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上前一步,赔笑道:“几位军爷不知,我家老爷三年前便许了愿,若是大夫人足疾得愈,定要去城外红螺寺上香礼拜,感谢神明。早就定好了今日去还愿,人手都布置好啦,虽然今天上街不太方便,可也没办法。给军爷添麻烦啦。”
几个巡兵点点头,还是要尽到盘问的职责:“都带了些什么人?可有家眷?可有陌生人?”
“没,都没有!就老爷一个,还有平日里得力的小厮仆役,小的不才,也算一个。军爷这是要执行公务?请,请,老爷在轿子里呢。不过,停了这么久,只怕老爷要着急啦。”说毕,一把钞票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
没办法,衣服下面刀子顶着后背,智力也比平常突然高了些。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手中的钞票更是真切感人。几个巡兵果然信以为真,眉开眼笑,不动声色地把钞票接了,揣进怀里,挥挥手,“过去吧!不用看了,就说哥儿几个给阔阔老爷请安。顺带问大夫人好。”说着朝那轿子行了个常礼。
本该坐在轿子里的阔阔老爷,此时被挡在后面,塞着嘴,拧着手腕,动也不敢动,只有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眼中现出愤恨的光。
轿子里的奉书只觉得晃晃悠悠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心里又觉得刺激,又是庆幸。她此前设想了无数种逃出大都城的方法,可却完全没料到会是坐在轿子里瞒天过海,被人恭恭敬敬地让路。路上遇到了几次官兵盘查,但都顺顺利利地敷衍了过去。其中一队官兵还好心提醒阔阔老爷,眼下城里在闹刺客,据说是海都派来的、会巫术的汉人,差点便要了大汗的命,让阔阔老爷千万当心,别撞到刺客的刀口上。
和义门门口的盘查依然严格。进出城的百姓已经排出一里来长的队伍,一个个的被搜身、审问。几辆马车牛车杂在队伍中,那味道直传到奉书所在的轿子里。
可阔阔老爷毕竟不是寻常百姓。钱财递出去,再加上几句好话,守兵便开了方便通道,直接让他们插到队伍最前面。
后面的百姓一片怨声载道,却也不敢出言反对,默默地退后了几步,让出位置来。
一个长官带着几个小兵,笑嘻嘻地走过来,朝那管家作了个揖,寒暄了几句,将随从队伍一个个看了过去。
杜浒和赵孟清此时身为阔阔老爷的随从,虽然业务生疏,但穿着打扮还都能蒙混过关。忽兰有些紧张,一手牵着马,不断抚弄、拍打马背马颈,仿佛是在给自己鼓劲。
守城官兵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轿子上。
轿帘忽然被从里面掀开了一个角,帘子上捻着一只白皙丰润的手,手上戴满了宝石戒指。依稀看到里面坐着一个蒙古贵妾,她的大腿上伏着另一个人,轿内光线阴暗,看不清身形和脸。
塔古娜拍拍腿上人的后背,嬉笑道:“老爷,醒醒啊,出城啦!”
几个守兵本来都眼馋地盯着塔古娜,听她叫出“老爷”两个字,才觉出这样不太礼貌。轿子里明显坐了两个人,亲亲热热的不知道正在干什么呢。再往里看,不怕长鸡眼?
于是长官点了点头,将一队人马放出了城门。
一行人马不停蹄奔到荒僻郊外,直到几个抬轿子的累得气喘吁吁,方才找了个僻静地停了下来。塔古娜扶着奉书,下了轿子,倚在一棵树边。
阔阔老爷此时是随从打扮,没有轿子,也没有马骑,一直被驱赶着小跑,此时如闻敕令,一屁股坐在地上,脸通红,呼哧呼哧的喘气,看看杜浒,又看看赵孟清,又瞪了一眼忽兰,最后目光回到杜浒身上,露出乞求的眼神。
杜浒冷笑一声,掏出他嘴里塞的布。
那管家腰躬得低低的,上前行礼道:“各位英雄,小的们已经……已经照你们的吩咐,那个……城也出了,请你们赶紧回到山寨吧,这儿有五十两金子盘缠,你们随意用……”
杜浒毫不客气地接过去,伸手扣住一匹马,目光在一行人身上扫了一扫,却不动。
那管家登时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下去,“英雄……好汉……大侠,我们无冤无仇,小的们也一直听话,乖乖的听话,还请大侠手下留情,小的来日天天给英雄们烧香,小的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啊……”
赵孟清嗤的一笑,轻轻一脚把他踢起来。
“怎么,以为我们会杀人灭口?这么几十具尸首摆在大都城郊,是等着顷刻间案发,让军队来捉吗?”
