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徐伯才开了口:“老乡,你可莫要转错了念头。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真有困难,大家伙互相周济周济,总会过去的。这至亲骨肉的,一去可就回不来啦。再说……再说,这孩子要是造化好,去了个厚道人家,还没什么,就怕跳进个火坑,那可是后悔也来不及啦……”
冯姨说:“大兄弟,你也真舍得!孩子养不起,也不是说丢就丢的!大不了大嫂帮你找个人家下聘,把闺女定出去,聘礼明日就送到家,再让人家把孩子接过去过好日子,也省了你这里一张嘴,你说是不是?总是有办法的!何必走这条下贱路呢?这么个粉团儿似的小闺女,你舍得送到人市上去糟蹋?”
杜浒冷冷道:“聘礼?聘礼能有多少钱?让她到蒙古贵人府上吃香喝辣,不是更实在?”
徐伯直皱眉,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就算真的到了贵人府上,吃香喝辣的也不是她!再说,你……”压低声音道:“你也是南边来的,就算现在蒙古人是皇上是天,咱们汉人也不能把自己当猪当狗!小孩子犯了什么错,值得让她赔进去一辈子?”
卢叔看着奉书在一边不开口,忽然对她说:“好姑娘,是不是惹你叔父生气了?你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要卖你!不要你了!快求求他啊,好好认个错,叔叔也帮你求情,好不好啊?别傻愣着!”
奉书抿嘴看地,一言不发。杜浒不让她说话,况且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些热心善良的邻舍每多说一句话,她的心里就像钻进了一只小虫子,被一点点噬咬着,越来越难受。
冯姨看着她呆呆的模样,忽然伸手在桌子上一拍,义愤填膺,“大兄弟,不成想我往日倒是错看你了!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一把拉过奉书,指着她的胳膊大腿,朝众邻说:“上次给这丫头做衣服,我就发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她,她还不敢说,我看八成就是打的!哼!到底不是亲生闺女,他就肯这么糟践!平日里还以为他挺疼孩子的,敢情就是把她当摇钱树来养!你们看看,这丫头都不敢说话,指不定……指不定还让他做下什么孽来呢!现在倒好……”
杜浒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满堂皆晃,冯姨吃了一吓,话音戛然而止。
杜浒满眼都是戾气,伸手在桌边一斩,厚实的桌面便裂了一条缝,再一掰,一块桌角应声而落。他把那块碎木在手里揉了两揉,木屑就从手中簌簌落了下来。抬手间,一道狰狞的伤疤从他的右手袖子里露了出来,好像一抹斑驳的花绣。
众人何曾见过这种阵势,目瞪口呆,一下子鸦雀无声。
“众高邻还请动作快些,否则小人恼将起来,可别怪拳头不长眼睛。”
众人脸色煞白,再不敢做声,一个一个地画名画字,看向奉书的眼神全都是惋惜和同情。
冯姨临出门的时候,回头朝杜浒啐了一口。徐伯也不断叹气,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
杜浒将条子收进袖子里,对徐伯冷冷道:“你是后悔把房子租给我了?哼,老子马上就要发财了,也不稀罕再住你的小破院子。这个月的房钱在我屋子里,明天老子就搬走。”说毕,在奉书后背狠狠推了一把,将她推出了院子。
奉书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提出要回来看他时,他却是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他这样一副势利小人的嘴脸,街坊邻居怎么还能容得下?虐待侄女、卖良为贱的恶名,只怕立刻就会传遍整个清远坊。
但如果不这样表演,这一场卖闺女的闹剧怎么能显得真实?
走在街上时,她忍不住悄悄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杜浒黑着脸不答话,只是问:“教你的说辞,都记好了?”
