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不远的小镇上,雇了一辆马车,一路进了泊州地界,风雪也都停了。
只是天色也随着暗了下来,那赶车的车夫为了抢在天黑前进城,不免催马儿催的急,谁知之前下过雪的路滑,且又因山路陡峭,正是上坡,那马儿赶了长路本就劳累,此刻脱力不支。
马儿长嘶,步步倒退,整个马车都随之摇晃,往后倒滑过来,阿弦见势不妙,忙拉住虞娘子,觑准时机便跳下地,玄影不等吩咐,早紧随跳下。
那车夫拼命地拉住马儿,阿弦也冲上前帮手,两人齐心协力,好一会儿才令马儿稳住,重又一步一步好歹地爬了上坡。
经过这一场,车夫不敢再搏命急追,他看看前方,无奈回头道:“客人,今晚上只怕进步了泊州城了。”
阿弦道:“安稳第一,却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借宿的?”
车夫迟疑道:“这一片都是山路,只前方四里开外,有个庄园,但是听说这个庄子里有古怪,所以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愿意进去借宿,我这几年赶车,来回了十数次,都也是远远绕开的。”
阿弦道:“可是无人居住?”
“并不是,有人住,而且人还不少。”
阿弦道:“那么我们去借宿一宿,明日早早赶路就是,谅不至于有事。”
这车夫有心不去,然而天色已暗,马儿受伤,若是贸然赶路,一不留神掉入沟壑之中,却是伤人伤财,且这样冰天雪地,又不能在外露宿,当下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
马儿极缓慢地步步往前,足足又走了两刻钟,才瞧见前方暗夜之中浮出点点灯火。
阿弦从车窗口望着这一幕,不知怎地竟又想起当初随着崔晔上长安,路过那鬼新娘的山庄。
那个熟悉的名字跃出,眼前竟一瞬恍惚,阿弦揪了揪胸口衣裳,强令自己不去多想。
大概是看见了火光,车夫略加快了马速,因为天际又有些零星雪花飘落,这样的夜晚赶路最为危险,且要及早投宿才是。
又走了半晌,却又似是个上坡,车夫道:“这是黄石桥,过了桥就是状元了。”
虞娘子大胆探头看了眼,目光所至,忽然惊呼了声,竟紧紧地抱住了阿弦。
阿弦察觉她浑身颤抖:“怎么了?”
虞娘子不敢抬头,颤抖如筛箩叫道:“鬼,有鬼!”
与此同时那车夫也惊呼了声,连滚带爬地跌下了马车。
阿弦因是个有“经验”的,倒也镇定,撩起车帘定睛看去,却见就在黄石桥的桥墩上,竟浮着一张人脸,血淋林地,头发散乱。
对阿弦而言,略惊悚,但并不算最可怖,毕竟她阅鬼无数,这个还不算最佳。
再看之时,那“鬼”却不言不动。
阿弦皱眉道:“别怕,这不是鬼。”
虞娘子正埋头在她怀中不敢动弹,浑然没有昨夜的沉稳,听阿弦如此说,心情才略平静了些:“当真不是鬼?”
“不是,”阿弦盯着那物,道:“那是个人头而已。”
虞娘子被这个回答惊呆了。
两人问答间,玄影却早跳下地,它跑到那人头跟前,抬头嗅了嗅,似觉着无趣,便低下头,在桥墩底下拱了拱。
不多时,玄影“汪”地叫了声,伸嘴叼起一样东西,回头看向阿弦。
虞娘子正提心吊胆,一眼看见,“啊”地便惨叫起来,几乎晕厥过去。
原来玄影嘴里叼着的,竟是个雪白的骷髅头,玄影乌黑的身体跟夜色融为一体,于是看来就像是一个骷髅浮在空中,冲着两人呲牙而笑。
第281章 无愁之庄
阿弦先前见到那桥墩上的人头,虽确认不是鬼; 但心里却更多了几分警惕跟紧张; 在这种荒僻郊外; 鬼反而是其次; 有时候恶人比鬼怪更可怕多了。
谁知又见玄影叼着骷髅,仿佛找到有趣之物般往马车旁小跑过来; 惹得虞娘子更加害怕。
阿弦看着玄影的模样,又觉着好笑; 只得喝道:“玄影; 不要闹。”
玄影只得放弃猎物; 重又跑到车旁,那白骷髅落地,发出“咚”地一声,往旁边滚了两滚。
忽然间车后有人叫道:“饶命!我是过路之人!”竟是先前的车夫声音。
同时玄影也向着车夫的方向大叫。
阿弦正要下车查看发生了什么,虞娘子死死抱着她:“别去!”
