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从不掩饰对父亲的崇拜,他的眼中,只有王安石才是当世圣人,其他人全都不够看。哪怕王宁安,也不够资格!
直到王宁安让他着手拟定考成法,王雱的想法终于变了。
还记得王宁安和他彻夜长谈——不管什么法令,归根到底要考人去推行,设计得再好,落到了歪嘴和尚那里,也会念歪了。
王宁安毫不讳言,他得罪的人太多,而青苗法得罪的人更多,暗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恨不得青苗法立刻崩溃……
王宁安说的都是秦凤路的情况,可是王雱的鬓角流下了汗珠,俊美的五官不由得蜷缩成包子,何止是秦凤路,永兴军路不是一样!
有人能针对王宁安,就能针对他的父亲!
而且这帮人不止一次出手,秦凤路遇到的问题,永兴军路一样不少,而且由于永兴军路直接由衙门出面,更多的人被逼得家破人亡,怨声载道……说到底,不还是地方官吏在使坏吗!
想通了这一点,王雱突然豁然开朗。
其实老爹和王宁安根本不是竞争对手,而是伙伴!
有的伙伴是因为共同的利益,有的伙伴是因为共同的敌人。
显然,二王就属于后者。
王宁安能替王安石遮风挡雨,至少在朝堂上为他挡住政事堂的压力,而王安石能在地方上大刀阔斧,锐意进取,把青苗法给推下去!
亏自己还以智慧自诩,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直到此刻,才想明白,惭愧,惭愧透了!
拿到了考成法,王雱的心和火炭似的,有了这玩意,老爹等于有了尚方宝剑,那些给青苗法捣乱的家伙,就等着变成灰灰吧!
……
京兆府,王宅。
王安石坐在了书房里,一动不动,外面的日头高高挂着,散发着灼热的温度,往日里王安石早早就去衙门办公,他可是有名的工作狂。
只是今天,王安石却一直没有动弹。
他的官服比平时更加肮脏,还散发着一股子恶臭的味道。
这倒不是王安石不洗澡,而是有人向他投了臭鸡蛋!
王安石今天刚刚离开家门,就有一群愤怒的百姓,他们躲在王府的两边,趁着王安石出来,疯狂投掷,还大声咒骂。
言词之难听,简直不堪入耳!
他们诅咒王安石的全家,咒骂青苗法。
他们嚷嚷着,自己一无所有了,就让王安石把他们的命也拿走吧!
负责保护王安石的官差将这些人都抓走了,直接扔进了牢里,等候审讯。回头再去找的时候,却发现王安石已经消失了。
大家生怕大人出事,急得满头冒汗,幸好有家人提醒,王安石回到了书房。
青苗法!
自己在舒州,常州,为官多年,政绩斐然,青苗法是他总结经验,反复推行过的良法,王安石信心百倍。
这次在永兴军路推行,王安石有充足的把握,一定能富国裕民,救治时弊。
可是他赋予了那么高的期待,却在推行的第一时间,就遭到了各方掣肘,朝堂上的相公反对也就算了,地方士绅官僚添乱也可以理解。
唯独今天!
王安石真的伤心了,一群普通的百姓,竟然找他拼命,还投掷臭鸡蛋。
天可怜见,老夫变法,都是为了你们,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能不寒心吗?
如同磐石一般的心,动摇了。
王安石不断拷问着自己,到底是错在了哪里。
青苗法错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是有人存心破坏,暗中掣肘,把好好的法令,给毁了。
王安石暴怒而狂躁,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动作太早了。假如自己进入政事堂,获得了皇帝的绝对信任,那时候再去推动青苗法,就远比现在容易多了,区区一个转运使,还是太势单力薄,无力回天啊!
王安石怒火中烧,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不许打扰,都给我滚!”
听到了父亲骂人,王雱反倒鼻子发酸,老爹是被逼到了墙角,才会失去优雅,有些人真该死!
王雱忍着哭泣的冲动,低声道:“爹,儿子给你送尚方宝剑来了。”
……
书房当中,王安石的面前。
摆着考成法,还有赵祯的旨意。
这两件东西,给了王安石无穷无尽的动力。
的确是尚方宝剑,是斩杀宵小,扫荡烟尘的无上神兵!
