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璟得意告诉儿子,洪水之下,好些地主的庄园都被水泡了,围墙垮塌,不堪一击。他们又武装到了牙齿,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像样的抵抗。
都说大宋是士人的天下,也仅限于那些名满天下,又中过进士,身居高位的,普通的士绅地主也就比寻常人强一些。
每一次平叛,都会有许多地主受到冲击,最多事后朝廷杀几个倒霉蛋平息民怨,至于真正的大头儿,一部分落到军头儿的腰包里,更多的要送给文官,这是个奇怪而畸形的利益链条。
就好像任何事物都有两个面一样,繁花似锦,文治兴盛的大宋,也有黑暗的一面,而且黑暗还不止一面!
“爹,假如明知道一件事是错的,却没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发生,那种滋味,你懂吧?”
“我?”
王良璟迟疑一下,他突然抓起了马槊,沉甸甸的兵器,扔到了王宁安的手里。
“你拿着上举一百次,爹就告诉你。”
王宁安乖乖听从老爹的话,做了一百个上举,王良璟又示意他继续做,一直做了三百个,王宁安的胳膊几乎都断了,脑门上都是汗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王良璟抓着马槊,放声大笑。
“这回好了,你小子没精力胡思乱想了!”
面对老爹得意的背影,王宁安只剩下喘气,翻白眼,碰到这么个爹,也真是倒霉!
不过冒了一身汗,王宁安真的轻快起来,与其浪费精力去做注定没法成功的事情,不如想想眼前,该怎么把王家发展壮大,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说话有分量……天边的云彩,还不如手里的狗尾巴草实在。
离着沧州越来越近,竟有一队人马,跑到了他们的前面,为首的老者正是欧阳修。
“醉翁,你这是?”
“唉,老夫已经上书,告老还乡,这是过来接发儿的。”
告老?
开什么玩笑,老夫子貌似还不到五十,身强体健,再干一二十年没问题,莫非……王宁安迟疑道:“朝廷执意要回河吗?”
“嗯,夏悚上书了,要挖一条六塔河,把黄河水导引回故道。”欧阳修深深吸口气,“老夫无能,愧对百姓,只有回家。”
“别啊!”
王宁安的眼珠快速转动,他可不想放走欧阳修,这位老先生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醉翁,晚生有个想法。”
“讲!”
“这一次的回河之争,其实很简单……只是朝廷之中,唯有官僚,没有专业,堂堂宰辅,不通水利,不懂地理,只知道闭门造车,党同伐异……这也是我华夏千年来教育的大弊病,醉翁身负天下之望,就没有想法扭转吗?”
第98章 前所未有的学校
外行领导内行,政治代替专业,一意媚上……这些官场弊病,在回河之争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醉翁,朝堂衮衮诸公,无不是孔孟门徒,学的是儒家教化,诗词歌赋,文学造诣,冠绝历代。可是孔老夫子没有告诉人们如何治河,孟老夫子也没有教给后人理财,至于天文、历法、算术、测绘、地理、工程……更是一点没有,光是会做人,就能做好官吗?光是品行高洁,就能富国裕民吗?”
“先秦时候,儒家弟子尚且学习六艺,汉唐的诗人儒者,无不能提三尺剑,为国戍边,征战沙场。到了大宋,承平百年,文恬武嬉,儒者皓首穷经,再也不能仗剑杀人,更舍不得亲力亲为,只知道闭门造车,坐井观天。假如朝堂之上,能有一半的大臣肯沿着黄河走一走,肯拿起尺子,测量河道落差,肯观察水势情况,就断然不会支持恢复故道这种荒唐的主张!”
王宁安沉重说道:“醉翁,晚生不敢诋毁儒家经学,但是晚生以为光靠着经义,远远不够,朝廷需要方方面面的专业人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醉翁应当把这副担子挑起来,替大宋培养真正有用的人才,晚生不才,愿意倾尽全力,辅助先生,不管用钱,还是用人,晚生都竭尽所能!”
听完了王宁安的长篇大论,欧阳修震惊了。
王宁安给了他一个全新的角度。
以往欧阳修总是认为夏悚等人主张回河,是私心作祟,不顾苍生黎民,是小人,是奸佞……至于富弼和韩琦,他们没有仗义执言,没有劝谏皇帝,就是逢君之恶,失去了风骨,十分可恶!
