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首是。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文彦博不解,王宁安解释道:“醉翁的外甥女张氏,名唤春燕,第一首里面暗含春燕二字,第二首直呼其名,叫做燕子!”
文彦博一听,真是荒唐透顶。
忍不住笑骂道:“春来燕子,本就是寻常之物,诗词当中,比比皆是,如过江之鲫,以此就说是张春燕,简直是无理取闹!”
王宁安苦笑道:“更无理取闹的是这三首词都不是醉翁所写。”
“当真?”
“没错,醉翁已经几年不填词了,而且这三首词,意境平平,毫无特色,仿佛天生为了给宵小之徒制造借口一般,根本不是醉翁的文风。”
文彦博看了半天,颔首道:“没错,如果堂堂文坛盟主,就写出这种烂俗的东西,我大宋的文坛只怕要成千古笑柄了!”
“一共是十几首诗词,还有几篇文章,都托名是醉翁所作,根据钱明逸的供认,他是在一座酒楼里面发现的,是几个士子谈论,拿了出来。”
文彦博眉头紧锁,随后又舒展开。
“嗯,各地士子进京,醉翁又是会试主考的不二人选,有人假冒醉翁,托名作品,应当是常有的事情。以往历次科举,也都有这种情况。只不过那些人单纯想借机传扬作品,没有害人之心。而这三首词,用心险恶,凭空捏造,污人清白,绝非善类所为!”
文彦博突然呵呵一笑,“二郎,人家是处心积虑,要对付醉翁啊,你们的步子迈得太大了,有些不该碰的事情碰了……给自己惹祸,也害了别人,以我之见,你们最好能收手,免得惹来大乱,玉石俱焚。”
王宁安把脸色一沉,“怎么,你也给他们当说客?”
“那可没有!”文彦博连连摆手,“我不过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替你们着想,一点坏心思也没有。”
王宁安沉吟一下,他能听不出来吗!
文彦博这老货是占便宜没够!
他无非是想劝自己退步,这样他对文官集团也有了交代,到时候把几个碍眼的除去,他老人家还要领袖文官呢!
文彦博可不愿意看到文官集团被打得稀里哗啦,不成气候,那样损失的还是他自己!
老东西,你的算盘可真精明,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啊!
“文相公,我王宁安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分寸我自会掌握,用不着你教我!而且咱们说穿了,是利益结合,你做事,我出钱。你要是还想更多,我就去找贾昌朝和解,到时候我们一起灭了你!”
文彦博吓得一缩脖子,彻底无语了。
王宁安这小子属驴的,偏偏又聪明无比,的确不能和他耍心眼,万一他发疯,后果不堪设想。
文彦博收敛了心思,沉吟道:“以我来看,这三首酸词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所作,应该就是应考的士子,我立刻派人去查那座酒楼,把可疑的人揪出来。”
这还差不多。
王宁安点头,他还有事情要查。
因为根据钱暧的供认,在得到这三首词之后,他还不知道如何发动,就找到了一个御史,此人名叫蒋之奇,正是他帮忙定计,找到刘三水,扩大事态。
直到此刻,钱家叔侄还坚称他们只是将事情公诸于众,有三首词作为铁证,欧阳修盗甥之说,板上钉钉,绝对没有丝毫问题。
王宁安反复问了问钱家叔侄,他们也就知道这些。
虽然看到朝廷的相公们喊打喊杀,丝毫不给他们辩驳的余地,叔侄两个很惊讶,也很惶恐,隐隐感觉到他们被利用了,但就像红了眼的赌徒,丝毫不愿意承认错误。
王宁安也懒得搭理这两个笨蛋,被人利用了,还丝毫不知呢!
他立刻让人,去找到了荣贵坊胭脂巷,这里正是御史蒋之奇的家。
蒋之奇似乎早有准备,见到王宁安赶到,丝毫没有意外,他满脸羞愧,深深一躬。
“王相公的来意,下官应该能猜到,我这里正有要紧的事情,要告诉王相公。”
“说!”
