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闻声,却并没有什么为此而生的洋洋自得与雀跃,反倒第一次、正色打量了几人一眼:都是似乎之前没怎么见到过的生面孔。
事实上,有好几次她借宋致宁的车,对方车库的夸张画风,什么玛莎拉蒂雷克萨斯法拉利,不说价位,至少在大众直观的心理预期上,都远比这辆车要夸张,也在养老院招来不少议论。
这几个人的夸奖,不管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怪刻意的。
可终究没来得及多想。
身旁老人开始有些晕车的症状,一下打断了她的思索,只得先侧过身去,和坐在另一侧的女护工一起,把人先安抚着。
一时间,神思便跑远,半点疑惑,也被跟着抛诸脑后。
从养老院到上海远郊的老家,大约是三个半小时的车程。
八点多出发,到抵达的当口,已经是家家户户香气扑鼻、折腾着午饭的时候。
男护工刚把老人抱下车、放上轮椅,住在隔壁的邻居听见汽车经停的响动,已经探出头来瞧——见是陈昭,老妇人当即喜上眉梢:“昭昭儿!你怎回来了?回来住几天哇?”
“两天咧,”陈昭走上前,也没顾忌对方围着脏兮兮的围裙,便跟人抱抱,笑眯眯地摊手,“正好见到,不用特意找你了。阿喜婆,钥匙给我一把吧,我又忘记带了。”
这头民风淳朴,邻里都熟悉,自从陈昭搬进城里、不怎么回家住,想着家里又没什么金贵东西,便索性在去年,把备用钥匙交给了村里以前的赤脚医生、人又最热心的阿喜婆保管。
阿喜婆了然,低头,从自己腰间的一大串钥匙里扒拉出一把黄铜色的取下,放到她手里。
“到我家吃饭伐?”还不忘问一句,“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李阿婆最近也不回来陪我吃,孤单的很咧!”
陈昭闻声,也没多想,便一口应下,“行,我们进屋看看,等会儿就过来吃饭。”
“好好好!”阿喜婆比她更开心,咧嘴一笑,露出“缺斤少两”的一口白牙,“我这就给昭昭儿做最爱吃的红烧肉!”
身后,几个护工虽有些不大乐意,但也拗不过雇主,在简单安置了老房子、随意检查了一通过后,五人还是绕到隔壁家,围着一张缺了角的豁口木桌,陪着阿喜婆吃了顿聒噪的午饭——几乎都是阿婆在说话,热热闹闹的,停不下来。
“你阿爷以前在宝林的时候,那是可威风了,你是不晓得,以前宝林的旗袍……特别是那个中山装,哎哟,卖的是有多好多贵,但你爷爷心善,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少收了我整整一百块,我一世都记得他的恩呢!”
说话间,阿婆给陈昭夹了块红烧肉,复又侧过头,看了一眼呆呆坐着、被护工喂着饭的老爷子。
“就是他现在这样,唉,是有点遭罪。还好有我们昭昭儿这孝顺孙女,你阿爷小时候没白疼你,真的是把你捧手心里怕摔碎了,含嘴里也怕化了……”
老人家絮叨起来,总是不带停的。
好在陈昭一向对老人很有耐心,也没露出半点厌烦,低头,扒了口饭,又夹起那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真好……”
夸奖的话还没说出口。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倒是先一步来袭,随着“五层楼”肥瘦相间滑入口腔,那一瞬间,她脸色大变,登时随手扒过脚边的一个塑料垃圾桶,俯身就吐——
“呕!咳咳,咳,”呛个不停,满脸通红,还不忘解释,“不是红烧肉……呕,我是,应该是最近感冒了,吃什么都想吐,呕……!”
本来早上没吃什么,午餐也还没来得及吃两口,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好不容易来人家做客,竟然吐的这么狼狈,难免又有些尴尬。
陈昭正想着怎么跟人解释,阿喜婆却猛一下拍拍她背,又捧起她脸,左右观察。
大概是过去做赤脚医生时的本能,老人家捻起她手腕,细细摩挲片刻,一副正儿八经望闻问切的专业模样。
良久。
陈昭望着她,不好意思打断,只得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
而阿喜婆摸了又摸,最后问了句:“有男朋友、不是,有老公了,怎么也不带回来看看?”
陈昭:?
