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不是瞧不起这些人的做派,毕竟这些年来她也算走南闯北过,不是那种从来没有踏出闺门一步、以为全天下人都跟自己过的一样的生活的闺秀了,却是想到,“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倘若不是家境实在艰难,平常饭菜难见荤腥,明明家里有还死命在外头占人家便宜的人,有肯定有,却不至于人人如此。”
“这会儿来吃流水席的黎庶,十个里头有十个都是走的时候不忘记往怀里揣点什么,可见这个问题不是西疆这边民风狡狯,八成,是过于清苦了!”
“眼下西疆却还面临着茹茹的威胁……”
盛惟乔脸色凝重起来,“茹茹来袭之后,必定影响生计,这些人家本就贫病,到时候雪上加霜,日子可怎么过?”
“怎么过?”宣于冯氏闻言,眯起眼,淡淡道,“所谓穷则生变,届时他们过不下去,若是想着投军啊保家卫国顺便混碗饭吃,像徐老侯爷少年时候一样,也还罢了。关键是,万一碰见公孙氏祖上那种混账,索性倒戈投靠茹茹,却是该死了!”
见盛惟乔听了这话忧心忡忡,说道,“这事儿你就不要烦了,烦也没有用!西疆积病已久,根本不是三五日可以改变的!别说你我了,就是桓观澜亲至,也不可能说短时间里把这边打造成铜墙铁壁!莫忘记北疆的防线,那可是耗费了周大将军足足十年心血的!”
“姨母,您说让我不烦这事儿,怎么可能?”但盛惟乔提醒她,“咱们现在就在这里,不替这边操心,万一有点什么,咱们可也未必逃得掉!”
而且,“哪怕咱们马上就要离开西疆呢,也不是说今天走明儿个就不在这里了。这一路迢迢,谁知道会不会中途就发生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届时若是途中就有被茹茹策反的黎庶出来阻拦……”
“那就杀!”宣于冯氏不以为然道,“没有军队护送,咱们是不可能动身的。正经军队,难为一群暴民都对付不了?”
盛惟乔道:“您让护送咱们的军队杀人放火当然都是极轻松的,只是这些事情做了之后,西疆百姓不一定会记得您,却一定会记在密贞头上!而孟氏也不可能放过这个煽风点火的机会。本来密贞来这边也没多久,若是就失了民心,岂是什么好事?”
“你还真不愧是郡王妃。”宣于冯氏揶揄道,“果真出了阁就贤惠了啊?什么都不忘记替你的亲亲夫婿考虑?”
盛惟乔没理会她的调笑,说道:“咱们此番西行,携带辎重颇多。我的衣料首饰、药材补品、胭脂水粉,尤其不少。这会儿我有孕在身,大夫叮嘱过最好不要太过打扮,一来脂粉里头掺了许多药材,有些于胎儿不利;二来钗环太多服饰太过繁复,万一缠着绊着,摔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今咱们打算离开西疆,前路又非常的凶险,肯定不可能把东西原模原样的带回去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这会儿就拿出去售卖,不拘多少,换成银两,周济困苦,弄些好听名声!”
“日后但凡有人为茹茹所惑,意图对咱们不利,多少也能说他们一声‘忘恩负义’,再下手亦是理所当然!”
她环视了一圈四周,见着黄花梨瑞云纹翘头案、金掐丝点翠镶银胎宝石凤凰牡丹寿字纹宫廷盆景、青花缠枝莲纹镂空钱纹六方绣墩、红木边点翠叶料石葫芦插屏等等千里迢迢从长安运过来的家具,眼中多少有些留恋:说起来这些东西也是命途多舛,之前路上孟氏的日夜滋扰,以及去吉山盗据点的小山村里暂住时,已经损毁和被迫扔掉一部分了。
但就是残存的这些,固然平平安安到了益州城,却也不得不舍弃了。
“西疆如果必成烽火之地,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也未必能够保全。”
“与其叫它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磨在兵燹里,还不如派点用场……姨母,您觉得呢?”
宣于冯氏看着她:“你如今已经是快做娘的人了,这些东西又全部是你自己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还问我做什么?”