“是这样的,钱暧是我的上司,他找到我,突然拿出几首词,问我是不是醉翁所写。”蒋之奇惭愧道:“下官早年受醉翁教诲,获益匪浅,后来能进入御史台,也是醉翁提拔。可以说,醉翁对下官,那是天高地厚之恩,下官纵死也不能报答。钱暧或许也知道下官和醉翁的关系,他才找到了我,不过下官对天发誓,我当时指出几首词艳丽低俗,绝不是醉翁所作,其余作品,是否出自醉翁之手,也是存疑的。”
王宁安听完,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没有诬陷醉翁了?”
“绝对没有!如果我欺师灭祖,背叛恩人,情愿意天打五雷轰!”蒋之奇义正词严道。
王宁安含笑,“和你没关系就好,我再请教一件事,工部郎中张宗孺,和你什么关系?”8)
第508章 决战公堂
听王宁安问到张宗孺,蒋之奇愣了一下,随即道:“同朝为官,不敢说熟悉,最多见过几面,点头之交。”
“嗯。”王宁安意味深长一笑,“蒋御史,我是醉翁的朋友,又是这次的副主审,按照道理,理当为他洗刷冤屈,钱暧说到了你,不得不来询问,还请蒋御史不要见怪!”
“哪能!”
蒋之奇连忙说道:“下官惭愧,醉翁无端遭人诬陷,真是人神共愤,蒋某也十分惭愧,没有看出钱暧等人的狼子野心,假如当时他来找我,下官便提醒醉翁,只怕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是我胆小怯懦,有负先生教诲,我对不起醉翁,惭愧,惭愧吧……”
王宁安淡淡一笑,“钱家势力不小,显贵了一百多年,岂是寻常,就连本官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无耻,蒋御史,你也不必自责,只管安心为朝廷效力,本官还要去别处调查,告辞了。”
说完,王宁安就从蒋之奇的家中离开。
要说蒋之奇的一番话,就把王宁安给打发了?
那是做梦!
实际上,王宁安用的功夫,远比看起来的要多得多。
不说别人,那个张宗孺,他是张氏的堂兄,仗着恩荫入仕,干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工部郎中。
世人不大看得起工部,觉得工部干最累的活儿,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好好的官老爷,弄得跟小鬼似的。
其实这是外人看,工部有多少油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说别的,就拿河工来说,为了保证河道畅通,朝廷每年都拨重金,按照惯例,会多拨两三成左右。
而这些钱的执行率大约只有七成,上面多拨,下面少用,光是这一项,就有几百万贯之多,工部郎中,也是实权人物之一,分到手里的好处绝对不少。
这还不算其他的捞钱项目,张家的确很富裕,而钱多数来自张宗孺的贪墨。
俗话说得好,常在江边走,没有不湿鞋,张宗孺贪得太厉害,被上面盯上了,他曾经找欧阳修,希望老夫子能帮忙压到下半年处理。
张宗孺算计很清楚,在嘉佑二年的上半年,西京的工程就会大体落成。
短短时间,就建造了一座恢宏的皇宫,完成了迁都壮举,朝廷一定要大肆庆贺,按照惯例,肯定要大赦罪犯。
他的罪名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赶上了机会,花点钱通关系,没准就是申饬两句,还能继续捞钱。
张宗孺想的很好,可欧阳修没有买账,老夫子见他求情,特意告诉政事堂和刑部,要加快审讯,不要因为他,有丝毫的迟疑。
工部肥差,谁不想要,欧阳修不管张宗孺,别人更不会客气,他的案子瞬间就加快了进度,别的不说,罢官是一定的。
这事也就是张家和欧阳修的仇恨来源。
张春燕身为张家的女儿,面对家族生死存亡,肯定会怨恨欧阳修,不惜拿她的名声,去毁掉欧阳修,和老夫子来个同归于尽,也在情理之中。
王宁安手上捏着几条线索,一是钱家和欧阳修的恩怨,他们是攻势的主要发起人,第二,就是张家,他们作为事件的另一个主角,如果不配合默契,这场污蔑也做不成。
只是光有这两者还不够,因为不论钱家,还是张家,他们都不具备策划这么大阴谋的能力,也没有这个魄力,如果没有人给他们的胆子,帮着他们谋划,绝无发动的可能。
而这个居中调解调度的人,就是蒋之奇!