王雱小脸涨红,“爹,青苗法之所以出了问题,就是地方官吏,不遵命令,肆意胡为,而老百姓又愚昧无知,不明就里,才寸步难行,现在有了考成法,爹爹就可以名正言顺,收拾那些不配合的官吏,让他们统统尝到苦果!”
王雱充满干劲儿,“涤荡烟尘,扫清污浊,一切都看爹爹的了!”
王安石深深吸口气,突然一笑,“爹爹不过是一路转运使,又能干什么,这考成法可是王宁安弄出来的?”
王雱脸色微红,“没错,秦凤路的青苗法也出现了大量坏账,是王相公说动陛下,颁布的考成法。”
王宁安点头,“果然是为父敬佩的人物,王宁安有些本事!”
作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王安石明白,王宁安是要利用他,可王安石不在乎,为了理想,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他只要确认王宁安会鼎力支持他,那就够了!
考成法在手,天下我有!
王安石立刻下令,召集所有秦凤路的官吏,州县以上,齐集京兆府。
王安石事先将考成法文本分配下去,然后又根据各县的人丁税收数量,重新分配了青苗法的份额。
谁干得好,就能得到嘉奖升迁,谁干得不好,就要降职,甚至罢官!
在落实考成法之前,王安石先要拿一些人祭旗。
京兆府知府韩琳,推官周轩,长安知县高博芳,万年知县徐知良,还有他们手下小吏,一共40多人,全部罢官,就地免为庶人!
“王安石!你凭什么罢我的官?”韩琳大声咆哮,“老夫是天圣年间的进士,我当官的时候,王安石你连个进士都不是!仗着陛下超擢,几年时间,做到了一路转运使,就你这般的浅薄后辈,也敢罢老夫的官,谁给你的胆子?”
他疯狂叫嚣。
王安石根本不为所动!
“亏你还知道自己是天圣年间的进士,还知道陛下待你的洪恩!你对得起朝廷吗?”王安石一拍桌子,“你手下的小吏,违反规定,强迫京兆府商户借贷青苗钱,多达上千户,涉及金额,十几万贯!因为催要本息,逼死商户不下二十人!你居然视若无睹,昨天还纳了第九房姨太太,你的钱从哪里来的?”
王安石怒不可遏,“韩琳,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就敢肆意妄为!告诉你们,还有其他人都给我听着!本官是钦命的永兴军路转运使,奉旨推行青苗法,陛下刚刚颁布考成法,你们的那些靠山,还能比官家大吗?”
别看王安石不修边幅,看起来邋邋遢遢,可是真正发怒,那可非比寻常,被点名的官员全都吓傻了,其他人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把人待下去!”
很快,韩琳等人被拖着带下了大厅。
王安石威严扫过每一个人。
“你们听着,从今往后,一切按照考成法办事,本官制定的限额,必须完成。期间如果有残害百姓,破坏新法,就地免职,永不叙用!”
自从将考成法交给了王安石,前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王安石就先后罢黜了两个知府,三个知州,七个县令。
其余被罢免的佐官更是不计其数,还有多达上百名小吏差役,因为有残民害民的行径,全都被严惩!
更有二十几人掉了脑袋!
试想一下,一个皇帝尚且不能随便杀人的朝代,骤然之间,处罚了这么多官员,还杀了那么多人。
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
有人惶恐不安,可也有人欢欣鼓舞,备受振奋。
原来真的可以有一种力量,能打破陈陈相因的官场,能破除乡愿,一往无前!
王安石再也不是一个骤然蹿升的小人物,论起名望,与日俱增,甚至可以和政事堂的一帮人,不分轩轾,被视作未来的宰辅之选。
而且随着青苗法快速推行,永兴军路的岁入足足增加一倍!
以种家为代表的戍边将领也得到了实惠,军费的缺口全数补齐,士兵装备也得到了更新。
王安石可谓是大杀四方,威风八面。
只是鲜有人注意到,王安石罢免了一大堆官吏,而接替空缺的,多数都是嘉佑二年的新科进士,他们是王安石的门下,可也是六艺学堂的弟子……
第540章 不要脸的相公们
“姐夫,我替你抱不平!”
