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这次来得真巧,正赶上选举,万一可以被选上社长,便有了和钱荣抗衡的资本。
雨翔第一堂课就去笼络人心。先借别人的练笔,一看后赞不绝口。无论人多么铁石心肠,碰上马屁都是照章全收,雨翔这招收效很大,四周的人都被拍得昏头转向。
由于万山比较偏爱散文,所以社员大多都写散文。散文里句子很容易用腻,社员都费尽心机倾尽学问。雨翔感受最深的是一个自称通修辞的社员,简单的一句“我看见聚在一起的荷花,凉风吹过,都舒展着叶子”竟会在他的散文里复杂成“余觐见糜集之菌苦,风飓飓,莫不挨叶”。佩服得说不出话。还有一派前卫的文笔,如“这人真是坏得太可以了,弄得我很受伤”,雨翔很看不懂,那人说:“这是现代派里的最新的——另类主义。”然后拿出一张知名报纸,指着一个栏目“另类文学”,难得这种另类碰上了同类,激动道:“现在都市里流行的文笔。”
雨翔接过报纸看,如逢友人——这里面的文章都是钱荣的风格——“阳光照耀着。这是我吗?以前的我吗?是吗?NOINotme!我是怎么了?”雨翔看了半天还不知道作者是怎么了,摇头说:“另类!另类!”
台上万老师正在讲《淮南子》里的神话,然而万老师讲课太死,任何引人入胜的神话一到他嘴里就戌鬼话,无一幸免。社员很少听他讲课,只是抄抄笔记,以求学分。万老师授完课,抬腕看表,见还有几分钟时间给他践踏,说:“‘我们的软露》又要开始组稿了,大家多写一点好的稿子,给现在的社长删选,也可以直接交给我。中国文学十分精深,大家切忌急于求成;不要浮,要一步一步,先从小的感悟写起,再写小的散文,等有了驾驭文字的实力,再写一点大的感悟,大的散文。
《初露》也出了许多期了,各方面评论不一,但是,我们文学社有我们的自主性,我们搞的是属于我们的文学……”
文学这东西好比一个美女,往往人第一眼看见就顿生崇敬向往。搞文学工作的好比是这个美女的老公,既已到手、不必再苦苦追求,甚至可以摧残。雨翔没进文学社时常听人说文学多么高尚,进了文学杜渐渐明白,“搞文学”里的“搞”作瞎搞、乱弄解释,更恰当一点可以说是“编文学”或是“槁文学”。市南三中有名的“学校文学家”们徒有虚名,他们并不把文学当“家”一样爱护,只把文学当成宿舍。“校园诗人”们暗自着急,不甘心做“‘人”,恨不能自称校园诗家。
雨翔在文学社呆久了——其实不久,才两星期,就感觉到文学社里分歧很大,散文看不起小说,小说蔑视诗歌。这些文学形式其实也不是分歧的中心,最主要是人人以为自己才压群雄,都想当社长,表面上却都谦让说不行不行。写诗的最嚣张,受尽了白眼,化悲愤为力量,个个叫嚷着要专门出一本诗刊,只差没有组党了。
现任社长是软弱之人,而且散文小说诗歌都写,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没有古人张俊劝架的本领,恨不得把这句话引用出来:“天下文人是一家,你抄我来我抄他”,以昭告社员要团结。
文学社每周三例会,最近一次例会像是内江大会。照规矩,周三的会是集体讨论然后定稿,再把稿子排一下,《初露》样刊出炉。结果写诗的见了不服,说分给他们的版面太少;写小说的后来居上,闹得比诗人凶,说每次《初轧》只能载一篇小说,不能满足读者需求——所谓的读者也只剩他们几个人。这些人没修成小说家的阅历,却已经继承了小说家的废话,小说写得像大说,害得《初露》每次要割大块的地来登这些文字。写散文的人最多,人心却像他们的文章一样散,闹也闲不出气势。这种散文家写文章像做拼盘,好端端的材料非要把它拆掉换一下次序再拼起来,以便有散文的味道。
雨翔孤单一人,与世无争,静坐着看内江。写诗的最先把斗争范围扩大到历代诗人。徐志摩最不幸,鼻子大了目标明显,被人一把批出来做武器:“(再别康桥》读过吧,喜欢的人多吧,这是诗的意境!诗在文学里是最重要的体裁——”那人本想加个“之一”,以留退路,但讲到义愤填膺处,连“之一”也吃掉了。
“言过其实了吧。”小说家站起来。慢悠悠的一句话,诗人的锐气被磨掉大半。
那人打好腹稿,觉得有必要把剩下的锐气磨掉,眼向天,说:“井底之蛙。”
他犯了一个大错。其实磨人锐气之法在于对方骂得死去活来时,你顶一句与主题无关痛痒却能令对方又痛又痒的话。那句“井底之蛙”反激起了诗人的斗志,小诗人—一罗列大诗人,而且都是古代的。小说是宋朝才发展的,年代上吃亏一点,而且经历明清一代时小说仿佛掉进了粪坑里,被染了一层黄色,理亏不少,不敢拿出来比较,只好就诗论诗道:“你们这种诗明明是形容词堆砌起来的。”这句该是骂诗人的,不料写散文的做贼心虚,回敬道:“‘小说小说,通俗之物,凡通俗的东西不会高雅!”