她点点头。杜浒给她编造好了一套全新的身世。她来自江西的一个书香世家,家里没人做官,世代都是顺民。由于战乱,全家失散,只和叔父相依为命。最近,叔父得知家乡的老父老母去世,急于凑足路费回家奔丧,又不忍心让小侄女同受风餐露宿之苦,因此忍痛将她留在大都,企盼有贵人收留。
这样一来,就合理地解释了她为什么识字,为什么懂那么多礼仪,为什么说话文绉绉的不同于百姓家孩子,又为什么非被卖不可。其他每一点可能出问题的细节,他也都想到了,比如她那双半大不大的脚,是因为逃难时要长途跋涉,不得已才放开的,比如她肩膀上的疤,那是在山东时被流寇伤的。
奉书知道,要是没有他这一番设计,要是自己胡乱跑到人市上卖身,只怕被盘问第一句时就穿帮了。
他还悄悄地对她说:“等你到了别人家里,身体发肤都不再是自己的,更别提你身上藏的那些小玩意儿。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保管。”
奉书只惊得寒毛直竖,一时间不知是该点头答应,还是该矢口否认。他们相处了一年半的时光,她怀里的那些小秘密,终究是没逃过他的眼睛。还好他似乎不知道那瓷瓶里究竟是什么。也许他知道,可是他没问。
奉书一路走,一路权衡,等走到人市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将拴好了的扳指和瓷瓶包在一个小手帕里,又解下一根头绳,将手帕紧紧系牢,打了个漂亮的死结。
杜浒拿过来,看也没看,就收进了怀里。
她登时感觉心中空落落的。那两样东西也许其实一无用处,可是却早就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了。没了它们,她晚上做的梦也许都会不一样。但她也知道,这些东西放在杜浒手里,只怕比放在自己身上要稳妥得多。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奉书听到四面八方的吆喝买卖之声,闻到了马匹和骆驼的骚气,忽然有些害怕,朝杜浒身边缩了一缩。
她看到一个泪汪汪的少女头上插着草标儿,一个色目商人伸手在她的胸脯、大腿捏了几把,皱眉冷笑,踱步走了。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汉人男子,脸上刺着字。他身边的主人夸耀他身强体壮,笑着邀请来往的买主随意捶他、踢他。
还有些大宗买卖,被卖的驱口并没有露面,只是在纸上记下年龄、体貌、特长、名字。买卖双方在纸上画勾画圈,谈笑间便决定了每个人的命运。
杜浒把奉书护在臂弯里,冷眼将整个市场瞧了一遍。刚去监管市场的长官那里登了记,立刻便有三五个牙婆前来搭讪。在一片佝偻萎靡、面容麻木的男女奴婢群里,这样一个鲜嫩嫩的良家小姑娘就像泥沼中一块玉,不由人注意不到。
奉书心里茫茫然的,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突然后悔了。在这一大片茫茫人海中,她完全变成了一只无依无靠的小鱼。只有身边这一个人是她真正可以信赖的,只有他才会对她的生死荣辱上哪怕一点儿心。可她却寻死觅活的想要摆脱他。
她深深低下头,想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显眼。竭力回忆着二姐的面孔、母亲的面孔,给自己打气。可是平日里在梦中经常出现的音容笑貌,此时却突然变得模糊起来,竟有些忆不起来了。
反倒是跟师父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挥之不去。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双精致的蒙古皮靴。一个带着蒙古口音的女声飘到她耳中。
“就是这个丫头?多少钱?”
杜浒的声音淡淡道:“五十贯。少一文也不卖。”
奉书一惊,抬起头来。面前的蒙古老太婆依稀有些相识,是那天在这里卖了一个女孩子的,叫什么萨仁姑姑,是太子府里的人。她后面跟着一个牙婆、两个男仆。
奉书心中慌得要命,只想:“师父果然有手段,这么快就……就找到了该找的人……”
他们在讲价。杜浒把邻居保长签了字的批条给对方看。几轮剑拔弩张的还价。萨仁询问她的姓名家世。杜浒称赞她平日的乖巧。萨仁问她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杜浒令她背《中庸》、《女诫》。萨仁询问她是不是完璧。杜浒擦掉她眼角的泪,挑起她的下巴,让对方看她的脸蛋眉眼。萨仁命她脱下鞋来,要看她的脚。
杜浒拒绝了,“要买就买,不买拉倒!”
萨仁甩手走了。
奉书又惊又喜,朝杜浒看了一眼。他改主意了?
可是他依旧在原处不动。少顷,萨仁转了回来,几叠钱扔到了杜浒脚下。
“哼,你们汉人一个个又奸又歹,全钻钱眼儿里了!罢了,今儿就让你占这个便宜!”