那管家喜出望外,叫道:“谢英雄……”
“哼,不过,你们回去后可得老老实实的,就当是老爷亲自出城转了一遭,不许向别人透出任何口风,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
话是这样说,但若是阔阔老爷一行人就这么被放回去,威胁解除,就算他们立刻报官,杜浒他们也毫无办法。这管家看起来油头滑脑,虽然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可不像个乖乖听话的主。
忽兰看了一眼塔古娜,突然开口:“我带出来的这几匹马,都是脚力优越的良驹。我们骑马逃走,就算阔阔老爷立刻回程报讯,官兵也抓不到我们了。”
塔古娜把他的话译了。
杜浒点点头,“马匹自然是需要的,不过……”走了两步,将阔阔老爷一把拽起来,指指前方,“那边去。”
前面是一道陡坡,山坡下面潺潺流着一条小河。
阔阔老爷惊道:“你要干什么?”
杜浒笑道:“鞋子脱了。”
阔阔老爷不明所以,又被瞪了几眼,才不情不愿地脱了鞋。杜浒让他把鞋扔进山崖下的河里。
管家和其余的随从也被迫全把鞋袜脱了扔掉。一群人光着脚,站在沙子石头地上。阔阔老爷身体肥胖,地上的石子树枝已经嵌进脚心,难受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其他管家仆人也是过惯了大户人家的体面生活,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赤脚踩上泥土了,骤然脱了鞋袜,自然是一百二十分的别扭。
塔古娜和忽兰看到阔阔老爷这副泄气的样子,对望一眼,忍不住嘻嘻笑出声来。就连随从的家丁仆人,此时知道自己性命无碍,看到自家老爷狼狈不堪,像个斗败的肥鸡,也有忍笑的。
杜浒也忍不住笑了,刷的一刀,砍断了轿辕,轿子便变成了一堆废木头,再也抬不起来。他对阔阔老爷道:“慢慢走回去罢!一路顺风。”
阔阔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死死盯着眼前几个“强盗”,又瞪着塔古娜,口中叽里咕噜的咒骂:“贱‘人,婊‘子,反了你了,果然是欠揍……”
塔古娜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忍气吞声,而是冷冷地看着他,道:“说谁欠揍?”一面说,一面慢慢扬起手。
阔阔老爷浑身一哆嗦,赶紧住口,求救般四处看。在这当口,杜浒和赵孟清倒是出奇的一致,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副不关我事的神情。
塔古娜忽然笑了,放下手,淡淡道:“我不学你,就当是为我的孩子积德了——他以后,会和你不一样。”
她将手上的宝石戒指一枚枚捋下来,一颗颗扔在他脚边。摘下颈中的绿松石项链,丢在他秃顶的脑袋上。
然后她牵过一匹马,伸手试了试缰绳的松紧。忽兰轻轻抱住她,把她托上马背。
奉书忍不住道:“可是她怀着……”
忽兰微笑道:“没关系。我不会让她出事。”接着自己上了马,跨坐在塔古娜身后。
奉书也想上马。可是伤痛和头晕让她连站也站不稳。突然马匹身上的腥臊味涌进鼻孔,肠胃一下子翻江倒海,一下子忍不住,扑到一棵树下,哇的一声,将吃下去的乳酪糕点吐了个干净,全身轻飘飘的好像虚脱了一样。
几人同时叫她:“奉儿!”“蚊子!”“你怎么了?”
