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忖间,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闷咳声,这声咳嗽倒似是有人极力克制却又无法忍住而咳出来的声响。
叶千雪回头来望,就见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兵正箕坐一旁,用手捂着嘴角极力忍耐着什么,见叶千雪回头察觉,这才别过头去猛咳几声后急急起身道:“昭阳郡主恕罪,老朽并非有意打扰郡主的思绪。”
叶千雪眉头一皱,显然,自己心中所想已被这老兵全然看破了,只听她:“不妨事,您老这是感染了风寒?”
那老兵道:“是啊、人老了,这身子骨不复从前健朗了,不过不打紧,休息会儿就好。”
说完又轻咳几声,而那手却是依然悟在嘴角并未拿下。
一旁莫仲卿见状眉头轻皱,又听叶千雪道:“您老这般年纪为何还来这城墙受苦?可是有人逼你临老从军?告诉我是谁,本郡主定替你作主。”
这叶千雪说罢作势便要喊来身后远远跟着的一名军官,怎料那老兵却急急摆了摆手道:“郡主别急,没人逼过老朽,是老朽自愿来的,咳咳…咳…”
一阵猛咳过后顿了顿,才又道:“我这把老骨头守了这南墙门头廿十八年,对它早也有了感情。临到老来这每日在这墙头之上看看日出日落,算是别有一番趣味。
可如今它遭了大难,被贼人毁坏如此,老朽那个心痛啊,所以昨晚这才重披士甲上阵,企图杀一个够本儿,怎料我这把老骨头想死却死不了,那些连媳妇儿都还没讨过的后生仔却一个个先行枉送了性命!哎,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郡主手下还能有如此好男儿何愁这洛阳不能安定?所以,郡主切莫担忧挂怀,一切有我们呢!”
说完那老兵一拍胸脯极力保证,可随后却又是猛咳起来,
那莫仲卿似乎瞧出了不妥,忽然伸手一拉老兵捂嘴手掌,果然瞧见那手掌之上满是色泽不一的血迹,遂急问道:“您老这是咳了多久?!这怎么可能是偶染风寒?”
一旁叶千雪听来剑眉一蹙,道:“来人!”
不远处听令的军官一见昭阳郡主面色突变,忙不迭赶了过来,候道:“敢问郡主有何吩咐!”
叶千雪并未回头,就已冷声道:“医官呢,为何这老者病得如此严重却无人闻问!”
那军官听她口气极为严厉,便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地道:“这…实不相瞒,别说是随军医官,就是城内私医都已被相继征用了,可伤员之多,已无法顾及周全,还请郡主恕罪…”说罢当即下跪,低头不语。
一旁莫仲卿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对着老者道:“这瓶内有几粒药丸,若是您老信得过我便每日吃上一粒方可减缓病症,待得这洛阳大定,还请您去医馆就医,因为这病并非风寒,瞧您面色和这血迹来看分明形似肺痨,若不再治恐有性命之忧。”
老兵见他将白玉瓷瓶递来,笑了笑并不接手道:“小兄弟一眼便识得老朽病灶,足见医术已有三分火候,不过这药还是拿回去吧。老朽的病老朽自己清楚,死不了。倒是小兄弟能一问之下便拿出这个瓷瓶若不是巧合对症,那便是个治百病的宝贝,就不要浪费在老朽身上了。”
莫仲卿道:“那还请您先下去歇息,不宜再过操劳!”
老兵先行罢了罢手,转而对着叶千雪笑说道:“老朽既重新穿上这身士甲,便没想再活着下这城墙!还请郡主劝劝这位小兄弟莫要再多费唇舌。”
叶千雪微微一愣,就见老兵忽又洒然一笑,看着不远处道:“该来的总会来,郡主莫要多虑,想我守了这南墙头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有了些火候,郡主请看,从那不远处奔来的传令官面色上看,似是敌人大军将至了吧。”
随着老兵一言,二人望去果见一名传令官匆匆而来,临到近处当即拜倒道:“禀郡主,据散出去的斥候来报,东首五十里郊外发现敌军。”
叶千雪道:“来了多少!”
传令官望了一眼周围伤兵无数,再见离得的老兵忽然有些犹豫,叶千雪见他吞吞吐吐不禁冷道:“讲!大声说、到底来了多少!”