略一迟疑,玄影却又转身,往那桥上的方向昂首狂吠。
阿弦虽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但看玄影如此; 竟似腹背受敌,正在惊心; 就听见有个声音笑道:“这样风雪的天气; 难得还有客人; 快请入内避避风雪再走吧。”
随着说话声响; 从桥上徐徐走出一个人来; 天黑看不清楚脸容,只是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阿弦在虞娘子肩头一拍:“姐姐别怕。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虞娘子只得松手,阿弦跳下地,先回头看向车夫,却见那车夫正从地上爬起来,原来他方才本能地想要逃命,谁知被个骷髅头绊倒,还以为是有鬼神作祟,因此大叫。
此刻反应过来,才又尴尬地爬起,却因为跌倒伤了手臂,不由又低声呻吟。
阿弦见他无大碍,因又回头看向桥上。
那来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却见竟是着素白色的衫子,灯笼光中可见是个中年男子,下颌飘着一绺须髯。
阿弦却不敢放松警惕,定了定神:“这位先生是?”
来者将灯笼提高了些,看了阿弦一会儿,笑容可掬:“我是无愁山庄的管家,姓乌。”
此刻这位乌管家身后又有几个人上来,拉住马车,又有一个去扶住车夫。
这会儿雪又大了些,风卷着雪花打的人睁不开眼,乌管家手中的灯笼也摇晃不停。
乌管家举袖子掩面,道:“山野风大,不如请入内说话。”
“还是不必了。”阿弦道,“我们要连夜赶往泊州。”
乌管家笑道:“雪这样大,前头的路只怕都封死了,且连夜赶来,跟赶往鬼门关有何差别,这位郎君看似聪明,怎么竟这样想不开?你虽不惜命,但让这些人随你同去冒险,是不是有些不妥?”
阿弦看向车夫,却见他惊魂未定,满面茫然,还未开口说话,就被一名庄丁扶着往内走去。
而那拉着马儿的庄丁,也赶着马车往前,虞娘子从车内探头,忐忑道:“阿……夫君……”
阿弦冲她一点头:“既然如此,就打扰了。”
此刻就算贸然赶路,这种恶劣天气,又加山路崎岖险恶,只怕也九死一生,而且这庄子里的人仿佛早有准备一般,如果坚持不从,在此动起手来,后果难料。
因此虽然知道这山庄必有蹊跷,却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见招拆招罢了。
玄影之前已经跑到阿弦身旁,也紧跟而行,乌管家道:“这狗儿是郎君所养?”
阿弦道:“正是。”
乌管家赞叹道:“忠犬护主,果然这天生万物,皆都有灵。”
这话跟阿弦心中想法是不谋而合,但在这种怪异的境遇下听起来,却……
阿弦回头看一眼背后的桥墩:“乌管家,敢问在桥墩上的那个人头是怎么回事?”
乌管家道:“您问那个,那是个来无恶不作的强盗,在山脚下抢劫杀人,后来又到山庄行凶,却给护院所杀。”
“那为何不去报官,却要把他的头颅放在桥墩上?”
乌管家回头,两只眼睛仍是笑眯眯的:“已经报了官,有仵作来查验过,因路途遥远,不便把尸首再运回去,就留在这里,至于为什么要放在桥墩上,那是因为这人作恶多端,把恶人的头颅放在桥上,用以警戒其他作奸犯科的恶徒。”
阿弦心头抽冷:“为何周围还有许多白骨骷髅?”
乌管家道:“客官真是个好奇之人,不瞒你说,那些白骨骷髅,都也是山庄昔年杀死的恶贼,这桥下有多少骷髅,就有多少歹人死在此处。”
乌管家的声音淡淡的,甚至带一丝笑意,听来就仿佛诉说家常,不足为奇。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山庄跟前,却见两扇乌黑的大门紧闭,竟没有任何的匾额铭牌等,里头有护院出来,将门打开,赶了马车入内。
阿弦回头看一眼那黄石桥,却因风雪过大,竟已看不清楚了,夜色中白茫茫一片,竟仿佛没了来时的路一样。
………
进了无愁山庄,虞娘子从车中下来,怀中紧紧地抱着两人的行李包袱。
却见这山庄从里头看,倒也没什么大特别,只是看着格外的古旧而已,乌管家见虞娘子貌美,不由多看了几眼,引着两人进了堂下。
阿弦问道:“管家,我们的车夫呢?”
