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今天无涯所有的满意与兴奋消褪得干干净净。许德昭敢这样说,就一定是真的。
因为这件案子,侯继祖一家三口死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沈浩一头撞死在金殿上。满朝震惊,国子监闹腾得沸沸扬扬,显然都和许德昭调包户部河工库银有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涯缓缓坐下,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平静:“就为了一个淮安知府的位置,所以陷害侯继祖?”
许德昭摇了摇头,微笑道:“三十万两库银被调包,侯继祖并未声张,且如期修好了河堤。如果不是金瓜武士陈良锤开了山阳县所在的河堤,有谁知道库银失窃?朝廷只知道侯继祖如期完工修好了河堤。他所筹到的银两,都是老夫借商家之手给他的。换句话说,淮安府的河堤是许家出钱修建的。如果要说陷害。想陷害他的人是陈良一伙人罢了。老夫还不曾把这笔银子放在眼里。”
许德昭默想,如果没有被你查到的话,户部被藏起来的银子就能调运出来了。不过,损失了二十万两,能把皇帝的气焰灭了,也是值得的。谭诚也不会介意他那十万两没了。经此一事,让胡牧山彻底暴露,也不见得是坏事。
“三十万两库银就算造假,也要花费大笔银钱。您这么做又为了什么?”无涯彻底冷静下来,带着讨教的语气问道。
许德昭的神色变得严肃:“皇上可知珍珑?”
“去年有一名刺客杀了东厂六人。每每都会在现场留下一枚刻有珍珑二字的棋子。”
东厂因此事被锦衣卫嘲笑讽刺,至今没有抓到刺客挽回颜面。最初有心隐瞒,架不住锦衣卫当笑料传开,无涯也知道了。
“珍珑不是一个刺客之名。而是一个江湖组织。这个组织的首领布下了一个棋局。取名珍珑,自然是狂妄地认定无人能破。金瓜武士陈良便是这珍珑局中的一枚棋子。”
无涯注意到说起珍珑时,许德昭的神情瞬间有些扭曲。带着种仇恨同时也有着恐惧。他在害怕什么呢?怕珍珑的刺客会杀了他?
“这是一场局。淮安府库银被调包,能做这件事的必定位高权重。还有什么人比东厂更合适?刺杀东厂中人,杀了一个,还会再补上一个。珍珑想对付东厂,就一定会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但河堤何等重要,为了诱珍珑上勾,也不能拖延了河工。是以侯继祖是一定会借到银子的。而当他奔走于商户四处筹银之时,风声就传了出去。河工银子重新被筹集,河堤如期完工。为了把这件事捅出来,对方只有一个办法毁坏河堤。”许德昭说到这里,满脸遗憾,“东厂沿河设伏。想要破坏河堤并非易事。而陈良力大无穷,盖世无双。几锤下去锤开了河堤,避开了东厂的眼线。事后根据线索画像,才确定他就是跟在杜之仙身边服侍的哑仆。”
舅舅为了破获珍珑组织,竟然和谭诚联了手。那是个什么样的组织,让两人不惜搞出这么大动静布出这样的一个局?
无涯满心不解。
“皇上,普通的江湖杀手组织自然无需如此重视。但如果这个组织布下的珍珑棋局是以江山为坪,这局棋谋的是天下呢?”
如今除了北方的鞑子不肯诚服,年年侵边,但自从先帝北征之后,这二十年一直没有大的战事。江南纵有水患,朝廷总是及时拔银振灾。朝廷治下谈不上河清海晏,也无内患。突然听到有人想谋取江山,无涯觉得不可思议。
“昔日陈皇后难产身亡。陈家却认为是有人害了她。金瓜武士陈良更是手持铁锤闯入宫禁。因此被下了诏狱。陈家渐渐衰败,陈家后人却一直没有忘记复仇。谭公公已经查明。珍珑的首领是昔日陈皇后的亲妹妹陈丹沐。哦,皇上应该知道她。她就是穆澜的母亲,穆家班班主穆胭脂。她以沐为姓,胭脂是丹朱之意。”
“穆家班班主?穆澜的母亲?先陈皇后的妹妹?”无涯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心乱如麻,“朕需要静一静。你先退下吧。”
许德昭也不多说,起身行礼告退。
…………
明天再更
第229章 要出手了
“淮安府的河堤是许家出钱修建的。舅舅真是大方之人。”无涯想起许德昭的话,如莲花般静美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他打开了案几上的一只锦盒。
两锭雪白的银锭放在盒中。一锭是监生侯庆之存放在钱庄里的。另一锭是今晨抄查芝兰馆,秦刚送来的。
无涯拿起一锭银在手里掂着玩。他很想知道,如果他不抄了芝兰馆,这批银子是否会和户部里的那三十万两库银再调个包。
听到外头小太监禀道许玉堂到了。他把银子放了回去:“传。”
不多时许玉堂踏进了殿堂,解了皮毛大氅给春来,兴高彩烈地朝无涯行了礼:“表哥,今天的事,小弟办得还不错吧?”
