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是个称呼,甯盟主何须挂怀。”
“实不相瞒,我原本无意过问江湖事。之前所做一切,不过是想再见我那无缘的师弟一面。连这盟主之位,也是我想着走他走过的路,也许就能体会在这段分别的时光,他到底一个人经历了些什么……”
一席话听得在场所有人唏嘘不已,莫名感怀。
便在此时,山庄外围一阵骚动。众人回过神来,急迎出门,赫见一颗颗断头飞旋落地,庭前死尸横陈、鲜血淋漓,形貌甚是可怖。陆常青定睛看时,认出断头者皆乃庄内武卫,登时怒发冲冠,目眦欲裂的狂吼一声,持剑朝行凶者砍去。余者众人亦感热血滔天,当下更无迟疑,正面迎上侵入者,一个个捉对厮杀起来。
甯怀殇无意混战,且战且走,逐渐靠近另处战场。这里的场面倒没那么血腥,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响晴的天空竟有一阵浓雾掩过,目之所及茫茫一片,只能依稀辨清前方有人倒落,却听不见打斗声响。倏地,空气里荡开一抹浓郁的香味,甯怀殇分明感到喉咙一甜,霎时恶心欲呕,体内气血翻腾,似有紊乱之兆。
“我道是谁,原来又是你这个呆瓜盟主……咯咯咯,你不是要退隐江湖麽?怎么说话不算话?”
乍闻调笑,甯怀殇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诡异的景象是怎么一回事了。
毒娘子柳玄应擅使烟幕,化毒成雾,中招者根本无从躲藏,一旦毒发,只能任人宰割。亏得他自幼练得一副百毒不侵的好体魄,否则刚才就该和那些人一样,当场毒发身亡了。
“明人不做暗事。交出解药,我跟你堂堂正正比试一场。”
话甫落,女子特有的阴柔笑声即在四周轻飘飘的荡开来:“咯咯…你是君子,我是小人,你觉得我会乖乖让你如愿麽?甯怀殇,别傻了,你救不了他们!中了我柳门醴魂烟,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咯!…”
甯怀殇闻言又急又怒,不得已沉下心来听声辨位,须臾起手,疾如电光火石,连番快掌攻向一旁白顶软轿。柳玄应在帘后虚晃一下身子躲开,七个着深色玄衣的蟾宫弟子几乎在同一时间挺身而入,挡下了甯怀殇的凌厉攻势。
“你这呆瓜真不好玩,姑娘我不奉陪了!咯咯咯!”
柳玄应情知甯怀殇一时脱不开身,故而大笑三声才命轿童悠然转向,径往他处去了。
待甯怀殇杀出重围追至庄外,遍寻不着柳玄应,倒是惊觉山庄四周皆被血月旌旗环绕,其势浩荡,触目萦心。乍然望去,旗下尽是些陌生面孔,身骑大马、手持弓箭,蓄势待发。然而目光尽处,真正让甯怀殇感到绝望的,是为首当先的那一人一马。
马是好马。一眼就能看出是产自西域的纯种汗血,通体银白、四肢修长,傲骨嶙峋、名贵异常。
马上之人甯怀殇并不认识,但他甚至不用去猜,此人身份也呼之欲出。步蟾宫,玉骨雪添衣,疏影芳夕。如斯绝代风姿,当此世,唯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传闻中富甲一方的武林第一庄,由今观之,不外如是。没有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多以青石为案木作瓦,看起来倒像是一般人家的府邸别院。山庄占地虽大,层层进进却错落得中规中矩,外围种着襄州一带常见的木犀树,一俟风起,十里飘香,别有一番清新逸致。
月隐麟初临储秀山庄的第一印象不坏,但些微的好感并不能阻止山庄沦亡的命运。蟾宫此次出征动用了近乎一半的人马,珍珑台与听香楼等部众悉数随行,点军殿则留守解剑峰,以防万一。
凡夜战多金鼓,昼战多旌旗。士气有三分,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月隐麟深谙其理,故一路行来并不躁进,又避其锋锐,选在士气最为匮乏的午后大举出击,其疾如风、侵掠如火,教人防不胜防。山庄上下措手不及,一时间兵败如山倒,幸有一干武林盟友同仇敌忾、意气襄助,方不至于全军覆没。
申时刚过三刻,山庄四周已被蟾宫人马围堵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旌旗蔽日,一旦有人从庄内奔逃而出,即刻射杀,不留活口。铮琮的打斗声混着惨烈的呼号从四面八方传来,穿云裂石、不绝于耳。此情此景,足以让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为之动容。但由始至终,月隐麟只是远远地冷眼看着,沉心静气,不动如山,直至眼前风光破碎、丽景不再,一方净土终成满目疮痍的血流漂杵。
蓦地,山庄屏门大开,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从门后疾掠而出。此人衣襟带血,便连面颊上也染着血污,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弓弩手眼疾手快地射出羽箭,劈头盖脸地朝着那人急驰而下。孰料半晌过去,箭箭落空,对峙许久仍不能伤其分毫。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人手里没有刀剑,仅着一色靛青鹤氅,身上连半点御敌的护甲也无,整个人坦荡得像是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武器。
“你们不是他的对手。”月隐麟下令住手,忍不住多看了那人一眼,淡淡问:“他是谁?”
