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公司做了倒数,再跑去用户平台上做倒数……”
那真是太丢脸了。姜锦年心想。
罗菡私下里和本公司的其他几位基金经理交好。2015年股灾频繁的时候,那几个朋友对罗菡十分客气,经常和她沟通交流,颇有一种“请教好学生怎么做作业”的意思。
而龙匹网事件一出,朋友交情也淡了下来。
姜锦年看在眼里,只觉得职场上没有真正的友谊。就像国家与国家的交往,总是利益为先,感情第二。
她向罗菡保证:“我会全力以赴,让我们的基金净值……重新增长。”
罗菡听多了属下的各种誓言。她捋了捋额前刘海,平静如常道:“不止是为了我们自己,也得想想那些客户。他们买了我们的基金产品,他们担心人民币放在银行账户里贬值。基金是一种投资,我们拿到了他们的钱,也拿到了他们的信任。”
姜锦年明白其中道理。
当天下午,她开始调查手头的P2P项目值不值得参与。
这个P2P项目的实际控制人姓姚,名为姚锐志。姜锦年没费什么力气就发现,姚芊是姚锐志的独生女儿,父女俩还承建了一个海南度假村。
网络爬虫和数据分析显示,互联网对这家公司的评价偏向正面。他们还获得过“第三届IT科技金融行业优秀示范企业”的表彰,不少老百姓投入上万元,并获得了丰厚回报。
但是姜锦年不敢轻举妄动。
她还没从“龙匹网”的打击中恢复。
当晚,傅承林邀请她吃饭。
他忙里抽闲,刚从某一个会场赶来。二环正值交通运输的高峰期,路况十分拥堵,傅承林不幸迟到了五分钟。他从停车场一路跑向饭店,难免有些风尘仆仆。
这家饭店是一家声名远扬的日本料理店,招牌寿司和鳗鱼饭吸引了无数食客。但是傅承林之所以选择它,仅仅是因为它离姜锦年的公司很近……姜锦年走过来只需要五分钟,不会耽搁她的时间。
饭店免费提供虾饼和味增汤。傅承林出现时,两碗汤都还热着。
姜锦年坐在横桌一侧,双腿搭进了桌子下方的木榻。包厢内不允许穿鞋,她的高跟鞋都放在了门边柜子里。
傅承林落座在她旁边。
他打开菜单,问她:“今晚喝不喝酒?清酒和米酒度数低。”
他的右手挡住了菜单上五颜六色的照片。姜锦年看不清,就往他所在的地方挪了挪,脚下一个没留神,刚好撞到了他的腿。
他勾唇,笑也笑得无声。
姜锦年道:“你别以为我是故意的。”
头顶悬挂了一盏灯笼,边缘是红纸糊成,嵌着碧青色竹条,营造出古色古香的氛围。
灯影零零落落,照得姜锦年肌骨莹润。
她侧目看着他,偶尔瞥一眼菜单。
傅承林喊来服务员,点了两瓶清酒,以及若干推荐菜系。合上菜单后,他说:“中午忙着做统计,助理给我送了一份盒饭,等我想起来要吃,饭都凉了。”
姜锦年翻了一下收据单:“你刚才点的……寿司、螃蟹和冷面还是凉的。这样好了,我给你烫一下清酒。”
傅承林只是随口一说,姜锦年已经让服务员送来瓷瓶和酒杯。她动作熟练地温酒,自己还先尝了一杯。
另一杯酒被她递给了傅承林。
他接过,细品了很久。
姜锦年已经半醉,自言自语道:“我这两天在研究姚芊家里的那个P2P平台……”
傅承林以为,姜锦年和姚芊势不两立,不会再去探究她们家的投资项目。但他没想到,姜锦年能抛开个人因素,以第三方的视角做分析。
她说:“他们的线上客户很活跃,投资回报率高于市场平均。”
傅承林打断道:“你们罗菡经理先前看好的龙匹网也是这样。客户比较活跃,回报率暂时居高不下。”
姜锦年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你觉得姚家的P2P平台不能回报投资者吗?”