“傻昭昭儿哟!”老人一脸恨铁不成钢,拍了拍她额头,“你怀孕了,虽然时间不长,我就怕摸得不准,但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陈昭:“……”
这下是真懵了。
阿喜婆倒已经先唠叨开:“最近是不是老觉得想吐,又心烦意乱,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你这女娃娃家的,也不细心点,这第一胎吧?又是最开始一两个月,是最不稳定的时候,你可得千万多长个心眼——这红烧肉就别吃了,太油腻,等会儿阿婆给你熬点汤送到隔壁去,打扫你也别打扫了,阿婆帮你弄……”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突然了点。
为此。
一个发呆又神游天外。
一个唠叨又老眼昏花。
自然也没注意到,三个护工齐齐对了个眼色,手上喂饭的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
末了,男护工借口要上厕所,把碗往另外一个单出的女护工手里一塞,便出了门去。
徒留下两个神色不定的女护工。
以及,还在怔怔不知言语的陈昭,和突然一下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袋的阿喜婆。
“对了,之前回南天,天气发潮,想着你把钥匙给我,这么信任我,总得多帮你帮衬点家里,就给你打扫打扫了房间——你这粗心丫头,每次都不晒床板,底下木头都发霉了,好在我发现,然后把它拆出来想去晒晒……结果我一翻开,看见下头有个黄木盒子,大概是你爷爷留给你的,我也没弄开,想等你回来再看。”
说着,阿喜婆当即起身,转头就在在自家电视柜下头一顿翻找。
好半天,终于从一堆废瓶子里找出那个大黄木盒子,没上锁,只闲闲扣着。
阿喜婆把盒子塞进陈昭手里。
两人都还没说话,一旁,正乖乖吞咽着饭食的陈家爷爷,却在看到那个黄木盒子的瞬间,像小孩子一样胡乱挥舞起双手,脸上涨红着,一巴掌正中红心,把给他喂饭的其中一个女护工扇开。
“别动我的盒、盒子!”他喊,难得清晰,难得端正的发音,“昭、昭的嫁妆!谁、敢动!我要打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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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上厕所上了整整十来分钟的男护工姗姗来迟,勉力“制服”了闹腾的老爷子,好不容易把人安抚好,这才让陈昭“趁其不备”,抱着盒子偷溜出去,回到隔壁自家老屋。
“阿喜婆,我让爷爷在你这坐一会儿,我看看就回来,”她最后说,“给你添麻烦了哈。”
“不麻烦,……你小心脚下!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别这么……诶!别跑起来了!”
陈昭早听不得那么多,兀自跑回老屋里,也不顾厅堂桌椅还带着灰,便一屁股坐下。
左右上下,认真端详着眼前这个从没见过的黄木盒子。
她觉得,今天这趟回老家,实在有点过分惊喜加惊吓了。
还没从“疑似怀孕”的惊喜里回过神,手里这个沉甸甸的盒子,似乎同样给她预留了意想不到的——
深呼吸一口气,她低头,一扒拉,锁扣被轻松划开。
受了潮的黄木盒子有些免不了的霉斑,里头厚实的一打纸页也没能幸免,字迹糊的难以辨认。
陈昭随手拿起一张,看到里头写的是:“今收子正德5200元,用于fuyang昭昭。1992年2月1日,给昭昭买新衣服,170元;工资收入480元。余:5510元。”
又一张,“1997年8月20日,付苏慧琴昭昭学费huoshi费500元,余:9020元。”
陈昭一张张往下翻,每个月每个月,结余都在缓缓地往上累积,到1998年,爷爷正式退休,这才慢下来。
那时候,他只能靠养鸡养鸭、每个月捡废纸瓶,偶尔接点闲活来攒钱,再加上身体逐渐不好,药费又是一笔昂贵的开支,或许是因为越攒越慢的缘故,他还在其中某一页写上:今天起只能抽一支烟,太贵。
轻飘飘的一句话,和后头那句“记得给昭昭买过冬的棉袄”放在一起,就变得过于沉甸甸,以至于陈昭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揩去眼角酸涩。
在那叠纸的最底下,还有两个大包。
陈昭伸手去把其中一个拆开,里头是扎得厚厚实实,一千块一叠,有零有整的钞票,足足十八叠。
而另一个——
裹得格外严实,一层又一层,还夹杂着塑料包装纸摩擦的声响。
陈昭耐心地解开,到最后方才看清,是一件折的整整齐齐、黑色面料的中山装。
比不久前洛一珩的那件针脚更完整、更细密,一针一线,都是老人良苦用心。
一张小小的纸条,夹在那包装纸间。
老人的笔画和儿子一样歪歪扭扭——他干了一辈子的裁缝,从学徒到老师傅,念书却只上到小学五年级,连字认不太全。
可他写:【我最亲爱的孙女陈昭:这是爷爷这bei子做的zui后一件中山装,我悄悄量了你那个同学的尺码,人老了,不知道zhun不zhun,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长高,但是爷爷xiwang,你的新lang,会是世界上,最帅的。】
还画了个朴实的笑脸。
陈昭摩挲着那个笑脸,仿佛又看见,很多年前,鸡鸭满地跑,大黄老是乱吠的自家小院里,爷爷搬着个小板凳,叼着自己的老烟枪,坐在院子里,等着自己放学回家。
“今天怎么不带你那个帅哥同学回来?”他总是笑,“爷爷还想多看几眼孙女婿呢,害羞什么嘛!”