“回宫主,此人乃温殿主的手下败将,甯怀殇。”
甯怀殇?原来就是他。
月隐麟冷冰冰的眼神浮现了一丝波动,回头对十九道:“你去会会他,务必生擒。”
十九一听,猛摇头道:“不、不行,我打不过他…”
“我对你有信心。”
……
温柔沉静的嗓音如和风微雨沁入心田,不过片刻的犹豫,十九再也没能说出拒绝的话语。
别说现在前方只有一个人。被那双柔光氤氲的桃杏眼淡淡一扫,就算踏前一步是刀山火海,恐怕他也会毫不迟疑的飞蛾扑火,纵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好,我去。”
破败的山庄门口,甯怀殇孤身一人凛然伫立,望着前方的眼神沉寂如水。
事已至此,储秀山庄大势倾颓,继续挣扎,也只是徒劳而已。他明明知道,心底却仍抱有一丝希望。这是他一贯宽厚的性格使然,哪怕最后等待他的结局是死亡,也绝不在敌人面前轻言放弃。若言遗憾,其一乃愧对师父的倾囊相授,其二便是今生与师弟无缘再相见。
犹记当年师从名动天下的嵬崖子,在祁兰山上的夜雨坪,只有他与师弟二人朝夕相处。那时情境,说两小无猜许是牵强了些,但青梅竹马这四字还是当得起的。因父母早亡之故,师弟年纪虽轻,个性却桀骜难驯,时常不服管教,他没少陪着挨打挨骂。但他深知,师弟天资聪颖,远在自己之上,师父纵然口头不说,心里也是极疼爱这个小徒弟的。但随着师父新收了其他弟子入其门下,师弟与师父之间的矛盾日渐冲突,以至后来师弟学艺未成便私下出山,自此辗转江湖音讯全无。当时他的年岁亦不大,故而师父未准其下山寻人。一晃光阴十余载,他没有一日忘却那桀傲、孤独却又眉目清隽的少年,此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不是在追寻师弟踏过的足迹……
一路行来,点滴在心。
但,一切到此为止了。
或许今日一过,此世再无甯怀殇——
不管曾有多少千古伤心的理由,也都将一丝一缕,随风消、随云散。
有了死的觉悟,甯怀殇忽然觉得眼前的敌人不再可怕。所以他豁尽毕生所学,念动玄门八字诀,周身内力鼓荡,如金刚护罩,外力难伤分毫。
密集的箭网骤然消止,从敌方密密匝匝的阵势里,缓缓步出一个人来。
甯怀殇很难用言语形容那是怎样一个人。
和装备精良的蟾宫弟子不同,这个人和自己一样,仅着一式粗布深衣,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杂饰。这副打扮若是穿在普通人身上,本该显得寒酸,但由他穿着,却是生生撑出一番雅量高致、卓尔不凡的气质来。其颜容之清逸、仪表之出色,只消望上一眼,几乎就教人移不开视线。但真正令甯怀殇感到心潮起伏的,还有自他眉目间透出的那股熟悉之感。这种感觉,仿佛对面走来的不是敌人,而是久未见面的亲朋——
他朝他走来,像个晚归的旅人,行至亲密的友人面前,道一声久别的珍重。
甯怀殇被脑海里的画面冲击得倒走一步,语带嘶哑地问:“你是谁?”