她刚说完这句话,服务员端着一盘螃蟹,以及一条装满寿司的小木船进门了。
傅承林照例把东西摆在姜锦年面前,也不管她究竟会不会吃。然后他才说:“我觉得他们会扑街。字面意义上的扑街。”
姜锦年狐疑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们在海南岛做地产,我也在海南经营酒店。他们的度假村很可能成为烂尾楼,”傅承林压低嗓音在她耳边说,“我跟你打赌,他们只能再撑三个月。”
姜锦年早已学乖:“我不和你打赌,这次我相信你。”
第28章 承诺
姜锦年的一腔心思都放在了P2P项目汇报上。她拿着筷子夹起寿司,蘸了盘子里的调味汤汁,没注意芥末的辛辣味道。芥末的余韵沉滞在嗓子眼里,呛得她捂住嘴,接连咳嗽,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双眼红彤彤水汪汪,像是刚哭了一场。
傅承林把纸巾递给她,顺势为她端茶倒水。他还将螃蟹敲开,剃出蟹肉,整齐排列在她的盘子里,这一系列亲密关照,让姜锦年感到不好意思。她双手捧着茶杯,啜了小半口,状似无意道:“看不出来,你还真会照顾人。”
傅承林用湿巾擦了擦手,应道:“谈不上照顾,只是想对你好一点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在这方面,暂时不太会表达。”
他坦白秘密,静候回音。
姜锦年不语,他就问:“姜小姐,能把你的左手给我么?”
傅承林明白姜锦年是那种嘴上死犟,身体诚实的性格。他偏爱她表里不一的反差。他看见她犹豫着伸出左手,立刻握住她的手腕,给她戴上一块做工精致的情侣表。
他的动作幅度大了些,桌子被推歪一寸距离,八角竹灯轻微摇晃,散溢着重叠的影子。姜锦年发觉他的掌心温度高于平常,他是不是自己都有点紧张?
那块女士手表的背面,还刻了姜锦年三个字,显然是他特意为之的订做款。
姜锦年神色渐平静,思绪游离。她回想起傅承林说过的话,他说,他们两个人可以重新开始,他会争取让她再一次对他感兴趣。
重新,争取,再一次。
这七个字组成了重点,点点掐中了她的七寸。
她当宝一样护着的微信聊天记录,记载了她和傅承林两个月以来的闲言碎语——从他出差那天开始算起。他们像是一瞬间重返大学,陷入了抛梗接梗的游戏里,极快速地接收彼此的讯息。
即便如此,姜锦年仍然坚持以退为进。她转动表盘,决心逗逗他:“我有个做人的原则,我不收贵重礼物,无论是谁送我的,我都要原封不动地退还。”
她坐近他身边,惋惜道:“怎么办呢?我不能收,还是给你吧。”
正在这时,服务员打开日式推拉门,半跪在他们面前,继续上菜。
服务员穿着日本浅色浴衣,头发盘起,斜插了一根金步摇簪子。随着端菜取菜的举动,步摇的旒苏坠晃了几下,引得姜锦年往她那边看。姜锦年离她很近,那姑娘挽袖为他们收盘时,姜锦年还轻声赞她:“云鬓花颜金步摇。”
姑娘笑答:“我们不懂日本人怎么盘头,随便弄了根簪子。”
姜锦年接话:“没事,日本文化还不是从中国学来的。”
姑娘却垂首道:“文化还要有传承。”
傅承林的酒杯空空如也。姜锦年继续为他烫酒,明明是在行酒色之事,可她的举止恰当自然,行云流水,弄出了红袖添香的意思。她握着酒壶,随口说:“这是紫砂壶吧?传统紫砂壶就有半月、文旦、华颖、提梁、秦权……等等种类。只是相对小众,没做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菜上齐了,服务员没搭话,合门退场。
傅承林先是问她:“你还研究过紫砂壶?”随后又道:“你不要手表也行,我送你半套茶具。不像手表那么寻常普通,让我能附庸你的风雅。”
姜锦年反而讥笑:“什么半套茶具啊?你半套我半套?”