传令官一听,沉声道:“据报,恐,恐是我军数倍之上。”
“数倍么……”
叶千雪顿了顿,艰难道:“我早上派出去的信件还没有回报?”
传令官摇了摇头,直道:“没有,以栾川为首的三县不知为何并未回信,而那赶往京城的书信恐怕还在路上。”
“被孤立了么……”
叶千雪喃喃自语,逐渐没了声音,周围也没有人再说话,每个人脸上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这南墙上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
少时,那老兵却是当先豪迈一笑,缓缓立起,用枪柄猛敲了敲三声城砖,咬着牙大声道:“难道不是来得正好么?孤立无援,自当背水一战!娃娃们,告诉老朽,你们怕不怕死!”
霎时,不论是坐着的伤员还是忙着处理尸体的兵卒皆都缓缓聚集过来,神情肃然,举枪而起,向着那名老兵竟是异口同声道:“不怕!!”
老兵面对渐聚渐多的人群再笑道:“贼兵势大,欲毁我家园、淫我妻儿!你们娃娃告诉老朽该不该奋起反击,干死他们!”
众士卒热血上涌,愤然出声附和道:“干、干,干!……”
这一连数声可谓豪气冲云霄,越来越多的城墙士卒受到了鼓舞开始向这边聚集而来,不到片刻,这南墙之上竟隐隐开始骚动。
叶千雪和莫仲卿二人见着这等场面,面上均有异色,显见有些不敢置信这没有官衔在身的普通老兵,竟在军中有这等人望和号召力。
这种人为什么没有被保举官衔,一些在昨夜贪生怕死留在营地不出的却做了统领?
叶千雪心中在哀叹,难道洛阳守军的军官阶层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老兵一摆手,等呼喝声渐渐止住,这才转首对着叶千雪面露坚毅道:“老朽虽膝下无妻无儿,然在这洛阳军中多年,说话自也有些份量,而像老朽这般老不死的在军中也还另有几位,所以别看这群娃娃虽只是一小部分,可老朽敢拍着胸脯保证,洛阳守军绝不像郡主想的那样,而他们便能代表大部分守军的决心,如今众志成城,誓守东都,郡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啊,只要军心不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着老兵这般说辞,莫仲卿神色微微激动,胸中火热,眼中带着三分惊异七分钦佩之情。
而再观那叶千雪只是对着老兵微一点头,转而登上墙垛缓缓注视着每一名士卒道:“这洛阳之中原有五万大军同守,可谓金城汤池牢不可破!然而短短数日之间人数锐减七成,南城门又险些失守,我身为洛阳诏讨使难辞其咎!
可现时现下幸蒙各位兄弟不离不弃,愿与我再讨贼敌!所以我以我父叶天朔之名在此立誓,叶千雪一日不死,洛阳一日不亡!”
短短一席话语,这叶千雪不仅表明了决心亦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然而并没有人想指责半句。因为姜侯成身死青楼之事已风传开来,大家心里或多或少知道这次事件应是那姜侯成负起全责。
半晌,又听她道:“然而光有决心是不够的,所以即刻传令下去,撤下城墙所有守军,于城内休整闭目歇息、枕戈待敌!我给你们三个时辰去休息,去准备!”
“三个时辰?”
众城墙士卒听来无不面面相觑,那老兵面上也有些难看,毕竟那敌军已到了五十里的郊外,就算这期间没有先锋前来骚扰,但三个时辰,足以让那群叛军兵临城下了。
所以……
众人望向了叶千雪,就听她胸有成竹地道:“所以我需要一千名死士与我出城迎战。我并不能保证去的人都能活着回来,但我能保证我会用尽你们每一分力气,每一份鲜血甚至是我自己的,以此,来延缓叛军的脚步为城里所有同袍赢得这宝贵的三个时辰!现在,自愿随我去的,请举起你们手中的兵刃!”
“唰!”
没有犹豫,几乎同一时间,那冰冷染血的枪尖被众士卒纷纷举起,有那么一瞬间,群起的兵刃亮得耀眼,那是因为有满腔热血在燃烧。
叶千雪左右望了望,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那老兵又出声了:“郡主,我认为此举不妥。”
“嗯?”