在蒋之奇的背后,还有谁,这就需要好好调查了。
“去通知皇城司,把蒋之奇给我看起来,别让他跑了,如果发现他和外人联络,也要严查到底,别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遵命!”
陈顺之去安排了,王宁安抖了抖官服,沉吟一下,让人调转马车,直奔张家。
事到如今,也该摊牌了。
作为绯闻的女主角,张氏的日子过得还算舒服,自从事情爆发之后,竟然没有人来找她,不论是欧阳修这边,还是钱家一边。
仿佛她不存在一样。
可暗地里,张家早就被盯上了,各路人马,把这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大家都引而不发,这个道理很明白。
欧阳修这边没有足够的证据,找到张氏也没有用,反而显得心虚,落人口实。而另一边呢,如果他们拿下了张氏,并且弄到大堂上,去公开审讯,那就等于是和欧阳修撕破了脸皮,直接置老夫子于死地。
他们既然敢做,当然不在乎欧阳修,可问题是欧阳修背后站着王宁安。
这就不能不思量了,这么多年下来,在王宁安手里倒霉的宰执重臣还少了?跟这小子斗,必须加着一万倍小心。
所以从一开始,诸位相公们就想牺牲钱家,尽早把案子了结,他们没打算废了欧阳修,只要重创醉翁的声望就好。
……
整个斗争,从一开始,就非常微妙。
不是寻常人能理解的。
王宁安靠着天生的敏锐,躲过了所有的圈套,他离着胜利已经不远了,可要想大功告成,还需要最后一道程序。
来到了张家之后,王宁安让人把张家上下都叫出来,包括张宗孺,还有张春燕,足有几十号人,排成了三排。
张春燕年纪很轻,竟然只有二十来岁,容貌清丽,楚楚动人。站在那里,从里到外,就透着一股子媚气,说穿了,就是个狐狸精。
王宁安只看了一眼,就有些厌恶地扭头。
“张宗孺,本官得到了旨意,要彻查污蔑醉翁一案,根据现有的证据,都显示欧阳老大人是被诬陷的,你们有什么说的没有?”
张宗孺愣了一下,讥诮道:“王相公,你让我们说什么?无非是你们嘴大,我们嘴小罢了!”
“哈哈哈!张宗孺,你也久在官场,不会这么点见识吧?既然是钦案,就不能等闲视之。钱家只有一首词,根本不能作为证据。如果你们也认为没有,是凭空捏造,那你们就和醉翁一样,都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朝廷自会有公断。如果你们和钱家的看法一样,那就要拿出更多的罪证,去证明欧阳老大人的确做下了不堪的事情,只要铁证如山,到了那时候,陛下也保不了欧阳修,你们懂吗?”
张春燕听在耳朵里,忍不住一喜,真如王宁安所说,只要放过欧阳修,就能一天云彩散?那也不错啊!
哪个女人也不是天生下贱,愿意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
只是她这么想,张宗孺可不这么看。
欧阳修是等闲人物吗?
眼前的王宁安是好对付的吗?
绯闻闹了不是一天两天,张家没有站出来说话,显然就是默认了。
而且这些日子,暗中有多少人找过张宗孺,给了他们足够的好处,也告诉了他们背叛的后果……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必须死撑下去!
想到这里,张宗孺冷笑了一声,“王相公,外面的根本不是流言!欧阳修为老不尊,人面兽心,他给我妹妹写的词也不止一首!”
说着,他拿出了和,送到了王宁安手里。
“这就是欧阳修所写,另外,他还逼着我们家,给他买房产,现有地契一张,上面还有欧阳修的印章,铁证如山,不容抵赖!”
张宗孺说着,哂笑了一声,“我也知道,比起欧阳修,我们势单力薄,不值一提。这些证据随时会被淹没。可天理良心,世人都看着呢!大家伙的心里有一杆秤,谁也别想只手遮天,别想颠倒黑白!”
这位说的颇为义正词严,慷慨激昂。
王宁安听了半天,忍不住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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