小说家根一时找不到一种既通俗又高雅的东西反驳,无话可说。
不知哪个角落里冒出一句:“《肉蒲团》”,四座大笑,明明该笑的都笑完了还要更放肆的假笑,意在击溃写小说的心理防线。孰不知,小说家的皮厚得像防御工事,区区几声笑仿佛铅弹打在坦克上。一个发表小说最多的人拍案站起来引《肉蒲团》为荣道:“这本书怎么了,是人精神荒漠里的绿洲!是对传统的突破!”坐下来洋洋得意、他所谓的“对传统的突破”要这么理解——当时的传统就是写黄书,《肉蒲团》一书色得盖过了其它黄书,便是“对传统的突破”。
三方在明清禁书上纠结起来,迟迟不肯离开这个话题,女生也不甘落后,都涉足这个未知地域。
社长急了,终于想到自己有制止的权利,轻声说:“好了,你们不要闹了。”
社长有如此大胆是很罕见的,社员也都停下来听社长的高见。社长的强项在于书面表达,嘴巴的功能似乎只退化到了进食,所以不多说话,四个字出口:“照从前的。”
社员很愤慨,想方才自己一场无畏的辩论竞换来无谓的结果,都在替自己说的话惋惜。
最后《初露》报上的编排是这样的,三篇散文一部小说一首诗。主笔写散文的第一位是提倡另类文学的,这番他说要用自己独到的眼光来观察人世间的精神空虚,以一个偷窥狂为主线,取名“ASnoopeMan”;社长的大作《风里》由于本人欣赏得不得了,也被选上;那位通修辞的复古散文家十分背运,佳作未能入选,倒不是写得不好,是打字员嫌那些字难打,大散文家高傲地不肯改,认为改动一字便是对艺术和这种风格的不尊重,宁愿作品老死也不愿它屈身嫁人。
小说向来是兵家必夺的,那位《肉蒲团》拥护者击败群雄,他的一篇描写乘车让位置的小说由于在同类里比较,还算比较新颖,荣幸被选上。小说栏上有一名话:“这里将造就我们的欧?亨利”。雨翔为欧?亨利可惜。这本“美国的幽默百科全书”一定作了什么孽,死了也不安宁,要到市南三中来赎罪。
诗人出诗集未果,就恶作剧。现代诗比蚯蚓厉害,一句话段成了几截都无甚大碍,诗人便故意把诗折断。据称,把东西拆掉是“西方文明最高技巧之一”,诗人熟练运用这种“最高技巧”,诗都写成这个样子:夜飘散在我的睡眼里风何处的车风据去我的梦告诉我是我的心雪飘在夜空是夜空散入我的夜静了静了谁的发香久久久久盘踞在我的梦里散落在我的心里。
社长看了惊讶,问诗人可否组装一下,诗人摇头道一旦句子连起来就有损待跳跃的韵律,还说这还不算什么,语气里恨不得把字一笔一划拆开来。社长一数,不过几十字尔尔,但排版起来至少要一大再,没了主意。
诗人道:“现在的诗都是这样的,还是出本集子发下去实惠。”
社长慌忙说:“这不行!”因为文学社办的《初露》,费用还是强制性从班委费里扣的,再编一本诗集,学生拿到手,交了钱,发现买一沓草纸,弄不好还要砸了文学社。雨翔随手拿起诗一看,笑一声,甩掉纸,冷言道:“这也是诗?”
诗人怒道:“看不起怎么着?”
