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谢后此生唯一求他的那件事,他终究没有答应。
谢清还在塌上病得昏昏沉沉之时,谢家就这么突然没了。虞长青没敢把这事告诉他,可是纸怎么包得住火,几天之后,谢清还是知道了。
虽然赵俨祗理直气壮地搬出谢清早就不算谢家人的事,让他置身事外安然无恙;可这事对他的冲击却不可避免地让他骤然病重,当晚就高热不退了。
纪成初赶回长安时,谢清已经病得就剩一把骨头了。他两颊凹陷,一双漂亮的凤眼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神采。纪成初叹了口气,顾不得寒暄,赶忙给谢清把起脉来。
虞长青看着纪神医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良久,纪成初才不甘地把手抽了回来,问道:“这些天他吃的什么药?方子拿给我看看。”
纪成初草草扫了一眼就把那药方扔到了一边,不屑地说道:“郁结在心?风寒侵体?庸医。停了吧,这药吃了也没用,快别折腾他了。“说到这纪成初把手伸进怀里似乎要拿什么,却犹豫了一下没有动:“罢了,这里药不全,我得进宫去配。反正他都这样了,一两天不吃药碍不着什么。”
纪成初马不停蹄地赶到广明宫,等不及着人通报,也不怕人告他个阑入宫门的罪名,便边急步走进承德殿内边高声吼道:“臣纪成初求见!”
纪神医此举并不是真的为了“求见”,而是提醒天子他要闯进去了,别给他撞见什么非礼之事。
实在是无礼至极。
不过赵俨祗心情好得很,根本不想计较些许细节。这边的事就快了了,只要再等上几天,等他把这事善后完,就可以把谢清弄进宫来。就像以前一样,白天黑夜前朝后宫地在一块腻着,想怎么疼就怎么疼。想想这些,赵俨祗就笑得合不拢嘴。
大概,只要几天了。
所以,在纪成初十分无礼地推开殿门并且连行礼的打算都没有时,赵俨祗竟也没有计较。
不过纪成初一句话就把赵俨祗多日来的好心情破坏殆尽了。他说:“陛下,怀芳的身边有个人要害他。”
燕王赵襄在收到谢沅的密信后,即刻马不停蹄地赶来长安。结果却还是没赶上,等他到长安时,谢家人的血都干透了。
谢氏一族尽数被诛,尸首都没人给好好收敛。赵襄此时一个人跪在据说是谢家埋骨之地的郊外,残阳如血。他命人将那些尸骨尽数起出来,分别安葬,可却再也分不清哪个是谢沅。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谢沅时,是在赵俨祗代父亲招待他们兄弟的家宴上。那时谢沅鲜衣怒马少年跳脱,惊鸿一瞥,深刻地印在了他心里从此再没抹掉过。
他只是个出身卑微的皇子,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只能做个富贵闲王。他不服,他还略微存着与他出身高贵的兄弟一争高下的心思,年纪轻轻便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可见过谢沅后,那些心思全不见了。他那时想,做了皇帝有怎么样呢;与他同在这世上,已经很好。
这些年来他们断断续续地有书信往来,赵襄已觉得满足。他不在意那人是一无所有的纨绔公子,抑或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他只要知道他安稳活着就好。因为那样,他总还有个希望,也许等到那人年华不再,他们或可同游名山大川。
可如今那样隐秘的来不及剖白的心思,不得不戛然而止。
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
燕王赵襄不请自来应是犯了大忌,赵俨祗在得到消息后紧紧皱起了眉。不过赵襄孤身前来,想是作不出什么大风浪的。这样想着,赵俨祗又稍微放心下来,依旧对辛绾吩咐道:“去吧。切记,他的一切饮食用具,都得经过你的手。”
赵俨祗心情恶劣至极,根本不想理会他的兄长。纪成初对他说,谢清的病纵然是因为体弱所致,可体弱却是因为一种药。