傅承林仍在品酒:“我觉得这样很好。”
姜锦年之所以逗弄他,就是想看他仓皇紧张忐忑不安的模样——这很少见。可他这会儿又恢复了往日作风,喜怒哀乐都在运筹帷幄之中,风度翩翩,处处下套。
姜锦年觉得他心机太多,好没意思。
她来回旋转手腕,那块表就在腕间摇摆,她终于认真地说:“算了,我不要你的半套茶具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块表我收下了。”
傅承林提醒道:“这是一块情侣表。”他撩起左手袖口,展示给她看,“另一块在我这儿。”
姜锦年一边喝酒一边轻笑。到了晚上九点多,她醉意横生趴进了他的怀里,他十分熟练地将她搂紧,白衬衫的领子被她印下一个口红唇印,他听她再三警告道:“傅承林,你要是敢说你不喜欢我,我就……”
他很快认怂:“我不敢。”
他亲了亲她泛红的耳根:“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
*
当天夜里,姜锦年又是被傅承林送回家中。
许星辰习惯了这个状况。她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后来的游刃有余,自我感觉就是个顺水推舟的过程。她希望姜锦年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同时也感慨“养大的女儿留不住”,她给姜锦年熬了一碗醒酒汤,又和傅承林搭了一句话:“傅总,这个月工作忙吗?”
傅承林如实道:“忙。”话中一顿,他自嘲:“我就没有不忙的时候。”
他退到玄关处,显然,是打算告辞了。
许星辰向他挥手告别,一时忘记了刚才要讲什么话。直到她把醒酒汤盛进碗里,她才想起来,明天姜锦年要回家探望父母和弟弟,许星辰原本准备问一问傅承林,问他要不要和姜锦年一块回去,见见父母,打个照面之类的。
然而傅承林已经走了。
许星辰摇了一下头,她干嘛这么操心?
次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街心公园内一片繁花绿树茂密成荫。室外温度大概在32摄氏度左右,比起前段时间的酷闷燥热,已经算是好上了不少。
姜锦年趁此机会,买了一堆东西,拎回父母家里。周末学校放假,她弟弟也回来了一趟,一家四口围坐桌边,其乐融融,还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母亲收拾碗筷,父亲将儿子和女儿喊入卧室,悄悄拿出一个破旧的铁皮箱子。箱子内几样东西都被暗红色绒布紧紧包裹着,拆开一看,尽是些纯白、翡绿、亦或透明的石头。
父亲指着一块绿石道:“闺女,你爸爸没什么钱,也不能炒股……还好我认识几个老朋友,他们在新疆和缅甸那边做生意,淘到了一些珍品,特价卖给我。我也时髦一把,跟你们年轻人学学投资……你瞧瞧,这是湖北十堰绿松石,真要在商店买,得好几万一块。”
绿石头光泽黯淡,色彩圆滑。
他又抓起一把澄黄碎石:“这是江苏东海的水晶,底料好,可不便宜。”
他捏着绒布一遍遍擦拭箱底,那块“羊脂玉”倒是真的白润滑腻。但他瞄上了另一个角落,沧海拾珠般郑重地说:“你们瞧,檀木珊瑚,大师的雕工,台湾送来的上等货。”
他挨个儿介绍自己的藏品,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去,生怕磕着了碰着了,像在对待一笔来之不易的巨额财富。
姜宏义脸色煞白,姜锦年犹自镇定:“爸,我给你的五万块,你就花在了这些东西上?”为了搞清楚文化艺术类股票,姜锦年曾经深度钻研其中……她绝对不是行家,但她至少能一眼辨别粗劣的赝品,有那么一刹那,她想把铁皮箱子掀翻了扣在地上。
父亲发觉她语气不快,赶忙道:“我们这一代人讲究信誉。我那几个朋友认识三十几年,人家在北京好几套房子,好几台车,就我这点钱,他们哪里看得上眼?”
姜锦年一时肝疼,暂且说不出话。她父亲还在念叨:“人民币总在贬值,换成这些,比黄金还管用。保不齐哪一块卖上几百万,你跟你弟买房的钱都有了。”
姜宏义烦躁道:“爸,我不用你们管。我是男人,我会自力更生。”
父亲拍他后背,止住他的话:“哪家二十几岁的小年轻买房,不是爸妈掏钱?”
姜锦年出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我给你们的钱,别乱花,求你们了,我挣钱也不容易。买一堆假货回来有意思吗?你不懂就不要沾手。别说你们那个年代的人讲信誉了,不比我们这一代好多少。某些人为了挣钱有什么不敢做?疫苗造假食品掺毒,区区几块石头算什么?我跟你说,我学过一年的品鉴课,百分百肯定这些东西全是假的。”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父亲讷讷应了。铁皮箱子被他关紧又翻开,开完又合上,苍老手指搭在坚硬棱边上,黑褐色老人斑格外晃眼,像一连串荆棘刺进眼中,刺得姜锦年眼眶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