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口并不入内,只看着阿弦熟睡的脸,良久,才发一声很淡的叹息,转身自去就寝。
这一夜,除了之前所受惊恐,阿弦睡得倒是极安稳,只是在睡梦中不时会听见两三声虎啸。
阿弦起初还有些惊悸,忽地又想到逢生此夜举动——它并非那种凶暴的猛兽,而明明是个守护者。
虽然看着样子冷酷吓人,实则……心性温暖。
就像是……阿叔一样。
朦朦胧胧,浮浮沉沉地思来想去,阿弦不知不觉间,竟在睡梦中嘿嘿笑了声,安静恬美地又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阿弦匆匆吃了早饭,便问崔晔:“阿叔,我们去看看逢生可好?”
她方才的吃相犹如风卷残云,饭桌上唏哩呼噜响成一片,就像是养了一头猪仔。
阿弦迅速结束战斗后,崔晔还在慢条斯理地吃一碗粥。
按照他养就的性子,自是“食不言,寝不语”,但对阿弦却全然无用。
崔晔道:“你不是极害怕逢生的,去看它做什么?”
阿弦笑道:“那是以前,毕竟……逢生明明救了我,但我们却误会了,阿叔还骂了它……昨晚我似乎听见它在叫,我觉着它心里一定很委屈。”
崔晔唇角一动:“昨儿你还怕它怕的双腿发软,今天怎么就连它的心意都懂了?”
阿弦窘然,无奈之下只好求道:“阿叔,去嘛!”
被她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又不停地变着花样催促,崔晔失笑,早饭也吃不下去了,叹了口气把粥饭放下,起身同她出门。
来至虎园,却见院子里静悄悄地,并无逢生的踪影。
阿弦叫道:“老虎呢?”
虎奴正在打扫庭院,闻声赶来。
崔晔道:“逢生怎么不见?”
答道:“今日不知为何,起的格外晚些,先前叫他吃肉,都未曾露面哩。”
阿弦睁大双眼,崔晔扬声唤道:“逢生。”
连唤了两次,逢生不曾露面,只是从那洞穴里传出“吼”地一声咆哮,隐隐沉闷。
阿弦悄悄对崔晔道:“阿叔,它果然生气了。”
崔晔也觉诧异:“它从小儿也没这样过。”想了想,又道:“逢生,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阿弦忍不住嘿嘿地笑:“它难道能听懂你的话?”
正乐不可支,虎奴叫道:“出来了出来了!”
阿弦呆若木鸡,抬头看时,果然见山洞里不紧不慢地踱出一头猛虎。
她本以为昨晚上月下所见已经够惊人的了,但是这会儿在清晨的日色底下,目睹逢生迈着近乎优雅的步子往前而来,身上健硕的肌肉随着动作、线条明显可见,却又漂亮之极,那斑斓的毛色在阳光下更是缎子似的发光。
只有两只碧绿眼睛,直直地盯着人般,更加幽魅慑人了。
阿弦目瞪口呆,又是害怕又有些喜欢:“虽然很吓人,但是,真好看啊……”
虎奴也甚是喜欢,忙拿了肉准备喂食。
不料逢生却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新鲜肉食,反而径直走到崔晔身旁,将毛茸茸地巨大的头贴在栏杆边上,不停地蹭偎,似乎是个撒娇的模样。
崔晔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抓了抓,又在脖颈上抚了两把。
逢生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呜噜声,两只眼睛也微微闭上。
阿弦如在梦中,嘴巴都无法合拢。
忽然崔晔道:“阿弦,你来摸一摸它。”
阿弦忙摇头,两只手背到身后。
崔晔笑笑,探臂将她的手拉出来:“别担心,不会咬你。”
此时逢生微微睁开双眼,碧色幽幽,像是在斜睨阿弦。
阿弦心惊肉跳,崔晔把她拉到身旁,几乎环抱怀中,又引着她的手向着逢生颈间按落。
逢生想必欺生,又或者促狭,头便不驯顺地摇了摇,阿弦叫道:“阿叔!”吓得倒退,却只越发贴在他的怀中,无处可逃。
“逢生!”崔晔笑斥了声,又安抚阿弦道:“安心,我在呢。”
阿弦的心几乎跳出喉咙,慌得闭上双眼,忽然觉着手底下一片毛茸茸地,又有些微微刺挠。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手指底下是极结实而有力道的猛兽的肌肉触感。
“睁开眼睛。”耳畔是崔晔的声音,仍是这样温柔。
阿弦被催眠般,缓缓睁开双眼,却见自己的手正按在逢生胸前的一簇白毛上。
猛兽则仍是有些不驯地斜睨着她,虽然是兽类的脸,脸上却依稀透出一种被“轻薄”了的悻悻感。
崔晔笑道:“你瞧,是不是没事?”