乌管家道:“他先前绊倒的时候受了伤,已经带到后院治疗安歇去了,只管放心。”
堂下生着火盆,虽不算极暖,跟外头那冰天雪地却已是天壤之别。
阿弦忙叫虞娘子烤火,乌管家在旁看着,忽地笑道:“失礼失礼,我竟然忘了请教郎君高名贵姓?”
阿弦正也伸手烤火,闻言道:“免贵姓英,单名一个‘窥’字。”
“英?”乌管家一怔,道:“这个姓实在少见的很。”
又问虞娘子道:“这位娘子呢?”
问她的名姓倒也罢了,贸然询问内妇,却似有些失礼,大概是看阿弦疑惑,乌管家道:“要叫侍女来伺候,故而一问。”
阿弦道:“她是我的人,叫她英娘子就是了。”对上虞娘子的眼神,阿弦心头一动道:“她娘家……姓刘。”
虞娘子微震,双眼中透出几分莫名感伤,重低头烤火。
之前在作为黜陟使去江南,同桓彦范林侍郎微服潜行的时候,为解河水覆城之危险,阿弦用了一个世外假名“窥英”,意义自不必再重说。
如今她秘密出逃,自然不能用原本的名字,所以就把“窥英”两字颠倒过来使唤。
至于虞娘子,她的身世自甚坎坷,所谓“小虞”,亦不知从何而来,但因为阿弦之故,才终于让她知道自己的来历——她的生母正是景城山庄那鬼新娘,亦是刘武周的一脉后人。
因此这会儿阿弦便说她姓“刘”,虞娘子心思聪慧,立即便知。
………
乌管家问过两人之后,便道:“贵客来临,我要去告知我家主人一声。”
等他终于走后,虞娘子悄悄问阿弦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是吉是凶?”
阿弦道:“姐姐莫怕,横竖先过了这一夜去。”
有一件事阿弦并没有跟虞娘子说,先前在黄石桥边看见那死人头以及许多骷髅,阿弦却一个鬼魂都没有看见,直到随着乌管家进门,一路至此,皆都平安无事,这宅子干净的令人咋舌。
按理说荒山野岭,又见死尸,居然一个孤魂野鬼都不曾出现,这本身就是一大反常。
按照阿弦的经验来说,无非有两种最大可能。
第一:这宅子里有窥基,明崇俨,或者阴阳师那样的高人,当然,还有崔晔那种天赋异禀的,所以群鬼莫近……
但第二,就有点叫人不敢想了。
乌管家去后不久,又来了一名中年妇人,面无表情,身着灰衣,领着两人去住所。
正自廊下而行,忽然有一道黑色影子迅速从前方掠过,虞娘子正绷紧心弦,见状惊呼出声,阿弦却早看的明白,便低声道:“不碍事,是只黑猫。”
头前领路的妇人闻言,便回过头来,廊灯的光照中,脸色竟有些森然可怖,正在阿弦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却又转动眼珠,又回过头去。
将两人带到一间房门前,妇人将门推开,道:“两位今夜就安歇在此吧。”
虞娘子往内一看,见已经是收拾好了的现成居处,青砖铺地,地上放着一个铜火盆,一开门便有暖意扑面。
里间床铺整齐,看着倒觉干净妥帖,让人有一种舒适放松之感。
虞娘子原先还提心吊胆,见状才松了口气,正要入内,手臂却被一把握住。
“怎么了?”虞娘子回头看向阿弦。
阿弦盯着这房间,脸上血色在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这看似有些温馨的客房,在阿弦眼前,却有另一番不同的情形。
被暖黄灯光照亮的墙壁上,赫然却是无数血迹喷溅留下的骇人图案,暖烘烘的炉火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在虞娘子眼中干净整洁的床铺跟青砖地上,零零落落,横躺竖歪着数具尸首,每一具尸首都是血肉模糊,连脸都像是被什么划得支零破碎。
阿弦不答,也不肯入内,连玄影也都“呜”了声,瞪着屋内。
那妇人回头,提高了声音道:“两位请。”
虞娘子见阿弦变了脸色,虽不知道详细,却知道这房子不能住,她的心思玲珑,即刻便笑道:“嬷嬷莫怪,有点为难……我夫君有个怪癖,他不习惯这种小套间,必要是一间房才睡的安稳。”
妇人皱眉,眼珠转动看向阿弦。阿弦勉强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