那东西的不能算是毒药,只不过会让人精神不济;有时候纪成初自己配安神的药,也会加上些,因为汁液无色无味,最适合像谢清这样挑剔的病人。只不过是药三分毒,谢清身边那人大概是一有机会就给他吃点,常年累月下来,也足够摧毁一个人的身体了。
当晚辛绾就到了谢府,她不甚客气地将虞长青和流云都挡在了门外。不管他二人面面相觑,辛绾转身进屋,顺手就把谢清手边的水和药全倒了。
“阿绾?”谢清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含混地叫了一句。
“公子要什么?”辛绾忙俯身轻声问道。
谢清其实很想问问她怎么会在这,但是苦于实在没精力,到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辛绾无声地笑了一下,替谢清掖好被角,又将炭火捅得更旺了些:“公子放心睡吧,婢子会一直在这。”
第二□□会,燕王赵襄不管自己无诏入朝,大摇大摆地走上殿,慷慨陈词弹劾丞相谢清。共计列了所谓十大罪状,气得赵俨祗浑身发抖。赵襄看着赵俨祗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又到,低下头默默露出了一个诡异却决绝的笑容。
谢清早年曾私自屯兵十万于封地北平,意图不轨;熙和二年,谢清为遮掩周济川罪行,水淹良田千倾,独断专行,是为官官相护;又是熙和二年,谢清私纵单于,还送了他过冬的粮秣;成光三年,谢清私受叛王兵符,公然放水,拥兵不归……
举朝哗然。十条罪状,条条诛心。难得的是句句属实,字字要命。
这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作者有话要说:
☆、81
赵俨祗刚才在朝会上被赵襄问了个措手不及,灵机一动靠着装病才逃过一劫。他看着赵襄似笑非笑的脸,实在不明白他的兄长们为何都爱同谢清过不去。赵俨祗此刻歪在塌上双眉紧锁,他几乎觉得自己真的要头疼了。
这一会的工夫,赵俨祗已经想了无数种办法,只不过没有一种行得通;脑子乱的跟坨浆糊似的,赵俨祗干脆不想了。他掐了掐眉心,低声吩咐道:“宜君,去问问辛绾那事查的怎么样了。”
宜君低头领命而去,没多说一句话;尽管她觉得天子的声音竟有几分虚弱。
赵俨祗又赖了一会,才认命地爬起来。他对王春吩咐道:“春令,去准备家宴,燕王远道而来,朕要好好招待招待他。”
赵襄看着赵俨祗与他推杯换盏,强颜欢笑,心中暗自嘲讽,也不道破。酒至半酣,赵俨祗方含笑说道:“你我兄弟多年不见,阿兄还惦记着来看朕,真好。只是,诸侯王无诏入京,似乎不妥吧。”
赵襄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对赵俨祗举了举酒觞,笑道:“陛下按律治就是了。”
赵俨祗碰了个软钉子,愣了一下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道:“阿兄多心了,朕说笑的。”
赵襄回了他一笑,并没答话。
赵俨祗装作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酒,问道:“阿兄此次前来,难不成只是为了弹劾丞相?”
哪知赵襄十分理所当然地答道:“是啊。”
赵俨祗立刻就绷不住火了,他“啪”地一拍面前的案几,冷笑道:“丞相做的事情朕没有一件不知道,不劳卿费心。”
赵襄笑了:“陛下自可包庇丞相,臣是信的;但陛下还能堵的住这天下悠悠之口么?”
这事真要包庇起来也不是没可能,赵俨祗想。私受兵符,私纵单于,水淹良田,他一口咬定是自己授意的别人也无话可说;唯独屯兵北平一条,很是为难。
彼时他待赵辛正是亲厚时,若是牵扯出屯兵一事,难免要被人说成残害兄弟;说不定赵辛谋反的事都会被渲染成被逼无奈。赵俨祗冷笑一声,那又如何,认便认了;只要不让谢清知道,名声如何他才不在意。
想到这,赵俨祗反倒有恃无恐起来。他挑衅地盯着赵襄,一字一句地说:“所有的事都是朕吩咐他做的,朕不要那仁君的好名声,卿还能如何?”
赵襄似乎早就料到了似的,恭维道:“陛下待丞相真好。不过臣这里有个东西,是关于昭和皇后的,陛下想看看么?”