“若提前知道许家玉郎要冒雪跪宫门,不知有多少京中闺秀奔去采买毛皮给你赶制护膝。”无涯戏谑地说着,随手将那只锦盒取了给他,“事办得不错,赏你了。”
“谢皇上赏赐。”许玉堂喜滋滋地接过盒子,手上一沉,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让我猜猜皇上赏的是什么。红木匣子,赏了小弟一方砚台?”
无涯笑而不语。
入手有点沉,不是砚台是什么?许玉堂嘀咕道:“该不会是金银吧?”
“猜对了。”
许玉堂打开匣子,看到里面五十两一锭的元宝气不打一处来:“表哥,你也忒小气了。一百两银子就把我打发了!”
“一百两?”无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它值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许玉堂正想说你哄鬼去吧,脑中突然闪过侯庆之抹喉自尽跳下御书楼的事,脸色就变了,“这就是淮安府被调包的三十万两户假户部库银?案子破了?”
无涯的手指轻敲着案台:“你想听案情的真相,还是想听东厂在结案卷宗上写的‘真相’?”
“自然是真实的案情。侯庆之与小弟也有过数月同窗之情。现在回想当时他自尽跳楼那一幕,仍惊心动魄。”许玉堂正色说道。
“三郎,如果这个真相牵涉到你的父亲,你还想知道吗?”
与父亲有关?许玉堂愕然望着无涯。他比皇帝小一岁,自幼进宫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长得也有几分相似。许玉堂对无涯的性情多多少少了解几分。看到他唇边那若隐若现的笑,探究的眼神,许玉堂手中捧着的匣子顿时如有千斤重。
如果库银调包案和父亲有关,这两锭假库银就是对他的试探了。许玉堂合上了匣子,摇头道:“我不想知道了。”
一旦知道,他就要在皇帝和父亲两者中选择一方。手心手背都是肉。纵然父亲枉法,那也是他爹。而无涯,他一直视为亲兄。他愿意用一生去忠心辅佐他。
无涯轻轻叹了口气。他也很为难。
他继位时才十岁。母后只是宫中妇人,不通政事。他虽然没有兄弟,却有好几位皇叔。先帝一去,分封在外的皇叔进京哭灵,没人把他当回事。幸好任宗长的礼亲王坚定地站在了他身后。
孤儿寡妇想要保住皇权并非易事。
年前薛大将军夫妇殉国,军中无主将。二月里先帝又去了。鞑子立时发兵,已攻到了大同府,离京城不过数百里。
龙椅上坐着的是才十岁的小皇帝,朝臣的人心就乱了。
谭诚亲自带人赴边关接回了薛锦烟。舅舅凭着自己是礼部尚书,舌战群儒,力排众议,这才封了建朝以来头一个外姓公主。薛家军军心振奋,这才齐力将鞑子赶回了草原。
十岁的他只知道用心刻苦地学。放权给东厂,信任舅舅。登基那年朝廷换了很多大臣。谭诚的东厂抄斩了许多世家大族。只要对他稍有异心的,都除去了。
这些事都是师傅胡牧山后来告诉他的。
然而十年之后,不论是谭诚的东厂还是舅舅许德昭似乎都忘记,他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小男孩。十年中,他们手中的权利越来越大,且都舍不得放手了。
许玉堂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应该相信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无涯思忖良久,决定告诉许玉堂。
许玉堂眼睛一亮。
他微笑道着将许德昭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许玉堂。只省去了穆家班与穆澜之事:“念在你父亲只是为了破获珍珑,库银未失。且许家还出了三十万两银子修了河堤,这件案子就此结了。陈良已死,东厂结案的卷宗上也会把罪名悉数推到他身上。这就是两种真相。”
轻易调包三十万两户部库银。这么大的事情,父亲和谭诚瞒着皇上就办了。反之推想,父亲和谭诚称得上肆意妄为,打着为皇帝除去隐患的旗号办事,事实上就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
且这样的臣子,哪个皇帝能容忍纵容?
