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历次肃贪,都有不同的目的。
比如成立审计司,成立皇家银行,这是分文官的财权,和当时的士人集团对抗。
推行均田,铲除世家,这是消除地方的宗族势力,打破地域血缘分别。
还有,行秀才科,扩大录取名额,这是给寒门更多机会,扶持他们,取代世家的垄断……总而言之,以往的历次整顿,都不是完全针对吏治,甚至可以说,肃贪只是个副产品。
既然是副产品,次要目的,达不到要求,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而且是完完全全不同!
王宁安已经坐到了官员的顶峰,而且随着赵曙隐退养病,王宁安也不用担心师徒君臣之间的冲突,完全可以放手施为。
他不是替自己铲除对手,而是在替天下除掉隐患!
在以往,他要保护自己人,即便有错,也需要袒护。要照顾盟友,哪怕像文彦博这样的老不要脸,能争取就争取。
可是这次他不需要了,这是一场不容手下留情的战争……“老夫是看明白了,你爹是真的要不讲情面了,哪怕是他的儿子,犯了罪,也一样难以逃脱。小子,你信不信,要是你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你爹都能对你下刀子。”老文探身,笑了笑:“怎么样,觉得你爹如何?是不是太无情了!”
狗牙儿双眼放光,脸上居然满是崇敬。
“我爹太了不起了!”狗牙儿兴奋地一挥拳头,“文相公,原来你也怕了,所以你弄出这么一副鬼样子,在这里装蒜,想要保住老命……我可告诉你,要是表里不一,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哪怕我二弟求情,我都会把你送上断头台!”
“呸!”
老文恨恨啐了狗牙儿一口。
“瞧瞧,瞧瞧啊!”他摇头大骂,“你们王家人都是白眼狼,老夫果然没说错……不过你小子先别高兴,你可知道,你爹把你和你二弟都弄到海外,是有私心的。”
“我不信!”
狗牙儿气呼呼道:“我也知道,天下有太多的不公平,有太多的稀里糊涂。以往没人敢碰,我爹有弥天大勇,他愿意强力清扫,还苍生一个清明世界,身为他的儿子,岂能让老爹失望!要是我都不站在我爹一边,他可真的是孤军奋战了。”
狗牙儿的一番高论,弄得老文这个生气。
奶奶的。
王宁安那么缺德的一个人,竟然还有个贴心的好儿子——不是一个,是两个,小彘也是那一副德行!
这俩货真是兄弟,全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可一旦和他老爹有了冲突,立刻无条件站在了老爹一边!
王宁安啊,你算是积了阴功了!
老文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表情古怪,好久,才不无揶揄道:“臭小子,你以为肃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以老夫的观察,离着大祸临头不远了!”
“我爹不会输!”狗牙儿笃定道。
“你连你爹的对手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输?”
“不管是谁,我爹都会赢的!”狗牙儿笃定道:“文相公,你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我爹的厉害。”
他指了指简陋到极点的草堂,呵呵一笑,眯起眼睛,得意道:“不光是我,你老家伙要不是对我爹信心十足,也不会住在这个鬼地方装孙子了,是吧?”
第1118章 王宁安的心思
人生能有一个知己,就不虚此生。
虽然老文和王宁安之间南辕北辙,甚至相互下黑手,捅刀子……但是不能否认,他们绝对是最了解对方的。
“我说臭小子,你爹虽然厉害,但是他也没法百战百胜……而且,这一回他的对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狗牙儿问道。
“老夫想问问你,你爹要肃清贪腐,那什么人贪的最多?”
“这个……”狗牙儿疑惑了,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不敢说,老文可敢!
“现在贪腐最严重的,获取利益最多的,恰恰就是你爹扶持起来的那批人!都是你们王家的势力!”文彦博毫不客气道:“就拿冯京来说,他虽然是富弼的女婿,但是他承袭的是宋庠的衣钵,宋公序就是主张对外扩张,主张驯化野蛮,主张无所不用其极,获取利益,什么仁义道德,全都可以不管……”
老文呵呵一笑,“臭小子,你爹当年可是鼎力支持宋庠的,帮着刊印,传播。他自己造的孽,自己收拾,只是老夫不相信,我不信他能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我也不信他能刮骨疗毒,真正下得去手!所以,你爹这一次,他注定了要失败!”