老不正经的爷爷,是世界上最细心,最温柔的爷爷。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件中山装叠好,和十来摞钱一起,收回盒子里。
摸出随身带着的手机,她低头,从通讯录里找出钟生的电话,按下拨通键。
电话抵在耳边。
一头是“滴滴”呼叫声,等待被接起。
另一头,似乎是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霍然回头。
“啊,吓死我了,”分明初来讶异,语气却因为来者而平缓下来,“是你们啊,我爷爷他……”
话音一断。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好巧不巧,却正被接通,那头传来钟绍齐的声音,问了句:“昭昭?”
“唔!钟——唔!!放……”
“昭昭?!”
有人蹲下身。
纤长手指,拾起那手机,视线在屏幕上亲昵的备注上逡巡一圈,若有所思。
而后,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挂断。
第49章
时间倒回到“绑架”事件发生前的八小时,香港。
一切动荡的起因;都来自于上海大宇娱乐旗下的“有点娱乐”自媒体公众号;在凌晨四点;发布的一则报道:“钟家预备太子爷钟礼烨在美惨遭车祸?钟董事长大受打击;被送ICU!”
而后;便是连锁效应一般蜂拥而至的八卦新闻,惊醒了钟氏公关团队的一众好梦:
“钟礼烨、钟绍齐还是钟邵奇,太子爷究竟有几个?”
“钟家继承人风波从何而起?点击观看原文即可看前因后果。”
彼时,几乎谁也搞不清楚;这群大脑上头的疯子究竟是怎样抢在钟家得到消息之前,拍下了钟礼烨突遭车祸的事故现场发回国内;坐实消息的真实性;
又在公关组紧急删号处理的当口,杀下一记回马枪,极具新闻嗅觉地与两年半之前香港街头连环车祸导致的“钟邵奇疑似死亡”事件联系在一起,在香港吹起了一阵无名风火。
但可以确认的是。
这场自新闻媒体而生发、一路“沿线肆虐”的惊天八卦,的确;仿佛一把及时来到的偃旗息鼓令;将钟氏近两周以来;因为和江源宣布的新合作案而在股市上有所回升的信心截止此地。
也终于把隐藏在幕后;草蛇灰线的“主谋”,逼到大众视线之中。
北京时间凌晨六点。
钟绍——钟邵奇,在向医院确认消息属实,钟老爷子病情急剧恶化、乃至失去意识后,第一时间召开公司高层会议。
在公司里;面对的是吵嚷不休的各派股东,安抚与威胁并行;
在公司外。
介于事态不断发展、趋于爆发,新闻广泛传布两个小时后,钟氏终于公开举办临时记者发布会。
出席发布会的青年,以香港大众们最熟悉的形象之一,在镜头前致意,淡笑,落座。
雪白西装,戴一副金丝眼镜,举手投足之间,永远不失贵族气派,无从挑剔的优雅和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当日,钟邵奇代表钟氏,正式对外宣布,将受钟老爷子所托,暂时代管钟氏一切相关事宜。
自此,钟氏内部、经由钟邵奇一手设计,原定的狙击恒成及江氏的计划,面临内忧外患,巨大危机。
尽管他依然在媒体面前谈笑风生,姿态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