正因为失望,欧阳修才想辞官不做,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可是王宁安的一番话,让欧阳修有了更多的思考。
自从科举制确立以来,以文章经义选官,只要学问好,就能牧守一方,宰执天下,这并没有错,可是光有会写文章的人成吗?
儒家子弟总是宣扬一窍通百窍通,懂了圣贤之道,学会了最高深的学问,其他的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轻而易举。
欧阳修曾经深信不疑,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彻底动摇了。
王则叛乱,面对成千上万的人马,他束手无策,面对黄河改道,他几次上书,却石沉大海,一点用处没有。
圣人之学,说到底是教人做人,做官的。
唯独没有教人做事!做实事!
官员想的是利害得失,想的是头上的帽子,屁股下面的位置,就拿富弼和韩琦来说,几年之前,他们是庆历新政的干将,不计得失,一心为国……经过了挫折之后,他们锋芒收敛,变得温文儒雅,举止有度,堪称标准的宰辅。
回河之争,他们不再以苍生为念,失败了又如何,反正有夏悚顶着,成功了也不过是贾昌朝捡便宜……
天下事坏就坏在了党同伐异上!
要想治疗痼疾,最好的办法就是专业。
“醉翁,其实阻止修六塔河并不困难,只要计算出河道落差,还有黄河的水流量,一尺长的脚,总不能穿半尺的鞋吧?之所以困难重重,就是我大宋的士人缺少务实精神,凡是靠着想象,靠着脑袋一热,全凭感性热情,缺少理智思考,又人云亦云,盲目跟随,才会出现一大堆的问题,晚生以为,纠正世风,大力办学,刻不容缓,醉翁以为然否?”
欧阳修愣了一下,突然老脸通红。
初到沧州的时候,王宁安就和他辩论过庆历新政,这一次王宁安的话,又点出了更重要的问题。
当初几位相公不就是为了洗雪西夏之耻,急于富国强兵,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脑袋瓜发热,一股脑抛出一大堆的新政,眉毛胡子一把抓,结果草草收场……假使当年能仔细研究推敲,真正去走访百姓,下功夫研究,提出的策略更加合适,庆历新政没准就能推行,大宋说不定就会中兴……
想到这里,欧阳修越发觉得王宁安的提议太好了。
办学!
办一所前所未有的学堂!
不光教给学生圣人微言大义,还要教给他们天文历法、兵书战策、算学医学,总之一切有用的学问,全都能学到!
欧阳修像是疯了一样,喃喃自语,脸上冒着红光,眼睛越来越亮,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终于想通了,困扰了多年的心结打开了。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庆历新政就是个不成熟的早产儿,夭折难免。
要想救国救民,就要从教化开始,从培养人才开始……王宁安这小子真是个鬼才,他给自己点名了方向啊!
欧阳修抓着山羊胡,老脸笑成了菊花。
……
“成了!”
王宁安同样笑得开心灿烂,在黄河决堤之前,他就忽悠欧阳修,希望老先生在沧州办学。
他要发展生意,练兵赚钱,不管哪一样,都离不开识字的人才。偏偏沧州又是文化的沙漠,缺少鸿儒,倘若欧阳修能够在沧州办学,老先生的旗号打起来,势必天下人才,云集沧州,做梦都能笑醒了。
自从朝廷坚持回河,王宁安那点可怜的报国之心都烟消云散了,他给欧阳修说得这一套,完全就是画饼充饥。
一个书院,能改变大宋最好,不能改变,也没啥损失,关键是给王家的事业培养足够的人才。
可怜的醉翁还迷迷糊糊,没有看透王宁安的险恶用心,反而乐颠颠成了王家的打工仔。
老夫子别提多勤奋了,到了沧州,连儿子都没看,直接去了城隍庙。
这一块地还挺有说头,当初是崔钰捐给包拯的,后来王宁安弄到手,想用来办学,只是欧阳修走了一圈,不停摇头。
“太小了,太小了。既然要教授各种学问,至少要有个观星台,还要有跑马场,农桑水利,一样不能少。”老夫子嘿嘿笑着,“王二郎,你不是要全力资助老夫吗,我说的能做到吗?”