苏轼从秦州回来,汇报青苗法的情况。
跑出去大半年,这家伙是又黑又瘦,原来的肚子都瘪下来了,看得出来,是真的够辛苦的。苏八娘也心疼兄弟,弄了一大桌子菜,全都是油乎乎的,苏轼抱着一个酱肘子,大口大口啃着。
肚子里有了底儿,他的嘴就没有把门的。
“现在外面都在说,王安石是救时良相,有韬略,有本事,好多人都跑去捧他的臭脚。他们也不问问,是谁力劝陛下推行青苗法的,又是谁争取到了考成法?他王安石能有今天,还不是拜姐夫所赐,凭什么忘恩负义,贪天功为己有,我第一个就不服气!”
王宁安没说话,夹起一个狮子头,塞进了苏轼的大嘴。
“不服气就吃,吃到服气为止!”
苏轼瞪大了眼睛,鼓着腮帮,活像是愤怒的青蛙,两只眼睛哀求地看着姐姐。
苏八娘抿着嘴微笑。
“子瞻,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是你姐夫做成的,文官那边,除了丢人,就是丢人,好不容易出来个能干事的,有人看不惯,可也有人欣赏。再说了,王安石讲学多年,论起功夫,比你姐夫下得深多了,这也是人家应得的。”
苏轼好不容易吞下去狮子头,怒道:“他除了惹祸,瞎折腾,就不会干别的,比起姐夫差得远了。”
王宁安觉得有必要好好教训一下大苏,把筷子放下。
“我问你,王安石是什么人?”
“什么人?”苏轼傻乎乎摇头。
“他是会试主考,是你的座师!”
苏轼愣了一下,突然猛地摇头,放声大笑,“那算什么?他没教过我一篇文章,没给我上过一堂课,就在我的卷子上写上了取中,就是我的师父?简直笑话一样,说句不客气的,就算不是王安石当主考又如何,别人还敢不取我?对不?”
啪!
王宁安用力一拍桌子,他真的怒了。
“子瞻,你心里怎么想,都给我藏在肚子里,不管如何,王安石都是你的师父,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虽然你不必完全服从他,但是基本的礼貌要有。而且你给我记住,我们都在推青苗法,就不要分你我,如果你想不通这点事情,那你就去跟醉翁做学问,不要跑出来做官,那样会害了你!”
说完之后,王宁安豁然起身,直奔书房而去。
姐夫小舅子,本来就没什么好怨的,到了书房,王宁安的气就消了。其实被大苏推崇敬重,感觉也很不错。
只是眼下局势暧昧不清,不允许他犯一点错误。不得不敲打一下苏轼罢了……坐在书房里,点燃了炭火炉,把清泉水烧开,取出御赐小龙团,泡上一杯茶,王宁安正准备品茶。
苏八娘从外面进来了,见王宁安很随意,顿时脸上也放松了。
“就知道你没真生气,可我那个傻兄弟还担心着,非让我过来看看。”
王宁安哼了一声,“别替他说好话,分明是那小子没明白我的意思,才过来让你询问,对吧?”
苏八娘无奈笑笑,王宁安除了涉及到女人的事情,很是迟钝之外,别的事情一贯是机敏无比。
“我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迁就王安石,甚至主动成全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王宁安呵呵一笑,放下了茶杯,“那好,我就把话说清楚,也省得你们胡思乱想。陛下决心变法,我也鼎力支持,但是陛下不会让我主持变法,这个道理你懂吗?”
“嗯,明白,你手上有军权,也有财权,如果连文官也听你的,改朝换代也就不远了。”
王宁安没有驳斥苏八娘,而是继续道:“一个上位者,做起来并不容易。陛下信我,重我,可是也要防着我,满朝诸公,陛下不愿意轻易罢黜,就是希望他们能牵制我。既然如此,还不如留一个心怀大局的。王安石纵然有百般不是,可是他是真心为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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