盛惟乔知道她这话就是赞成了,不禁展容一笑,正要说话,这时候却有小丫鬟提着裙子略带激动的跑过来,说道:“娘娘、老夫人:门上来了消息,说是怀化将军麾下的一位将军,领了五千精骑,已至城外五十里处,为防误会,故而先遣前锋前来拜见,请郡王示下!”
姨甥俩闻言,下意识的对望了一眼,才对小丫鬟说:“我们知道了,你且下去,回头那边说完了,再来禀告,我们好去书房问个仔细。”
大概行伍中人行事利落惯了,没过多久,小丫鬟就来禀告,说是前锋已经领命而去。
两人遂快步到书房,才进去就见容睡鹤朝外走,看到她们进来,微微一笑,说道:“我正想去告诉你们来着。”
宣于冯氏看了眼里外,见没其他人在,就单刀直入道:“北疆军已经到了,这么着,你是打算让我们即刻动身了吧?只是我对于北疆军的疑虑,前些日子,乔儿大概也转述给你听过,却不知道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怀化将军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干这种蠢事的。”容睡鹤道,“这人姨母没见过,大概不怎么了解?我虽然也没同他碰过面,然而却曾遣人前往北疆打探过,他是书香门第出身,对于行军布阵其实完全不在行,之所以能够在北疆军里站住脚,还混到了怀化将军这个仅次于骠骑大将军的位子,不仅仅是因为高密王的支持,更因为他为人擅长广结善缘。”
“我与他虽有血缘牵绊,然而从未照过面,他这种人,不会愚蠢到以为端着舅舅的身份,就可以对我先斩后奏。”
“所以他既然释放了善意,就不可能傻到对乖囡囡还有姨母您下毒手。”
“甚至相反的是,他还会让手下尽力保护你们,免得与我结仇!”
“但你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宣于冯氏看了眼盛惟乔,平静道,“赵适是高密王的妻舅,也是高密王的左右膀臂。他就算不想得罪你,却更要听从高密王的吩咐!”
“我不想离间你们父子,但事实就是,高密王一点儿都不想看到你鹏程万里!”
“虽然说你这样的人注定会扬名立万,然而不能否认的是,我们几家给你的支持,在目前这个阶段,非常重要,对不对?”
“而我们几家愿意选择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乔儿。”
“所以乔儿死,我不敢说你必定一败涂地,再没机会觊觎大位,却必定可以狠狠阻拦你的脚步!”
“偏偏你这会儿最缺的,可不就是时间?”
“毕竟谁也不知道垂老的太后,与她成日里沉醉后宫的皇帝儿子,还能撑多久?”
宣于冯氏道,“所以,我大概可以相信赵适不会对你的妻子下毒手,却不放心高密王!”
“……”容睡鹤沉默,宣于冯氏这话,他一时间还真不好回答,毕竟高密王之前就有过前科,尽管那次的“海匪”,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但,这一点很难说没有忌惮王妃的缘故。
然而高密王妃重视容睡鹤,却未必在乎盛惟乔的死活。
“姨母!”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说道,“我接下来的话,我想请您保证:出了这个门,就完完全全忘记!日后不管任何人问起,哪怕是您的亲生骨肉甚至是生身父母,您都必须只字不提!”
第一百四十四章 道别(上)
宣于冯氏闻言怔了怔,随即肃然道:“好,我发誓!你接下来所言之事,不管是什么,出的你口,入的我耳,除了旁边的乔儿外,再无第四人知道!”
“怀化将军这次遣来的五千精骑,并非全部是他的心腹。”容睡鹤点了一点头,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告诉她们,“其中至少有泰半,在怀化将军与我的命令之间,会听从我!”
他眯起眼,“因为这支军队的副将,是徐世叔的人。”
“宁威侯?”宣于冯氏意外道,“你什么时候联系他的?怎么也没跟我们说一声?”
之前她也说过可以向徐子敬求助,看看徐子敬有没有什么法子使她们姨甥可以平平安安的离开西疆,只是盛惟乔不是很赞成,同容睡鹤说了一次之后也没催问。
宣于冯氏虽然爽利又泼辣,但外甥女婿毕竟不是外甥女,男女有别,不好自己跑书房来找容睡鹤催促,也是想着容睡鹤素来心思深沉,断不会在这么紧要的事情上掉链子。
此刻听说徐子敬有出手,就是惊奇:“我记得乔儿同你说这事儿时,这支队伍已经在路上了吧?居然这么凑巧,怀化将军竟把宁威侯的旧部派过来了?”
