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温度从薄薄的亵衣外面传进来,谢清心里百味杂陈。他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可过了没一会,他就异常没心没肺地在赵俨祗怀里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略带热度的吻落在额角,温柔一如当年,那一定是他的错觉。
大概是十年的相拥而眠令彼此的身体太过习惯这样的姿势,谢清觉得他这一年多来从未睡过这么好的觉了。门外的雷雨声聒噪了一夜,谢清竟然一次也没醒。
第二天谢清醒来时,已是雨过天晴,赵俨祗早就不见了踪影。辛绾进来侍奉谢清梳洗,谢清一见她就乐了:“阿绾?上待清还真是不薄。”
辛绾白了笑得没心没肺的谢清一眼,嗔怪道:“公子,您可管管您这张嘴吧。”
谢清以为她指的是刚才的那句话,便笑笑没再答言,辛绾也就没有说下去。
辛绾熟练地给谢清束发,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发热,手上的动作便不由得更轻了些。她有些难过地说道:“公子,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添了白发呢?”
谢清闻言故意大惊小怪地叫道:“什么白发?快,阿绾,快给我拔了!”
辛绾叹了口气没有动作,心道,这么多的白头发,可要如何拔得完?
谢清走后,辛绾去向赵俨祗复命。赵俨祗听着辛绾一声三叹地说着谢清的白发,只淡淡地说了句:“朕早看到了。”说完又短促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他老了,那便如何?”
辛绾一时语塞,就听见赵俨祗吩咐道:“怀卿的事,去给朕查查,是谁在他面前乱嚼舌根。”辛绾应诺刚要退出殿外,赵俨祗便挥了挥手,叹道:“罢了,不必查了,反正朕也舍不得。”
谢清回家后忐忑不安地等着赵俨祗考虑的结果,也不想着看山看水看松柏了。如今他愈发看不透赵俨祗的心思,实在不知道自己此番求恳能起什么效果。
三日后,天子定下谢沅嫡女谢徵卿为太子妃,而怀卿的婚事,则暂且沉寂了下来。
据说谢后对阿绥的这桩婚事也不算满意,不过娶妇与嫁女不同,谢后也就勉强忍了下来。
成光五年夏五月,城阳侯周济川薨,周济川子周长流袭城阳侯爵位。
周济川身后的周家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一般,他的几个儿子和几个稍大的旁支各自为政,迅速成了一盘散沙。周长流的鲁莽暴躁不下乃父,能耐却远远比不上周济川。很快,周氏便只余了几分表面上的荣光,再不复当年权倾天下,天子也不得不忌惮几分的光景。明眼人都知道,周氏大厦将倾,指日可待。
成光五年六月,闽越王郢善反。闽越人不敢直接与周为敌,而是袭击了同为周朝属国的南蜀。南蜀王孟士心连上三道奏疏向赵俨祗求援,赵俨祗把这事在朝会上一提,群情激奋。大司马谢沅立即请命,愿为上分忧。
小小闽越弹丸之地自是不必劳动大司马亲赴前线的,他只要坐镇指挥即可;可领兵的将军却叫他着实头疼了一把。谢清当年的那几个旧部个个推脱:杜正则称病不朝;司马通上疏说代地边情紧急实在走不开;至于魏质,则直接说他久在北地,受不了南边潮热的气候,去了蜀越一带必定水土不服。
赵俨祗直接叫这帮人气乐了。不过乐归乐,仗还是得打,于是赵俨祗就下旨派了谎扯得最没水准的魏质带了五万周军南下闽越。
跟魏质一起去的还有大行令徐长陵。赵俨祗派徐长陵去其实就是做做样子劝郢善几句,反正谁也没指望郢善真能听劝;徐长陵跟着转一圈全当领略南国风光了,差事舒服得很。
可谁都没想到魏质还真不是扯谎,他果然水土不服;不仅他自己水土不服,连许多将士都跟他一样,上吐下泻。闽越还没到,战斗力就先减了三分之一。徐长陵简直哭笑不得,平时看着挺结实的汉子,怎么反倒先自己这个文臣而病倒了呢?