把罪名悉数推到一个死去的陈良身上。当廷撞死了的沈郎中白死了。一任知府也因此丧命。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啊。皇上顾念旧情,难道就不会愧对那两位官员?
今天皇上压下了这件案子。父亲再不放权,仍然在皇帝眼皮底下嚣张。皇上再好的性子也会被悉数磨光。天家无父子,更何况许家只是外戚。
许玉堂越想越怕,起身向无涯求恳道:“皇上。我大哥已经娶妻生了两个儿子。二哥也已成婚生了一女。大哥二哥外放多年。母亲思念不己,一直想让他俩回京。父子三同朝也不妥当。父亲操劳一生,也该含饴弄孙,享享儿孙之福。我回家劝他致仕。”许玉堂当机立断,起身向无涯求恳道。
你父亲私调山西府驻军灭了于家寨,私调京畿守卫营烧毁驿站,私调江南水师刺杀素公公。哪一桩比私自调包户部库银罪名小?
如果许德昭致仕交权,辅佐自己对付谭诚,那么他就既往不咎。这是对许玉堂最小的伤害,对太后最小的伤害了。但是他肯吗?想起许德昭今天的态度,无涯心里叹息着。
“皇上!”
对上许玉堂求恳的目光,无涯心中一软,表弟还是忠心于他的。且让他试试吧。这是许德昭最后的机会。
无涯亲手扶了许玉堂起来,笑道:“三郎,朕盼着你从国子监毕业,做朕的左膀右臂。”
“三郎绝不辜负皇上!”许玉堂激动不己,“您等着我的好消息!”
又送走一个,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风雪肆虐着天际。无涯揉起了眉心,有点倦。
春来吩咐人重新上了热茶,小声说道:“几位大人已经进了宫,在御书房外侯着了。”
无涯重新打起了精神:“摆驾。”
………………
一更哦。写权谋不如写言情轻松啊,看来我不是政治家的料。我把这话说给桩公听。他说你就是个政客,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政客的特点就是撒谎不脸红,说话不算数。你说了多少次要多更了?我:……
第230章 找到了
到夜里,雪落得更急。松树胡同靠近池家宅子的一户人家的门房中坐着两人。炉子上烫着酒。炕桌上的下酒菜只两样:油酥花生米和老字号马家酱肉。份量很足,满满两大盘。
其中一人团脸和气,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正是东厂十二飞鹰大档头的梁信鸥。另一人脸瘦长三角眼,蓄着山羊须,一副门房打扮。他是东厂另一位飞鹰大档头曹飞鸠。
梁信鸥很难相信人,但和曹飞鸠私交不错。两人雪夜里窝在这处民居的门房里饮着酒,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
“快十一年了。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我带人抄斩池家满门时核对过人数。确实不曾漏过一人。”曹飞鸠用蓄得极长的尾指指甲挠着发痒的头皮,发着牢骚,“别说人了。池家养的鸡都不曾漏过一只。”
自从池家发现内院撒满鲜血,出现人迹。池家的案子又回到了曹飞鸠手中。紧接着就发生穆澜夜闯户部老库房逃走的事。那晚之后,曹飞鸠的日子就变得单调难过。
东厂买下了这间紧邻池家的宅子。新搬进一户人家。曹飞鸠就扮成了门房,日夜盯着池家废宅。
在他的记忆中,池家绝对没有人活着。但一天没破获珍珑,他就得在这儿守着。
“办法虽然笨了点。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梁信鸥捏着锡壶给他倒了杯酒,和声说道,“督主判断不会错。穆家班在京城开面馆,池家就有了动静。穆家面馆关了,穆澜去了扬州,池家一直没有动静。她在扬州失踪。照公子和李玉隼推断的日子看。差不多早就该到了京城。说不定池家又会有动静。且等着吧。”
曹飞鸠往窗外看了眼。那方向是胡同对面的人家。他滋溜一口干完杯中酒,斜睨着梁信鸥道:“老梁,方太医那老头儿还是不肯说?”
“要说到和池家关系最密切的人,就是那位方太医了。上次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