赵俨祗疑惑地看着赵襄。他不知道自己生母薨逝多年,还能有什么可威胁他的。
“众所周知,昭和皇后是章定侯养女。可近来臣却得到些消息,竟说昭和皇后实则出身南疆啊。”赵襄故作神秘地说道。
赵俨祗沉默。大周北拒匈奴,西却诸夷,称霸天下,却唯独畏惧南疆人;即便百年前武帝时大周与南疆的战争并未落败,甚至周军曾屠尽南疆十部,可依旧不妨碍周人对南疆刻入骨髓的畏惧。
南疆人精于巫蛊之术,相传武帝当年回师不久,便是死于诅咒,其状可怖。事情过去多年已不可考,但周人对十万大山中的南疆人的畏惧却是与日俱增。
赵俨祗身上流着南疆人的血这件事,足矣让他帝位不保。
“卿要什么?”赵俨祗看上去很平静,这倒是令赵襄有些意外。
“也没什么,臣不过想请陛下处死丞相。”赵襄笑眯眯地说道,好像他不过是在同赵俨祗讨论宰头羊似的:“罪名臣都替陛下铺垫了,陛下只要下诏即可,方便得很。”
“混账!”赵俨祗怒喝:“卿孤身前来,便不怕朕将卿当场绞杀?!反正朕已经准备担了逼死赵辛的罪名,再多你一条性命也无妨!”
“啧啧,陛下真是疼爱丞相,看来传言不虚呢。”赵襄温和地笑着,语气里却是充满了恶意,“臣这性命陛下想要?拿去。”
“只是那证据臣却没有傻到带在身上,恐怕臣这边一死,那边就会……”
“卿有这样的东西,逼朕退位易如反掌,为何独独要他性命?”赵俨祗终于平静了下来,冷声问道。
赵襄好笑地看着他:“陛下,你真爱他,臣都要感动了呢。只是臣连命都不想要了,要这帝位何用?陛下是英明君王,治天下比臣强的多;臣不是赵辛赵世昌那种自不量力的蠢人,好歹还知道天下苍生。”
“陛下,臣只要您处死谢清。陛下对外怎么说都可以,要厚葬他也无妨。只要他一死,这证据臣便交给陛下;臣也听凭陛下处置,那件事会永远埋葬,如何?”
赵俨祗沉默良久,恶狠狠地问道:“朕若是不呢?”
赵襄抚掌大笑:“那臣便把这东西交给丞相,请他认下所有罪名。到时候,陛下连厚葬他都是不能的了。”
于是赵俨祗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惶恐了。他觉得,他就要保不住他的怀芳了。
过了许久,赵俨祗仿佛浑身脱力了一般,哑声对赵襄说道:“你,容朕想想。”
赵襄大度地点了点头,道:“可以,只是不要太久,东西就在丞相府里,臣倒是不急,可臣担心送东西的人……”
赵襄离开的时候,赵俨祗已经恢复了满面春风的样子。他一直将赵襄送到殿门外,还笑着同他道了别。
一回头,太子赵绥正在他身后定定地看着他。
赵俨祗一皱眉,没好气地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
赵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那是燕王?”
赵俨祗“嗯”了一声,转身走近殿内,赵绥也跟了进去。赵俨祗觉得很累,不想跟儿子多说,于是简单粗暴地说:“有话快说。”
赵绥一拜到底,肃声道:“燕王所奏未必做准,求父亲彻查!”
赵俨祗正为这事烦心,以至于他觉得儿子就是来火上浇油的。赵俨祗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瞎操心了,你舅舅没罪。”
赵绥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欢喜地拜别了父亲,离开的时候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赵俨祗望着赵绥的背影,心情复杂。他想,南疆人的血统,这秘密一定要在他手里终结。
赵俨祗躺在塌上,觉得异常疲惫却毫无睡意。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辛绾鬼魅般地出现在他面前。辛绾在他耳边轻声唤道:“上,睡了么?”
赵俨祗立刻翻身坐起,眼中精光乍现:“阿绾,查到了么?”
辛绾犹豫道:“查是查到了,可是……”
赵俨祗急道:“可是什么?不要顾虑,说。”
“诺。那人与陛下料想的一样,只是有个疑点。”辛绾皱着眉答道:“那人下药药量很大,似乎一点不知避讳,根本不怕被公子发现似的。也就是说,公子很可能已经知道他的病是怎么回事了。”
赵俨祗愣愣地不说话,直到辛绾担忧地轻唤了一声:“……上?”赵俨祗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颓然躺了回去,疲惫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
赵俨祗喃喃自语:“是啊,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那天他遇刺的时候?他那么,平静,好像那一剑刺下去他就解脱了似的。阿绾,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次日,赵俨祗再次召见了赵襄。
兄弟二人把酒言欢,实际上他们都知道,赵俨祗心里恨不得把赵襄千刀万剐。赵襄也不在意,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