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禾文将我从墙头上抱下来,意味着我和他之间终于迈入了一个新阶段。在此之前我连他的一点衣角都摸不到,而这一次我终于够到了他的袖子,便如何也不肯再撒手。他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下,低头看看衣服,再抬头看看我,我把衣服攥得更紧,很诚恳地望着他,说:“我被吓到了,我不拽着你腿会软的,腿一软就会走不动了。”
他笑一笑,忽然从怀中摸出一块鸡血石,颜色鲜艳,形状可爱,下面有密密的流苏坠子,正是我上次在他这里爱不释手恋恋不舍的那一块。
他成心把那块石头晃来晃去,看我的眼神也跟着晃来晃去,最后笑着说:“你如果能从我手上拿走,它就属于你了。”
下一刻我就伸出双手去抢,被他轻飘飘躲开,还是笑悠悠的模样:“咦,你不是腿软了么?”
我:“……”
我在接下来的半天里就一直围着那块鸡血石打转。禾文的武功太好,脑子也太灵光,导致我不论强攻还是智取都失败。我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也没能把它从禾文的手上抢过来,最后看着他那副依然好整以暇的模样,索性抽了抽鼻子,趴在石桌上大哭起来。
我努力让哭声震天,肩膀还在一耸一耸,在心里忐忑盘算他是否会中招。鉴于苏启就很不屑这个伎俩,我心想如果禾文在一盏茶的时间里还没有就范,那我就只得再改个法子。却没想到他和苏启的路数完全不同,我只佯哭了五声,就从圈着的手臂里看到有衣角出现在我脚边。
我抬起脸,他拿折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敲,掌心摊开,满脸无奈:“它是你的了。”
我飞快把那块石头抢过来,自下而上偷偷抬眼觑他,见他脸上已换上了一副“我就知道你在装哭”的嘲弄,思考了一下,说:“我拿东西和你换好吧?”
他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单手支着下颌沉吟说:“还是不用了吧。实话说,你浑身上下好像也没什么东西抵得上那块石头的价钱……”
“……”
我每次从禾文那里回来后,都试图通过回忆找出一点禾文也喜欢我的蛛丝马迹。然而每次都只能失望地想到我在他那里绞尽脑汁赖着不走的事,而想不出他有一点点表示想要看到我的例子。
最后荷花盛放的时候,我再次去看禾文。这次他正在泡着清茶,于柳树下独酌。他微微仰着头,神思有些恍惚,我不敢出声打扰他,默默在小石桌前一同坐下。
他终于歪过头来看我,唇角一点清浅笑容:“玉陀,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放在桌沿上的手停住。抬起头来望着他,张张嘴,却哑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倒了杯茶,交到我的手上。淡褐色的茶水因我手指的颤抖而颤抖,就像是雷雨天之前不安稳的湖水。
他的语气温和:“我想总不好不辞而别,所以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我哑着嗓音道:“你什么时候走呢?”
他说:“马上。”
“为什么要走呢?”
“我的事情办完了,该回去了。”
我道:“你能不走吗?”
他道:“不行。”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我的泪珠差点就滚了下来,赶紧扭过头,用衣袖遮住。他好听的嗓音又漫漫响了起来:“玉陀,喝了这杯茶,权当给我践行。”
我擦擦眼角,有点儿抽噎:“不喝。”
他说:“这茶有延年益寿清心安神的作用,并且有些清甜味道,很难得的,你不尝一尝么?”
我仍然赌气:“不喝。”
他想了想,说:“里面有你喜欢的清甜味儿。”
“不喝。”
“当真不喝?”