阿弦仰头看向他,清晨的温暖阳光之下,他的双眼里仿佛也有金色的明光晃动,笑的如此灿烂,似是冰山融化。
而在虎园之外,卢夫人正带了两个贴身侍女走来——因知道崔晔留阿弦在院中,她又听说昨晚上似乎不大“太平”,便一早上过来查看究竟。
谁知桌上的早饭尚未吃完,人却不见了,问小厮才知道来了虎园。
卢夫人本也见不得逢生这样的猛兽,但在堂下等了半晌不见人回来,又不知崔晔一早上把人带去虎园是做什么,因此便亲自带人前来查看。
谁知竟正看见崔晔怀抱着阿弦,正引着她的手去抚摸逢生。
卢夫人一震,猛然止步。
令她惊讶的其实不仅是这一幕,更是……崔晔此时的神情。
从小到大,卢夫人几乎从未见过崔晔像是此刻一样,如此放松,惬意自在。
那种笑容对她而言也是极陌生的。在卢夫人印象里,崔晔的笑,总是点到为止,温文的无懈可击,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疏离。
“这是……”她怔怔地看了片刻,心中转念,便倒退下了台阶。
……
从虎园出来后,时候不早。
崔晔同阿弦出门,今日他改乘了马车,车厢比轿子宽敞些,免得她如昨日一样坐立不安。
虽然他私心觉着,同乘一轿,其实没什么不好。
阿弦因之前摸过逢生,此刻仍觉有些不可思议,低头盯着自己摸过逢生的左手。
崔晔道:“你只管看那只手做什么?”
阿弦高高举起那只手,仰慕地盯着看,一边叹道:“阿叔,我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摸到一头真老虎……却没被咬死。”
崔晔忍笑。
车驾正缓缓往前,忽然放慢速度。
崔晔撩起车帘看出去,却见迎面数匹马飞奔而来,看服色,竟像是宫内之人。
这一队人马急急到了跟前儿,不偏不倚拦住车驾。
领头一人翻身下马,行礼道:“车内可是崔天官?”
崔晔看了一眼,起身下地。
阿弦见他下车,就也动作利落地从车里跳了下来,跟在身后。
此刻崔晔已经拱手作揖:“陈公公何事?”
原来崔晔认得这来人正是宫内的宣旨太监,专门在武后面前侍奉的,此刻拦路,必有要事。
这太监瞥一眼阿弦,对崔晔道:“天官借一步说话。”
崔晔心中疑窦顿生,同此人往旁边走开一步。
这人方道:“天官随行这位,是不是户部新任的那名给事,人称十八子的?”
“正是。您为何问起阿弦?”
陈公公道:“天官不是外人,我同你照实说,我从宫内来,正是奉命要‘请’这位十八子进宫去的。”
心头一紧,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崔晔道:“有何缘故?”
陈公公道:“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不过……先前娘娘曾传召过周国公殿下,殿下去后,娘娘便如此吩咐,不知……是不是跟此事有关。”
崔晔回看一眼阿弦,忖度道:“我也正有事要求见娘娘,如此,便同您一块儿进宫吧。”
陈公公一愣,若这提议的是旁人,他一定要严词斥责,但……陈公公讪笑道:“天官可是不放心这十八子?”
崔晔微笑,直视对方双眼:“公公,阿弦曾对我有救命之恩。”
陈公公“哦”了声,却笑道:“我也有所耳闻,既然如此,那就随天官的意思。”
阿弦在旁边站着,虽不知两人说什么,却知道跟自己有关。
正胡思乱想,崔晔走过来:“上车。”
重又入了车内,阿弦问道:“阿叔,那公公是做什么的?”