叶千雪隐隐恭敬道:“还请讲。”
那老兵微一拱手道:“您贵为元帅之女,是目前整个洛阳的精神领袖。所以要去也是老朽去。”
莫仲卿飞快道:“不行,还是我去。”
他在说这句话时心中已设想好遇到二师兄,相信即便被抓了他也不会杀我。
莫仲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又有了自信,也许是听着青青那番言论,也许是自己心中一直不愿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实。
但不管怎么样,他只觉自己实在比这位老兵更为合适。
谁知那叶千雪却是即刻摇头道:“你不能去,一来你不谙兵法,去了便等于枉送了这批死士的性命,达不到预计的效果。二来,你那位朋友董姑娘此刻尚在昏迷,若届时转醒你又不在,只怕后果难料。”
莫仲卿心中一凛,方才脑子一热便将这茬给忘了。
是了,那董昭怡这般昏睡过去,若醒来不见自己,定然会四处乱跑,若遭到守卫阻拦,以她那冷漠的性子说不定就要动手杀人惹出乱子。
那老兵笑着道:“别争了,还是由老朽代劳吧,当了这么多年的兵,还没有率过兵,只是郡主可信得过老朽?”
叶千雪望着老兵没有立刻出声,仿佛要将他这般苍老犹如橘皮般褶皱的面庞深深印在脑海里,小半山,才听她郑重道:“您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
老者笑了起来,忽道:“老朽姓卢,名文恭,郡主可记好了。”
叶千雪点头,深吸一口气道:“卢文恭,现在我便封你为副统领,而这城墙上的人你能带走多少就带多少出去!”
“谢郡主赏识,老朽定叫那叛军少帅吃些苦头,让他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好,但要记住,活着回来!”
叶千雪拍着卢文恭的双肩道。
这之后,那卢文恭便挑着整整两千号人从南门浩浩荡荡而出,其他人等迅速下了城墙就地休息,没有人会去浪费这用鲜血换来的时间。
不消片刻,这城墙之上竟是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此时日上三竿本也是一天中春阳最为灿烂的时刻,但整个洛阳城上空却始终笼罩着一丝阴霾。
叶千雪没有下城墙,她独自一人手抚墙垛遥望卢文恭和他的士卒远去的方向。
良久,终于卸下了伪装,神色说不出的惆怅。
她知道那卢文恭此去定然十死无生。
她也知道方才自己无非说了一番漂亮的场面话。
活着回来?别开玩笑了好么?能再假点嘛?
叶千雪实在很痛恨刚才那自己真挚的眼神,因为方才越真挚,此时就越发虚伪!
是的,她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去,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人替她去完成任务,替她去死。
她本来也没有出城迎战拖延时间的打算,但看到了这个卢文恭,她便有了这份打算,有了这份算计。
她也知道像卢文恭这种人,只要自己说出那句“出城迎战”的决策,他便会自告奋勇,而他的手下那批士卒便会一往无前。
这实在有些卑劣,让叶千雪此刻的脸色发青,但她更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绝不能有着半分妇人之仁。
“莫少英!这笔账我会算在你头上!”
说着,叶千雪狠命一拍城墙,脸上霎时显出一抹绝然之色。
………………………………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三军震城池 (三)
洛阳城内没有任何人知道卢文恭带着他两千余名士卒与莫少英大军交战的具体经过。
众人只知道,当天色几近黄昏,残阳殷红如血,城墙面上每一块城砖都被映得红艳艳时,才瞧见不远处旌旗蔽日,烟尘漫天。
那烟尘漫天下的斑斑人影,犹如蚂蚁般密压压地行了过来,一眼望去,竟有三个犹如石砖般齐整的方阵。
少时,不过一会儿,这支大军渐行渐近,离这洛阳也仅有数百丈之遥,眼看场上大战一触即发,而反观这东都城墙之上竟是四面无人,旌旗空扬。
莫少英此刻正处中军之中,遥望远城墙景致,忽然笑了笑看着远方城墙对着初一道:“你不是说,那昭阳郡主星夜赶回,将你打败后应还有万名守卒在内吗?怎么这会儿城墙之上却是空无一人。”
初一面露疑色回道:“也许她这是故布疑阵,示之以弱,好叫我们不敢立刻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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