我言辞坚决:“当真不喝。”
“那好罢。”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轻声道,“小姑娘,后会有期。”
我魂不守舍走回去,晚膳滴水未进,就寝前却突然咳嗽不止。我咳嗽得十分厉害,连脊背都弓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上气不接下气,后来忽然胸腔一滞,呕出来一口鲜血。
阿寂大惊,十万火急从宫中传来太医诊脉。唐太医被人从被窝里光溜溜地拎出来,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连腰间的带子都没系好。他切完我的右手又切脉我的左手,最后忽然神情大变,自凳子上起身,跪了下来。
他抖抖索索地道:“公主……公主似是中了慢性毒药。”
我的小院当天晚上十分热闹。先是其他太医鱼贯而入,后是苏启苏姿被通传驾到,再是父皇母后驾到。
我咳嗽得快要晕过去。几位太医擦着汗水轮番诊脉,又凑在一起讨论方案,最后在苏启苏姿一盏茶不下十遍的催促下,终于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双手伏在地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们还没说话,苏启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其实也不用他们说话,行动就是最好的证词。按照我从小到大的经验,太医躬身站着说话的时候,一般都代表我的病症立等可好,无关紧要;而他们若是跪下来,手垂在身侧,脊背如蟾蜍那般斜向上弯,一般则代表我的病症需要假以时日,但仍能痊愈;而他们若是跪着,手伏在地上,头亦低下去,则代表我的病症有点严重,需要一个月乃至一个冬天的静养。
然而如今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能把额头低到这种程度,几乎是紧紧贴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药,只是毒性虽烈,却仍能治好。然而这药将公主的咳疾复引了出来,且公主本就正气虚弱,只怕……”
苏启冷声道:“往下说。”
“只怕日后冬天会更易外感风寒之邪,且将邪蕴于肺,壅阻肺气,气不布津……”
苏启一个茶杯扔出去:“说重点!”
太医哆嗦得像个筛子,几乎是字不成句地颤巍巍抖出最后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难以活过二十岁……”
我虽然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却未曾真正想过,我会在二十岁这样的年纪就死去。
我本来以为我的死亡该是还远。我常常想,一个人不能总是坏运气。有人先甜后苦,有人先苦后甜,命运该是像一根扁担,即便中间颠颠簸簸,也终有好坏抵消的一天。
我忍过一碗碗汤药,一根根针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为了太医口中的这个答案。
在别人的生命里,二十岁理应是攀上人生第一个顶点的年纪。父皇二十岁时,囚禁了自己的亲兄长,接过了象征皇权的苏国国印;苏启二十岁时,领兵出塞神出鬼没,朝堂之上睿智又锋芒,谈笑间便能指点出一个妙计锦囊。
我虽不是男儿,却至少也算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虽不指望在二十岁的年纪美名远播名满天下,却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块用武之地。
然而回顾我活过去的十几年,却好像都没有落下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我读过的书,学过的琴,练过的剑法,都还没有来得及卖弄给别人,就要离开我的亲人,这个世界。
被迫倒数生命的日子,着实有几分不甘心。
我不甘心,苏启也不甘心。他用了严酷手段封了所有知晓内情的宫女侍官的嘴,一边从民间延请名医,一边又对外宣称我是中了毒,需要调养,并下令彻查下毒事宜。
经此一事,我倒是顺便额外知晓了苏启的另一面。敢情他之前同我讲故事般教我的那些手段都称不上是手段,那只能算是把戏;而如今他在做的事才能算得上手段,折扇一收是真正的雷霆霹雳。
我身边的人,兽,禽鸟,乃至花草都被一一排查。我躺在床榻上嗅着寝殿中挥不去的药香气,对于苏启的询问,回应的是闭目假寐一声不吭。
其实并非猜不到,禾文离开时想要给我喝的茶,大概就是解药。
只是仍然想不通他为何要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而既然他给我下了毒,又为什么最后让我喝下那杯茶。