崔晔道:“是皇后要召见,究竟如何我也不知,横竖去了就明白了。”
阿弦的心猛地乱跳了两下:按照她的经验,似乎每次见到武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皇后召见的是谁,阿叔,还是……我?”她从方才陈公公的眼神里看出异样。
“是你。”崔晔回答,又道:“不用怕,我陪着你。”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阿弦心里一股暖流涌过,昂首道:“阿叔放心,我并不怕。”
“很好。”崔晔目光里带了一丝鼓励,“这才是我的阿弦呢。”
这语气里有几分赞赏,也有几分自傲,阿弦不好意思,红了脸。
不多时车到了宫门之前,两人步行往内,将来到含元殿,就见一人从殿内步行而出,稀疏的淡眉拧在一起,竟正是梁侯武三思。
武三思一抬头,双眼中透着一丝阴狠,猛然见到崔晔跟阿弦就在面前,脸上神色瞬息万变。
“天官。”他拱手迎上前,已经自动换成一股笑呵呵的模样。
崔晔止步回礼。
武三思道:“天官因何进宫?也是……被天后传召?”
“并非,”崔晔又恢复了那种岿然不动之色,“因吏部公务。”
武三思又看一眼阿弦,崔晔见他唇角翕动,似想询问,便先道:“是天后传召梁侯?”
武三思才收回目光道:“可不是么?我还以为也正是因此事召天官跟……十八子进宫的呢。”
崔晔道:“哦?”
武三思呵呵笑了两声,道:“没什么,横竖天官进殿就知道了。我不打扰了,先告辞。”他拱手一揖,转身去了。
崔晔回头,望着武三思离开的背影,却见他在下台阶之前又回过头来,眼神便又恢复了先前那种阴冷。
心事重重,崔晔不发一语,往前仍行。
阿弦道:“阿叔,难道这件事还跟梁侯有关?又有周国公,又有梁侯,怎么还要传我呢,又跟我有何干系?”
崔晔听着她这一句话,迈出的一步戛然止住,他回过头来看着阿弦,眼神里透出难以掩藏的惊疑忧急。
阿弦一愣:“怎么了?”
崔晔喉头动了动,忽然道:“阿弦,待会儿进殿后,若皇后问你话,你不要承认。”
阿弦呆道:“问我什么呢我就不承认?”
崔晔正要再说,前方殿门口又太监扬声道:“崔天官,朱给事请进殿。”
来不及多加叮嘱,崔晔深深呼吸:“总之不要认!”
阿弦虽不知发生何事,却看出他深深不安。
阿弦探手,在崔晔的衣袖上轻轻握了握,道:“阿叔,没事,我不怕。”
崔晔闻言一震,他回头看一眼阿弦,终于向她一笑,笑容里却是五味杂陈。
含元殿。
武后仍是坐在长长地书案背后,桌上堆积着群臣呈上来的折子。
听崔晔见礼完毕,武后才抬头道:“我只命人传召十八子,崔卿如何也不请自来?”
崔晔道:“臣是为秋试题目而来,上次所选,娘娘不满意,故而尚书大人同我又另择拟了几个。”
武后笑道:“莫非是正好儿遇见了十八子?”
崔晔沉默,继而道:“并不是,昨夜阿弦留宿臣的府中。”
武后道:“这又是为何?”
崔晔道:“娘娘原先知道,阿弦乃臣救命恩人,但最近她身上很不太平,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甚至因此起了护庇之心,偏法师近来不在长安,臣自然责无旁贷。”
武后方道:“原来如此,倒也有些道理。不过……”武后语声沉吟,忽地一笑,“不过恐怕要让崔卿失望了。”
崔晔抬头:“娘娘何意?”
武后淡淡道:“今日之事,只怕你护庇不了他了。”
崔晔道:“臣驽钝,仍不解娘娘的意思。”
武后的手指轻轻地敲在桌上,片刻方道:“好,免得你蒙在鼓里不明所以。我今日召十八子入宫,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他对周国公所说的那一番话。”
阿弦在旁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什么话?”
武后未做声,旁边的牛公公喝道:“大胆,小小地九品官,恁地无礼。”
武后却并不理会这节,只看向阿弦道:“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莫非忘了,还是不敢承认?你同周国公告密,说他那一次进宫行刺,是被梁侯利用摩罗王妖术蛊惑所致,可有没有这种事?”
崔晔面无表情,因之前在殿外他就已经猜到今日进宫必为此事。
阿弦却很觉意外,她本能地转头看了眼崔晔——此刻也才明白方才崔晔在外头说“不要承认”是何意思。
但是……不承认?
既然武后知道了此事,思来想去,只有从贺兰敏之口中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