只有奉书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身体里的毒,在一点点侵蚀她的意志,药物终于压不住了。
塔古娜忽然低声惊呼:“你、你不会是……那个……也……”偷眼瞟了赵孟清一眼,意思不言自明。
若是在平时,奉书定会啐她、笑她,可眼下就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
随即感觉手臂被稳稳地扶住了。赵孟清扶她上了马,把缰绳塞到她手上。
奉书用力握住,艰难地开口:“我没事……就是受伤、发烧……快走吧……”
微微转头,余光瞥见杜浒也牵了匹马,抬头看向自己的方向,目光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有意无意地追随着赵孟清,看着他将奉书搀扶、托举、扶上马,仿佛是在审视他的一举一动。
直到奉书顺利骑到了马背上,杜浒才移开目光,翻身上马,朝阔阔老爷看了最后一眼,口中唿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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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0142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
几人上马疾行,离大都城远上一里,便是又多了一分安全的把握。赵孟清早就提到,还有一个同伴候在二十里外的一座土地庙里,带着更多的武器、补给和马匹。只要和他会合,就算是要打脱逃持久战,也不怕了。
奉书开始还担心塔古娜一个孕妇,如何能在马背上颠簸。但这份担忧马上就灰飞烟灭。忽兰简直是她见过的最好的骑手,他用双手和一双小腿操纵着身下的马匹,那马行得就像一艘小船一样稳当。
再说,塔古娜也从来不是什么娇气的小女人。她靠在忽兰怀里,马匹略有颠簸的时候,忽兰只要稍稍加以暗示,她就能顺着那颠簸调整自己的姿势,不至于晃动得太厉害。奉书忽然觉得,他俩这种默契,大约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培养出来了。
塔古娜双颊晕红,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兴奋。那份被埋在富贵生活里的桀骜不驯,又渐渐回到了她身上。她突然纵声大笑,叫道:“我已经两年没骑马了!”
忽兰低头吻她,微笑道:“我已经两年没有听到你笑了。”
赵孟清在默默计算时间和路程。赤着脚的阔阔老爷要想回到城内,至少要跋涉半日的工夫。就算他够聪明,想到就近去郊区驿站里求救,也要花上至少一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一行人乘马逃脱,走出官兵的追捕范围之外。
他和奉书早就制定好的计划,是出城之后立刻向北逃脱。既然刺客是汉人,追捕的官兵必定会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们会向南逃窜。反其道而行之,向北深入大漠,反而会让官兵无处可寻。
可赵孟清算着算着,奉书突然低低叫道:“不好!”
杜浒立刻回头,“怎么了?”
“眼下……官兵以为我们是海都派来的刺客,必定会以为我们要向北逃去哈拉和林,和海都会合……我猜,围捕的兵力反而会集中在北方……”
海都与忽必烈背后的纠葛,杜浒等汉人固然不甚了了,塔古娜和忽兰也并不是十分熟悉。只有奉书曾在太子府和宫廷中伺候,对于这些贵族之间争权夺利的事情早就听得滚瓜烂熟。眼下虽然伤病在身,头昏脑涨的难受,但心里面将自己所知所闻稍加整合联想,这句话说出来,便有八分把握。
说话间,只听得一阵若有若无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仿佛在证实她的推测。那是蒙古军队调兵遣将的号角,赵孟清在越南时,便已经听得熟了。
他猛地一勒马。那马长嘶一声,却忽然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赵孟清连忙跳下地来。
却见奉书骑的马也哀号一声,向前一冲,挣扎着倒了下去。
奉书半昏迷中,兀自紧紧握着缰绳,眼看就要被甩下去。赵孟清连忙将她托住,轻轻放下地。
再一回头,他自己的那匹坐骑口吐白沫,竟已死了。
忽兰面色大变,跳下来,将几匹死马查看了一番,惊慌抬头,说了句什么。塔古娜替他翻译:“不对劲!”
声音不大,但仿佛平地里一声雷,所有人都震惊了。
赵孟清问:“马怎么了?”
忽兰又是疑惑,又是惊恐,慢慢说:“这几匹马,被人下了毒,已经全不中用啦。”他是府上马倌,整日和这些马匹相处,彼此都像朋友一般。眼下几匹马接连倒毙,心中大恸,说话也不成调子。
杜浒急走过来,问:“这些马,是你从马厩里挑的?有没有经过谁的手?”
忽兰茫然点点头,又摇摇头,回忆着,“都是我亲自挑的最好的马……你们说要做好长途跋涉的准备,我特意给它们喂饱了草料……”
“草料是从哪里取的?”
忽兰一怔,神色一变,“是……是那管家主动拿给我的。”
一阵静默。赵孟清突然朝地下啐了一口,大骂出声。
“我只道他是个胆小鬼,没想到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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