我想不明白,便也再懒得去想。反正来回不过都是自己的猜测,既然找不到当事人来验证答案,那所有的猜测也只能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我也不再过问进展情况。如果是好消息,只怕人人都争着邀功请赏,又何必是现在这幅模样。
再后来,我的寝殿中,所谓的名医来了一个又一个,又走了一个又一个,父皇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霾,苏启的脾气一天比一天糟糕,人人小心翼翼噤若寒蝉,就连窗台上那只一直欢快的黄鹂鸟都缩着脖子不敢再叫。
又过了一个月,我的中毒症状终于渐渐好转,咳嗽也慢慢减少。按照太医的说法,虽然二十岁时的结局难以避免,但若用药石与针灸压制,至少能保证我在这几年内能够过得稍稍舒坦。
于是接下来的半年,我都在所谓的药石与针灸压制中度过。一直到年底,有关苏姿大婚的各项事宜都准备妥当,我的病情也逐渐好转,据唐太医说,我的情况已基本稳定,药石和针灸都可以取消,若是以后偶尔再犯咳疾,只需用玉陀花即可。
这半年里我不得随意走动,闲极无聊便趴在床榻上看完了数本兵书,以及《易经》和《易传》。后两本占卜之书虽晦涩难懂,但里面反反复复透露出的顺其自然之理让我渐渐认了命。而且再后来苏启还安慰我,说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而我必定是个重于泰山的。我说这话我听着都惭愧,亏得你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得说出口。他把茶盏一放,肃着一张脸,难得甚是款款深情地看着我,同我说,我在他心中就是重于泰山。
我听了大是感动,于是想着这个世上,长寿有长寿的活法,短命也有短命的活法。假如从生命的长度来看,那我活得无疑很惨淡;但若从生命的宽度来看,也许我还可以趁着这三年,替苏国做点儿什么。
恰逢那时候苏国邻边的小国仗着有南朝背后撑腰,一改原先唯唯诺诺的态度,开始如一块难啃的骨头一样负隅顽抗。苏国投入的兵力如泥潭深陷,在边境死磕下去对峙的结果就是国库的银子和粮草流水一样迅速减少。父皇和苏启焦头烂额,我仅仅呆在床上都能感受到宫中那股绷紧又焦虑的气氛。
在那之前我很不懂得苏启和秦敛何故为了土地相争不断。尽管苏启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苏国和南朝就好比是两条狼,其他国家就好比是盘中肉,狼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须不停地剥皮食肉;而当所有的肉都吃光,再无其他食物的时候,除你之外的那一条狼便成了你不得不消灭的对象。这便是所谓的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然而我又每每同他强辩,说为何狼一定要吃荤,而不能改吃素,然后苏启就每每显得很愤怒,道:“你懂得什么叫意义吧?我不去抢不去争,活得跟个马夫无异,那我还当这个储君干什么用?”
之前春懒意迟不觉天亮到天黑的我一直难以理解苏启说的所谓意义这个词,到了掰着手指过日子的彼时却忽然福至心灵,父皇和苏启在这世上最留恋最在意的便是这江山,这两人为了苏国千秋心甘情愿地殚精竭虑,不知不觉间便成了此生的意义。
而我,曾经为了一个连真名都不得而知的男子放下公主身段刻意讨好,潜意识以为那便是我最留恋最在意的事,是此生的意义,可到头来反而因为他即将丢了自己的性命,重新灌下数天汤药,如此来看,我的意义实在是没意义,这一生过得实在飘渺无趣。
又过了数日,苏启忽然拿了一小张画像来找我,等遣走所有侍女,他把那张铺在桌子上,对我说了四句话。
“这个人就是南朝太子秦敛,半年前曾来过苏国都城。”
“苏熙,你是不是见过他?”
“你中的毒,是他下的?”
“你喜欢上他了?”
我已经因他的第一句话一片空白,后面的字一个都没听进去。苏启瞪着我半晌不能言,他自小从未打骂过我,拐着弯损我也只在我从不在意的事情上,如今即便气得再狠,咬牙半天,也只能迁怒于手中的折扇,把极好的白玉扇骨生生捏碎成数段。
那清脆的一声终于让我回过神,用简直能气死人的茫然眼神问苏启:“他就是秦敛?为什么和画扇上长得不一样?”
说完自己都想鄙夷自己。和三人成虎一个道理,莫说作画的画师很可能根本没见过南朝储君,就算见过,一张画像被描摹了无数遍苟延残喘流传到苏国这里来,不求样貌八分像,便是能有本人的五分神韵已是足矣。
我和苏启四目互瞪,他把碎了的折扇往桌上一扔,坐下来抿抿唇,再抿抿唇,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苏熙,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又过了几日,前廷大臣云郁突然造访我的宫殿。我对这个人的印象仅限于是父皇为他百年之后苏启的皇权巩固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