那人却俯身从地上拾了一把刀,看也不看他一眼,眸光沉沉道:“来杀你的人。”
耳畔喧嚣渐淡,絮语不再。冷风萧瑟,洪波骤起。
甯怀殇定了定神,刻意不让自己分心。
那人先是望着他默不作声,忽而面浮薄笑,手按刀把身形一晃,竟已将刀刃横在甯怀殇颈前。变故只在瞬息之间,对方出手太快,甯怀殇甚至连他的动作也没看清,脉门已然受制。
这一幕在不远处静观的大队人马中激起一阵剧烈骚动,不明真相者禁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刚才是什么情形?”
“那个人真的是甯怀殇吗?”
“不会吧,还以为有好戏看了,这么快就结束了?”
“什么武林盟主,连个傻子都打不过,简直不堪一击嘛!”
……
风声湮没了人言碎语。甯怀殇仍维持着被横刀勒颈的姿势不动,稳如泰山地道:“你大可以动手。但,你杀不了我。”
那人低笑一声,以只有一人才能听到的飘忽音量附耳道:“你真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
甯怀殇闻言一震,却聪明的并不做声。果然听得那人又继续低语道:“玄门武学的确至刚至阳、内力精纯,有金刚护体之效。只可惜此法时不盈久,你扪心自问,还能撑得了几时?”
声甫落,甯怀殇脸上立刻写满了惊疑之色。他想不到身后这个人对自己的武学竟了如指掌,当下不得不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现在认输,乖乖跟我走,我可保你安然无虞。”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章
夕照残霞,氤氲成漫天的血色。耳畔杀声犹震,手却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陆常青环顾四周,骇然惊觉方圆十里敌人环伺,而他身边仅剩了三人。清平门的钟灵子负伤极重,崤山剑派的叶玉楼与莫笑两人一路分心照顾,身上衣物俱已染血,只能依稀辨出原来的颜色。
“你们别管我,快走吧。”钟灵子自昏迷中醒来,自觉命不久矣,便挣扎着从莫笑背上下来,忧心忡忡道,“那魔头很快就会追来,带着我,你们是走不了的。”
莫笑闻言,急红了眼道:“道长千万别这么想,挨过这一阵,我们就带你去找大夫,一定会没事的。”
叶玉楼也道:“我们的人已经死伤差不多了,不能再添伤亡。再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陆常青在旁露出苦笑。他看着这两个心地善良的年轻后辈,忽然生出了几许苦涩晦暗的情绪,直教他于心不忍——可江湖仇杀不就是如此麽?天地不仁,人命轻如草芥。杀人者,人恒杀之。生死关头,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说到底,今日是我陆某人连累了各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但就算拼了这条老命,我也绝不会让你们葬身此地。”陆常青以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从这里往西三百里就是驿站,我已事先吩咐内人备下车马以防不测。只要你们能撑到那里,自然有人接应。”
“既是如此,何不一起杀出重围?”
“他们的目标是我。只有我留下来,你们才能顺利脱身。”
陆常青说得没错,莫笑虽然知晓,内心还是很难接受。他还年轻,要眼睁睁看着别人送死,他自认还做不到这般铁石心肠。叶玉楼显然和他是一个想法。
“陆前辈,我们敢来,就不怕死。只不过眼下道长性命垂危,恐怕要劳你送他去驿站了。”
陆常青又怎么肯答应,“你们既然还尊我一声前辈,就要听我安排。快走吧!否则来不及了。”
说话间,平地一阵柔风起。四人定睛看时,只见前方一抹厚沉红影迤逦行来,步履沉稳、身形诡魅。
“想走,也要你们走得了——”
重剑无锋,来人一步一步拖剑行至众人面前,一张惊世艳绝的面容在烟尘弥漫中若隐若现。
莫笑看得呆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倒是叶玉楼反应机敏地拔剑以对,沉声厉喝:“魔头,休要猖狂!!”
“就凭你?”红衣人冷哼一声,视线从他身上扫过,落在了陆常青身上,“你果然还活着。”
“姓阮的!灭庄之仇不共戴天,我陆常青在此立誓,今生今世与你势不两立!”
话音刚落,人已经如离弦之箭,朝阮空绮直冲过去。
阮空绮冷眼看他过来,重剑瞬间离地三尺,蓄满杀意的剑气如一柄利刃自他鬓角划过,削去了半截长髻。陆常青顾不得乱发遮面,转身又是一记斜刺,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