“能!”
王宁安咬着后槽牙说道:“醉翁,我把学校建起来,讲师可要靠你才行。”
“没问题,这点人老夫还是能请来的。”
欧阳修大包大揽,可是他往学校的新址一看,顿时惊掉了下巴。
王宁安选择邻近野狼谷的位置,一共划出了三座山谷,山前有一条两章多宽的溪流,夹在山谷和溪流中间,有差不多一千亩的空地,一眼望不到头。王家的部曲,土塔村的百姓,弓箭社的成员,还有随同王良璟回来的青壮,全都投入。
先是砍伐光树木杂草,然后铺上混杂的三合土,用石滚子压平,一个足以跑马的空地出来了。
紧挨着山谷,是一排排的房舍,欧阳修看得眼睛都花了。
“这是要装多少人啊?”
“当然是多多益善了。”王宁安笑道:“听说醉翁兴学,谁不过来捧场!已经有三千多人来报名了,就凭先生的号召力,那可比王则强多了,只要登高一呼,天下响应……”
“你给我闭嘴!”
欧阳修可懒得听王宁安胡说八道了,汴京太学也不过三千学生,王宁安这小子弄了三千人,是想累死老夫啊!
二话不说,赶快回去,多写几封书信,赶快求援,来的是越多越好。
看着欧阳修仓皇的背影,王宁安别提多得意了。
看以后谁敢小瞧我的部下,王家的部曲都是文坛盟主的弟子,苏大胡子的师兄,倍儿有面子!
第99章 欧阳修的魅力
村子是从一家或几个人家开始的,如果只有一个姓氏,形成村子的标志往往是祖先祠堂落成的那一刻,有了共同祭祀先人的地方,家族的联系就紧密起来,有什么大事小情,磕碰纠纷,人们先想到的是族老长辈,不是朝廷衙门。
至于几个人家组成的村子,最重要的建筑却是寺庙,土地公、娘娘庙、城隍爷……庙建起来,大家的心都有了归宿,人也安定下来。
看一个村子的兴旺与否,从庙里就可以窥见端倪。
土塔村原本就有一座寺庙,后来被大火烧毁,只剩下光秃秃的塔,富裕起来的村民就想着整修寺庙,聘请高僧,给有烦恼的人们答疑解惑,超度死去的先人,土塔村就可以成为周边村子的中心,享受八方羡慕。
只是王宁安很不以为然,建庙宇不如建学堂,有了学堂,家家户户的子孙就有了上进之路,下一代人越过越好,才是王道!
显然,王宁安的主张得到了所有人的拥护。
周边村镇,弓箭社的汉子,全都过来帮忙,天不亮就上山采石,浑身黝黑肌肉的壮汉,扛着二三百斤的石块,从山上稳稳下来,走十里山路,当石头放在空地的刹那,他们挺起了腰身,露出憨厚的笑容。向四周看看,都会发出赞叹。
真是太大了!
在所有人的努力之下,不到三个月,一座可以容纳几千人的学堂已经初具规模。
不算人工,光是砖瓦木料,各种花费,就有五万贯之多!
王良璟挠着头,苦兮兮的。
“我说宁安,这也太多了吧!等先生们过来,束脩花费又是一大笔,爹带回来的钱根本不够用啊!”王良璟压低了声音,“要不,我再去抢点?”
王宁安吓得趴下,我的爹啊,你可真敢想!
“能不能抢来,先放在一边。”王宁安叹道:“爹,你知道这些日子有什么人要来吗?”
王良璟平时除了练功,就是练兵,哪有闲心管别的。那些文人在他的眼里都是大头巾,差不许多。
见老爹迷茫,王宁安赶快给老爹介绍,心说以后王家可要加一万个小心,弄了这么一帮大爷,等于请了无数只眼睛盯着王家,出一点错,都要倒大霉!
首先,第一个响应欧阳修的就是老朋友余靖,这位当初就请求欧阳修一起上书,想办法治理黄河,后来黄河决口,他又上书反对回河,结果石沉大海,余靖也不是好脾气,嚷嚷着要辞官,接到了欧阳修的书信,这老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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