连忙顺水推舟:“还是北斗星好对吧?吵也好打也好,总是热热闹闹的,就像我们七兄妹。”
这似乎不是一个正式的问题,非答不可,北极星没有说话。越季自己嘟囔了句:“四哥最讨厌了,不是天璇就是天玑,反正都是勺子底……”
想到四哥,不由得便想到为什么从小他便看自己不顺眼,越季心情一落,小心地问:
“你,小时候,有没有受过严重的伤?”
“有。”
“被亲人所伤?”
“是。”
“你……怨恨她么?”
“不。”
“一点、一点都不在意?”
他一次比一次答得慢,这一次,彻底没有说话。
她也不再追问。
这一问是多么多余,又有谁会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人生太苦,她把满把糖都推了过去,低声道:“都给你。”
北极星看了一眼天:“什么时辰了?”
天已经开始黑了,该是戌时了。
“寅时六刻。”
北极星猛地撑坐而起。现在不是十五的戌时,而是十六的寅时?天不是要黑了,而是快亮了?
竟昏睡了这么久。
他暗暗运气,丹田中充沛激荡,勃勃蓄势。果然十五已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竟会那么浮躁,他的意志,一而再、再而三地冲脱掌握。
无论如何,他没有再躲进伤病中的借口,盘膝坐定,一如既往。
越季看出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时间紧迫,我必须立即疗伤。”
“那这药?”
“不必。”
“你是赶着回城么?是有什么急事么?啊——”越季吸了口凉气,“是不是祝斗南又在密谋策划什么,你要急着去阻拦?”
北极星调息运气,四肢百骸中如活水流转,淤塞正被渐渐疏开,一时入神,忽略了耳边聒噪:
“你伤成这样子还怎么能去跟他拼命?有多危险你知道么?不如让我替你去,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阴谋!”
北极星暂时不能分心答话,只听越季更加急躁:“怎么不说话?你就看死了我肯定做不到?!”
他缓缓吐纳,让一口气归聚,然后方道:“不是你做不到,而是有我在,就不用你去做。”
越季一怔,生生把满腔作乱的气急败坏都给掐死了。压在底下的温柔逃逸出来,初时探头探脑,瞬间就涨了个满怀。涨得她说不出话。那张面具,早就不再让人抵触,但她更想看一看掩盖在下面的脸,尤其是现在,特别特别想……即便满目疮痍、即便皮焦肉烂,都丝毫不重要。妍媸不由相,一切唯心造。她从来都是个固执的人,心里怎么觉得,就是怎么样,连眼睛都强扭不了。就像在嘉福寺中,祝斗南的那句‘别怕,我在后面’,当时她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却……
等等!越季猛地给了自己一下子,怎么竟又想起那个败类渣滓?她觉得这次回去当真需要佩戴一枚祝北觐来驱除妄念了。
“不会太久,给我一个时辰。”北极星合目而道。
越季无所事事,又怕吵了他,悄悄踱到门边,踱了出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心中一紧,连忙在篱壁后隐住自己。脚步虽快却不乱,是那种轻车熟路的快。越季的心松下来,大概是屋主人回来了吧。不过屋里有受伤的北极星,她要格外小心,取出‘无痕’,暗暗靠近,嗖一下蹿出去:“什么人?”
“哎呦妈——”
那人吓得手里东西都掉了,一边是一捆柴,一边是个花里胡哨的毛玩意儿。
越季觉得自己当真英明神武,这人既是个樵夫,又是个猎户。
一看对方是个女的,那小伙子胆子立时大了:“这是我家,你你你你是什么人……诶?你是——越七姑奶奶?”
越季搔搔头:“你认识我?”
“当然!这周围几百里到处都是您的画影图形,谁不认得您啊!”
“什么?”越季几乎跳起来,“我才离开两天,就通缉我了?”
小伙子被她的反应吓着了,有点心虚地道:“那玩意儿,叫不叫‘画影图形’来着?您炸死了鞑子那个啥王子,除了大害,给我们这群生长在城边儿上,祖祖辈辈受鞑子气的苦命人出了一口恶气!父老乡亲们都把您当大英雄,请人画了不知多少您的画像,说是贴在大门上能辟邪,小鬼看了不敢进、小偷看了转身就跑、鞑子离老远见了,也得绕条道!”
越季:“……不叫。”
越季:“诶不好意思啊,昨夜里我哥被坏人打劫受了伤,附近又没别的地方,就闯到了你家里,还把灶房里那半个狍子给炖了,真是……”
“不要紧不要紧!”小伙子脑袋摇成拨浪鼓,“能为您出点力,算我这窝窝囊囊的小半辈子没白活……诶?您说什么?昨天夜里?两伙人打架,是您哥哥?”
“你看见了?还是听见了?到底怎么回事?”
“夜深了,他们打得太凶,我没敢出去看。可有个鞑子是大嗓门儿,嚷嚷得隔着门都能听见。”
越季急道:“那你快告诉我!”
“可不得了了!我这趟进城就是想去向守城的将军报信的,可现在城门看得可严了,我绕了一整天,编了好多瞎话也不让我进去,还想打我呢。现在见着您太好了!您知道么?有个什么狗贼王爷,要偷偷开大门放鞑子进城了!”