“其实不是巧合。”容睡鹤解释道,“早在我跟乖囡囡还没成亲之前,我就跟徐世叔商议过今日的应对了!那位副将,正是从之前就为此努力在怀化将军跟前表现,从而得到了这次前来西疆的机会!”
北疆军的人数居大穆边军之冠,足足八十万人,对外号称一百五十万。
赵适虽然只是第二号人物,上头还有个骠骑大将军孟伯勤压着,但手底下能够调用的人马,也绝对不止五千。
挑来挑去居然还是选了忠诚于徐子敬的旧部,这其中徐子敬跟容睡鹤花费了多少心血,不问可知。
不过容睡鹤此刻说来只是轻描淡写,“好就好在北疆如今战火正炽,正如姨母所言,怀化将军就算看好我,首先要顾的也是高密王。孟氏那边的孟伯勤,是北疆军最高统帅,地位、身份、权势都在怀化将军之上,这种眼接骨上,手底下心腹少了,争执起来说话不够硬气,怕不就要被孟伯勤借茹茹之手算计了。”
“因此怀化将军派来西疆这五千精骑,不可能全部是他嫡系。”
“一则是他主要精力得应付孟伯勤还有茹茹;二则却是他知道我如今正缺人,姨母您几家又有足够的辎重供应。万一来的是嫡系,却被我留住了心,转投我麾下,五千精骑的损失,就算是他如今的地位也该心疼了!”
毕竟这可不是寻常步卒,都是带了坐骑甲胄弓刀的,每一个栽培的成本,都抵得上十几个步卒。
更遑论,他们本身就是从寻常士卒里头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胚子。
“所以徐世叔暗中运作,再加上老师给我的暗子的帮忙,还算顺利的让那副将跟副将一手带出来的嫡系士卒给选中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拖到现在才跟我们说?!”盛惟乔听到此处,非常不满,“还是姨母再三问了之后,你才说的!?你真是太过分了!”
“乖囡囡,徐世叔一家子这些年来在长安过的多么战战兢兢你也是看在眼里。”容睡鹤有点无奈的解释,“就说当初徐采葵那么对待你,归根到底其实也是被朝廷猜忌给吓着了,草木皆兵!而徐世叔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可以说是把全家性命都压上了,你说我敢随意透露么?我不是说不信任你还有姨母,然而人总有失误的时候。”
说着瞥了眼宣于冯氏,“就好像之前你明明很多事情不想跟姨母说的,可是姨母不经意间就能套了话去是吧?”
盛惟乔急忙分辩:“那是因为我信任姨母,没想到她会套我话!在其他人面前,我可从来没走漏过半点风声!”
啊等等,无意间坑徐抱墨的统统不算!
“好啦!”盛惟乔还想继续给自己辩解的,宣于冯氏却阻止她道,“密贞这事儿瞒着你是对的,我倒不是说你现在还容易被套话,只是所谓君不密则失国,臣不密则失身。古往今来,做大事的,几个人是尘埃落定之前就嚷嚷的满天下皆知的?反正你知道他为咱们考虑的非常周全也就是了!”
“要没这点把握,当初我怎么也不会带乖囡囡还有姨母来西疆的。”容睡鹤笑着说道,“毕竟千里迢迢的……来的时候我亲自陪着也还罢了,回去的时候,没有足够可靠的人护送,我怎么可能放心?”
他温和的补充,“那副将还有副将手底下几个最得力的军官,所有五服之内的家眷,都在乌衣营的监控之下!”
盛惟乔闻言有点不好意思,道:“既然是徐世叔的人,这么做的话,万一叫他们知道了,岂非要生出怨怼来了?”
“就该这么做!”宣于冯氏却很赞成,白了眼外甥女,“你这个年纪最容易犯的就是过于心慈手软!你也不想想,此行可是关系咱们身家性命的,再怎么郑重都不为过!再说密贞使人盯牢了他们的家眷,既是监视,岂非也是保护?不然即使他们本来没什么坏心,结果中途有人拿了他们家眷要挟他们害咱们怎么办?”
盛惟乔有点恼怒的说道:“唉,我本来就说不过您!这会儿密贞还一个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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