雨翔很心疼地叹一口气,说:“多好的纸,给浪费了。”
诗人大怒,苦于还背了一个诗人的身份,不便打人,一把抢过自己的宝贝,说:“你会写吗?”
社长当两人要决斗,急着说:“好了,用你的诗了。”诗人一听,顿时把与雨翔的怨恨忘记,拉住社长的手:“拜托了。”诗人的灵魂是脆弱的,但诗人的肉体是结实的,握手里都带着仇,社长内秀,身体纤弱,经不起强烈的肉体对话,苦笑说:“好了,好了。”
于是排版成了问题。林雨翔为了在文学社里站稳脚跟,对社长说:“我会排版。”
这话同时使社长和雨翔各吃一惊。社长单纯简单得像原始单细胞生物,并不担心自己的位置,说:“好!没想到!你太行了。你比我行!”恨不得马上让位给雨翔。
雨翔也悬着心,说实话他不会排版,只是零零星星听父亲说过,点点滴滴记了一些,现在经过时间的洗礼,那些点点滴滴也像伦敦大雾里的建筑,迷糊不清。社长惜才,问:“那么这首诗怎么办?”
雨翔四顾以后,确定诗人不在,怕有第五只耳朵,轻声说:“删掉。”
“删掉哪一段?”
“全删掉!”
社长摆手说绝对不行。
雨翔用手背拍拍那张稿纸,当面斗不过背后说,又用出鞭尸快乐法:“这首诗——去,不能叫诗,陈辞滥调,我看得多了。档次太低。”
社长妥协说:“可不可以用‘厂把它——”说着手往空中一劈。雨翔打断社长的话,手又在稿纸上一拍,心里一阵舒服,严厉说:“这更不行了,这样排效果不好,会导致整张报纸的版面失重!”暗自夸自己强记,二年前听到的东西,到紧要关头还能取用自如。
社长怕诗人,再探问:“可不可以修改,修改一些?”
雨翔饶过稿纸,不再拍它,摇摇头,仿佛这待已经患了绝症,气数将尽,无法医治。
社长急道:“这怎么办,报纸就要出了。”
雨翔把自己的智慧结晶给社长,说:“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一篇,或不用诗歌,用——”
社长接话说:“散文诗,散文化美,诗含蓄,用散文诗吧!”
雨翔眼里露出鄙夷,散文诗是他最看不惯的,认为凡写散文诗的必然散文上失败,写诗上再失败,散文诗就可以将其两方面短处结合起来,拼成一个长处;自然,散文诗的质量可见于斯。竭力反对道:“不行,还是出一个新的栏目,专写点批评——文学批评?”
社长思考许久,终于开通,说:“也好,我只怕那些人…”
“没有关系的,他们也是讲道理的。”说着显露一个鲍威尔式的微笑,问:“谁来写呢?”沉思着看天花板,仿佛能写的人都已经上天了。凡间只剩林雨翔一个——社长谦虚道:“我写不好。而且我们明天就要送去印刷了,怕时间不够了,你写写行吗?”
雨翔心里一个声音要冲出来:“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脸上装一个惊喜,再是无尽的忧郁,说:“我大概……”
社长忙去把后文堵住,说:“试过才知道,这是一个很新的栏目,你马上要去写,最好今天下午就交给我。说定了!”说着得意非凡,当自己把雨翔的路堵死,雨翔只好顺从。
林雨翔一脸为难,说:“我……试试吧。”然后告辞,路上走得特别轻松,对自己充满敬意,想不过到市南三中一个多月,一个月多的群居生活竟把自己磨炼得如此狡诈;再想钱荣这厮能威风的时候也不长了,仿佛看见自己的名气正在节节升高,咧嘴笑着。
教室里钱荣正和姚书琴说笑。钱荣手里正拿一本《形式逻辑学》,指给姚书琴看,雨翔心存疑惑,这么严肃的书也能逗人笑?凑过去看,见两人正在阅读里面“逻辑病例”之“机械类比”里的病句,佩服他们厉害,有我军苦中作乐的精神。
两个人的头拼在一起,恨不得嵌进对方。爱之火热,已经到了《搜神记》里韩凭夫妇和《长恨歌》里连理枝的境界。
人逢喜事,想的也就特别多。雨翔见钱姚两个爱得密不透风,又想起了比姚书琴清纯百倍的Susan,一想到她,心里满是愁绪,惋惜得直想哭。委屈就委屈在这点上——自己刚刚和Susan有了点苗头,就缘尽分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