越季心里咯噔一下,首先想到的是,万幸,你没能混进城去,守城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狗贼王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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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真容
越季不等小伙子全说完,已经听出了个大概,没耐心再磨下去:“小哥、小哥——”
“诶,您有什么吩咐?”
“我着急回城报信,可我哥的伤……”
小伙子立即会意,拍着胸脯打保票:“您尽管放心!就让那位少爷在我家养伤,我家就我一个人儿,没人来打扰。好吃的没有,狍子野猪肉管够儿,还有山里头采的草药……”
“不用那么久,大概一个多时辰吧。这一个时辰里,要劳你费心看着,千万别让人来捣乱。”
“一个时辰?要就一个时辰的话,您怎么不再等等,陪着少爷一道回去呢?”
“我就是不想他现在回去啊。你也知道城门守得有多严,要是守城的不让他进,一定会又打起来,他现在这样,还能打么?”
“那您呢?您不是一样也进不去么?”
“我出得来,就进得去。”
自从越毂阵前殉国、越季炸死古鲁哥载誉归来,祝斗南立即一把扯紧了这条满门英烈的光彩裙带,人前人后唱足了比翼成双的独角戏。
谁敢阻拦未来的钟离王妃?所以越季当日出得来,今日也的确进得去。只是她不知道一入城门,便有守兵飞奔向守备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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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什么?你脑袋撞坏了?”
越孛伸手去戳越季的头,被她一歪躲开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越存往斗鸡似的两人中间一站:“小月季,别怪你四哥生气,这实在也太胡闹。让海雕军制住刘福华和陈练达?他们一个是宣府上西路参将,一个是张家口堡守备,虽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却都是镇守一方的主将。我们现在在人家辖下,还要对人家守将动兵,这叫什么?这已经不是越界,这是谋逆作乱。”
“我没说现在就动手,我只说密切监视他们,派兵埋伏在守备署周围,一旦有变,就立即制住他们。”
越孛怒道:“你当人家是死的还是傻的?守备署是什么地方,派兵埋伏?还有,那个祝尧封,我不去找到他算账,倒要我派人去营救他?”
越存道:“钟离王当真会胆大妄为到行刺奋武王?”
越季着急:“他连开门揖盗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越存不语,对于这点,显然更加质疑,不过没有说出口。
越孛替他说了出来:“祝斗南是太后唯一的亲孙子,身后有一大帮掌兵的外戚撑着,他自己年纪轻轻就封了钟离王,离太子就差一步。放着现成的大道不走,要去杀叔造反,引鞑子兵进城?鬼都不会信!”
越存也道:“你说,钟离王的一个亲信因与主上反目而遭来杀身祸。而你所谓的阴谋,是杀手自己声张出来,被一个路人所听,又转告给你。小月季,你仔细想想,这合乎常理么?哪家的杀手不是心狠手辣、速战速决,反倒要吵得路人皆知?这本身倒更像是一个阴谋。”
越季:“这件事确实有不合理之处。可凭我对祝斗南的了解,我相信这的确大有可能!他到底为了什么狗急跳墙我不知道,可他对我都做过些什么你们知道么?”
“哈哈——”越孛干笑两声,“说到点子上了吧?无非就是男男女女之间的那点破事儿,不知他什么地方戳了七姑奶奶肺管子,让你造这么个惊天大谣。我劝你,耍花腔别扎了自己。”
“造谣?你说我因为跟他闹了点小别扭就诬陷他要谋反?”
“难道不是么?”越孛一拍案,“一尺水十丈波,兴风作浪你比谁都强!”
越季拍得更响:“你胡说八道!”
越孛干脆一脚把矮几踢翻:“火雷都能当烟花,你还有什么好事干不出!”
翅膀硬了的家鸽,不管飞得多雄赳赳气昂昂,最终还是会绕回到原。越存虽常年在大同,也忘不了那熟悉的、让人心烦意乱堪称阴影的鸽哨,喝道:“好了,谁让你们又提这陈年旧事,都给我住口!”
越季不服:“是他先提的。”
越存由不得说她一句:“还不是你做错在先?”
越季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气短:“连六哥他自己都没有怪我!”
越孛立即被惹火:“小六他死活都不知,你还敢舔着脸胡说?”
越季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却底气十足:“总之,我就是知道!”
“少爷们、小姐!”一人没经通报就一头闯了进来。
看清来人,越存没有责怪,却仍皱眉:“越厚,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京里安排下葬么。出什么事了?”
“老奴等一天,灵柩没来,曾孙少爷也没来,这才急火火赶来,是来问问,是不是您这边出了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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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斗南听完手下密告,恨声道:“死丫头,不知是天生扫把星,还是本王命中克星,一次次从中作梗。”
高瞻晃了晃脑袋:“多亏王爷您未雨绸缪,追截下了越三千和越毂的灵柩,不然的话,怕是要功亏一篑。”
“她一向胆大妄为,半夜出城本不足为奇,奇就奇在,是十四、十五交界之夜,太巧了……”
高瞻不解:“十四、十五又怎么了?”
祝斗南犀利地扫过一眼,高瞻立即觉察到似是触到了什么禁忌,忙地闭嘴。
祝斗南强压躁火,寻思片刻道:“让越家兄妹来守备署!”
高瞻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