老文凑到了狗牙儿的面前,笑嘻嘻道:“这回懂了吧,还那么有信心吗?”
狗牙儿被问得脸都红了,脑门鬓角,浸出细腻的汗珠,整个人都在不停颤抖,显得极为惶恐。
他当然不傻,文彦博说得千真万确。
纵观王宁安的崛起历史,其实就是不断分润的历史。
他替武人,替将门代言,和韩家这样的豪族联合,建立六艺学堂,结盟范仲淹,欧阳修等庆历旧臣,拉拢曹家为代表的外戚,和赵宗景结成死党,筹建银行,发展贸易,建立新式军队,推行殖民扩张……
王宁安靠着利益结合,建立起庞大的势力,才能顺利走到今天的位置,成功推动变法,让大宋焕然一新。
但问题来了,这些分润,这些合作,这些拉拢……又有多少是合乎律法的?
即便是合法,又能拿得上台面来讲吗?
聚集在王宁安身边的人,都是老老实实,按照王宁安的要求做吗?其中就没有宵小之徒?没有贪官污吏?
狗牙儿都不敢想下去,他握紧了拳头,眼神喷火。
“王相公,当年旧派势力那么大,地主士绅,盘根错节,任何改变,都会遭到他们的强力反弹……我爹要是不用一些手段,不拉拢帮手,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我觉得我爹没错!”
“哈哈哈,老夫也没觉得他错,只是人都有灯下黑的毛病,你爹也不例外!”
“不!”
狗牙儿断然道:“我爹不一样!他,他……他连我都没放过,文彦博,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小人!”
说完,狗牙儿一甩袖子,气鼓鼓就走。
他这么一走,可把文相公给气坏了。
“小兔崽子,老夫好心好意,给你解惑,连句谢谢的话都没有,你简直混蛋!”老文跳着脚痛骂,咬牙切齿。
他知道这一轮的整顿非比寻常,要是能抓住狗牙儿和小彘,两个儿子都捏在手里,对付王宁安,也有把握,至少能保住老命,不至于陷进去。
哪知道王宁安的儿子没一个好东西,又让文相公落空了,他只能战战兢兢,继续装孙子,生怕哪片树叶落下来砸坏了脑袋。
倒是狗牙儿从文家出来,立刻就变了面孔,像是偷鸡成功的黄鼠狼。
“姓文的,想让小爷欠你的人情,做梦去吧,我才不吃亏呢!”
狗牙儿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等他坐上火车,就开始担心了,而且是提心吊胆的那种……文彦博说得不错,老爹遇上了麻烦,遇上了无与伦比的麻烦。
他要用今天的自己,去反对昨天的自己,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难怪他要从自家下手,没有办法啊!
不能治家,焉能治国!
在这一刻,狗牙儿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应该千刀万剐了!
或许把自己,二弟,还有王家一堆人都给杀了,以此昭示决心,或许老爹才有成功的机会吧……想到这里,狗牙儿都不寒而栗了。
等他再度出现在秦王府,再度见到了老爹,鬼使神差,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爹,你不会想六亲不认,拿我祭旗吧?”
王宁安正在伏案疾书,他要批复一大堆的任职公文。
听到儿子的话,他迟愣了,手里的笔停下来,却没有抬头。狗牙儿的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完了,真的完了!
这可怎么办啊?
“爹,那啥……二弟挺好的,不像我张扬,张狂,自己作死……所以,你要立威也行,但是要给咱们家留一条血脉啊?”
他扯着脖子,情绪激动,青筋暴露,简直咆哮帝附体,不用训练,都能去演苦情戏了!
哪跟哪儿啊!
王宁安从座位上起来,揪住这小子胸口,反手就给了狗牙儿两个嘴巴子。
“第一,我是惩罚你,不能胡说八道,第二,是告诉你,不该见的人不见,不该听的话别听!”