杜浒放开奉书的后脖领子,急不可耐地蹲下身,把钱一张张捡起来,用手指蘸了唾沫数。
她的后脖领子马上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还不走?”惊天动地的吼声响在她耳朵边上。
奉书还没有回过神来,“走?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
一旁的牙婆也笑道:“跟姑姑回去,好好学学怎么干活伺候人,像你这般的模样身段儿,虽说是个婢子,还愁以后没人疼?嘿嘿……”
萨仁喝道:“咄!少说两句!别给教坏了!”
奉书来不及思考她们话中的弦外之音,她惶然回头,只见杜浒正在把银钱揣进怀里,一脸满意的神情,转身就要离开。一时间竟有些弄假成真,真以为他彻底丢下自己不要了。
她什么都不管了,回身朝他扑过去,带着哭腔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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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奉书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可是真的进了太子府,从后面的偏门走进那道高高的白墙,一天还没过去,她就已经掉了七八次眼泪了。
她和同批买来的五六个丫头被集中到一起。第一道命令就是脱衣服。
萨仁命令道:“把身上的跳蚤虱子都给我洗下去。”
奉书想说:“我身上没有跳蚤虱子。”
可是话没出口,另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已经小声把这句话说出来了。那女孩的脸上立刻挨了一巴掌。
所有人噤若寒蝉,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
奉书咬着牙,心中默念着:“耐心。”慢慢解开腰带。虽然周围全都是丫头、妇人、婆子,可她还是禁不住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那个挨巴掌的女孩和她一样忸怩。另外几个姑娘却面不改色,三两下就脱得精光,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几个光溜溜的小姑娘站成了一排,白生生的身子把旁边的墙壁都映得亮了。萨仁和另外两个婆子一个个地检视。身子健壮的,被打发到了左边。脸蛋稍微漂亮些的,被推到了右边。那个挨巴掌的姑娘,虽然身段丰满了些,脸上还带着巴掌印儿,却也不失清秀,又是一双尖尖小脚,马上被分到了右边。另一个姑娘娇小苗条,等轮到她时,自动就往右边走过去。却有一个婆子拦住了她,让她举起胳膊,在她腋下嗅了嗅,然后啐了一口,把她拉到了左边。
奉书红着脸,低着头,含着胸,紧紧夹着胳膊。几个婆子拉手拉脚的将她检查了一番,其中一个用穿着靴子的脚踩了踩她的赤足。白生生的脚背上几道灰鞋印。
“模样不错,就是一双大脚,去做个粗使婢子吧,也算是物尽其用。”
萨仁说:“这个花了我三十贯钱呢,是个读过书的。”
于是她就站到了右边的队伍里。
换上的衣服是青色粗布衫裙,汉服式样,领子和袖口却是蒙古的剪裁,又紧又窄又圆,说不出的别扭。奉书跪在地上,听着萨仁一样样说着府里的规矩。
整个太子府上下都沿袭汉礼,这些规矩她也并不陌生,但和过去在相府里不同的是,她发现这里的奴婢完完全全就是主人的财产。
偷盗,杖若干;懒惰,杖若干;以下犯上,杖若干;私通仆役,黥面;忤逆主人,杖死。
看似随心所欲的府规,就是至高无上的律法。因为制定这些规矩的人,一百年前,还生活在风沙莽莽的草原大漠中,每天的事务不过牧马、放羊、战斗,所有的仆役下人都来源于战斗中的俘虏,是不折不扣的主人的财产。而现在,蒙古包变成了金碧辉煌的汉式府邸,可旧的习俗却没那么容易改变。
奉书不禁想起来以前在家时,丫头下人纵然犯了错,也不过是罚些月银,再不济就直接解雇,或是报官,可不敢如此滥用私刑。她记得父亲在做赣州知府时审过一个案子。一个富户怀疑家中婢女偷了首饰,口角起来,失手将她打伤致死。那婢女的家人告到了官府,那富户被打了板子,罚了钱,坐了牢。
奉书越想越是害怕,自己若是稍有不慎,也许真的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突然,她听到萨仁在自己头顶上喝道:“还敢走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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