被老爹打了,狗牙儿顾不得疼痛,他仔细咀嚼着。
“爹,你知道我去见了文相公啊?”
王宁安没好气道:“除了那个老货,谁能把你小子忽悠的五迷三道,都变成弱智了!”
这话狗牙儿不愿意听了,他不服气道:“爹,我觉得文相公说得很有道理,你现在的确是很难,太难了……孩儿不孝,让老爹烦心了。”他羞愧低下了头。
到底是父子,看着儿子歉疚的模样,王宁安笑了……他伸手抓着儿子的胳膊,父子两个来到了窗前,并肩坐下。
“哈哈哈……”王宁安先开口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文宽夫一定说了很多吓人的话,他会说我这次整顿,凶险异常,几乎要面对所有人的反对,是不是这样?”
乖乖!
老爹真是厉害啊!
狗牙儿瞪大眼睛,不停点头。
“哎,老文这么说也对,也不对!”王宁安笑呵呵道。
狗牙儿立刻洗耳恭听。
“你爹确实培养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也确实应该开刀,应该治理……只是眼下还不算太糟糕,至少有挽回的余地。”
“不明白!”狗牙儿摇了摇头。
王宁安继续道:“你想想,的确太多的势力,是我弄出来的,但是却还有更多的势力,也是我扶持起来的。就算这些势力的内部,也有不少健康的力量,你爹不是一个人在奋战!”
王宁安说着,拿起了一份名册,上面就是最近要提拔的官员名单,足有上千人之多,这还仅仅是第一批。还有更多的优秀官吏,会纳入提拔重用的名单……肃贪绝不是除掉几个贪官就能大功告成的,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比如说,新政学会这些年,就不断培养年轻人,从成千上万的官员,还有几十倍的吏员之中,挑选出可堪造就的人才,适当进行历练,如果确实可用,就会被纳入预备名单,如果出了问题纰漏,则会被降格,或者淘汰。
新政学会已经积累了丰厚的人才,口袋里的名单长长一大串,只是缺少机会表现而已。
“除掉一个贪官,就会立刻有两三个人上位,接替权力……原本集中在一个人手里的事权,财权会被分开,再增加一个监督的官吏,形成互相制约监督,水至清则无鱼,我没有奢望天下不存在贪官污吏。但是必须保证主流是好的,风气是正的,能够有自我纠错的能力。”
这些话,王宁安也谈了不止一次。
他现在终于能从最顶层开始,重新设计大宋的一切,这是个很繁杂的工作,但是也充满了挑战和乐趣。
“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在3到5年之后,从两京到所有行省,高官会被换掉一半,吏员也要更换3成以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把这些人拿下,换上更清廉的新人,同时加强监督,吏治崩坏的局面一定能够挽回,为父是信心十足!”
听老文的话,狗牙儿几乎崩溃。
听老爹的话,他又满血复活了。
貌似真的没有那么吓人啊!
究竟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狗牙儿快速思量,他觉得其实调和两个人的看法,距离真相就不远了。
老爹的确很辛苦,很不容易,但是老爹有办法,有手段,最重要的是有足够的储备……这一场大战的胜利一定属于老爹!
狗牙儿一点也不怀疑。
“爹,你让我去海外,一定是另有深意吧?”
王宁安哼了一声,“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就是看不惯你的德行,不许吗?”
“许,许!”狗牙儿连连点头,“反正你是我爹,什么我都听你的。”
狗牙儿变乖了,王宁安难得不板着臭脸了。
“文宽夫说对了一半,的确是要面对自己培植起来的庞大势力,金融集团,地方的势力,豪商巨贾,主张殖民的力量,甚至连军中,都会有强烈反对。”
“从区域上讲,大宋境内我还是有把握的,可是海外辽阔,情况复杂,我担心有人会趁机发难,所以……”
“所以老爹让孩儿去海外镇场子?”狗牙儿兴奋道:“请老爹放心,孩儿一定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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