徐长陵持节去见郢善,将赵俨祗的意思转达给了他。郢善是个大约五十来岁的强悍老者,看上去就很不好相与。果然,郢善耐着性子听完了徐长陵的话,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劳烦使者转告天子,闽越与南蜀的恩怨自会有个决断,不必上国插手。”
徐长陵本心其实很不愿多起争端生灵涂炭,于是就又多劝了郢善几句,结果被形容狼狈地赶出了闽越王宫。
事情到了这一步,打是肯定得打了。可这会五万周军已经病了三万,实在不是个开战的好时机。权衡了一下,魏质火速请示了谢沅;想了想不太放心,又叫人偷偷给谢清送了封信。
谢沅很快就有了回音。他先斥责了魏质贪生怕死有辱国威,“一万人马便可踏平”的小国闽越竟然将他吓得望而却步;然后强令周军进攻。魏质被这道外行的军令气得直冒汗,一冒汗身体就更虚了。不过再外行的军令也是军令,军令如山,魏质还是强撑着病体,带了没生病的两万人和病得不重还能走路的一万人去攻打闽越了。
结果可想而知,闽越人占尽天时地利,又是以逸待劳,周军很快便一败涂地了。
这回可真是有辱国威了,魏质想。
几乎被削成光杆司令的魏质无奈之下只好带着那两万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的周军休整了几天,撤退回朝;而这时,谢清的回信终于送到了,魏质看着上面“切勿冒进”四个字,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不过郢善还真没准备跟大周撕破脸皮。魏质撤军后,他没多久就放回了被俘的周军,连因为跑得慢而被抓住的徐长陵也妥妥当当地送了回去。
大败而归的主将魏质自然受了削爵罚金的处罚,贸然下令进攻的大司马谢沅也是难辞其咎。徐长陵一回到长安立刻上书弹劾了谢沅,赵俨祗也在大朝时突然发难收了大司马虎符,谢家措手不及,连半点说辞都没有。
战败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好在大周国力强盛,吃一两个这种小败仗根本不在话下。赵俨祗收了虎符志得意满,大朝结束后,便召集了几名重臣讨论起怎么挽回败局来。
毕竟,闽越王郢善这种明显不把大周放在眼里的行为是断断不可纵容的。
群臣立刻陷入了热烈的讨论中。有说立刻发兵就得打的,有说过段时间再打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虽然在场的人数不多,但胜在一个比一个能言善辩,一声高过一声的争论闹腾得赵俨祗直头疼。
就在此刻,好像权衡了多时似的,谢清犹疑着开口道:“不必出兵。”
群臣静默,大多狐疑地看着谢清;但由于谢清数度征伐匈奴从无败绩,擅长剑走偏锋且算无遗策,所以他一开口,尽管说出来的话与大家都有些相悖,可朝堂上那几个出了名的刺头也都没像质疑谢沅一样当场质疑他。
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可赵俨祗却觉得他的头更疼了。可众臣都在等着下文,连他也不好打断谢清;而且谢沅并不在场,赵俨祗于是便按着太阳穴听他说了下去。
谢清心平气和地说道:“诸公且听仆一言。闽越王骁勇,闽越人剽悍,且占尽地利,此为其优势;而我军将士多生于北地,确难适应蜀越之地潮热的气候,此为吾等劣势。而闽越王郢善有勇无谋,不擅治国,据我所知,其异母弟郢川对其不忿已久。”
“吾等只需等待一个时机,好名正言顺地再派使者进行调停,同时暗中与郢川联系,和他结盟。闽越内斗一起,郢善必无暇再攻打南蜀,南蜀之危可解;蜀人忠直但是睚眦必报,此番逃出生天,不论郢善与郢川胜负如何,闽越都将陷入内忧外患中,当无暇再图谋反。”
“陛下只需等一个时机,然后派一个机灵可靠的使者即可,”谢清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实在无需让我大周将士白白送命。”
赵俨祗心里是赞同谢清的说法的,不过他一看见谢清双眼发光,就知道他在打些什么主意。赵俨祗在心里默默对谢清说了句想都别想,脸上则是笑容可掬:“善,那便依卿所奏。至于使者的人选,朕已有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发块糖先~~(神马?乃们说不甜?!)
☆、77
本着一回生二回熟的原则,使者依然选定了徐长陵,随时待命,择日启程。
赵俨祗基本没再管过闽越的事,可这段时间依旧忙得焦头烂额。九月,太子赵绥加冠,从此以后可参与政事决断,大婚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谢后也明显更忙了些。三书六礼一旦走起来,麻烦事层出不穷,谢后这还是头一回,难免手忙脚乱。她几乎每隔几天就要与嫂嫂谢夫人碰回面,商量各种细节,力求让太子大婚圆圆满满,也不会委屈了徵卿。
赵绥却有些闷闷不乐。他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他对自己的心意还尚自懵懂,可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并不想娶谢徵卿。
彼时,阿绥正对自己平生第一回的暧昧心意珍而重之,并不希望有一丝不完满。
谢沅虽然受了罚被收了虎符,但天子几乎立时就要娶他的女儿为太子妃,实在是给足了他面子,这令他复又兴高采烈起来。直到他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儿子的这副蠢样子,而把他叫进书房敲打了一番。
“父亲,您找我?”谢沅一进门,便恭敬地问道。
谢相“嗯”了一声,指了指下首的座位:“阿沅,坐吧。”
谢相如今已经不管事了,谢氏的族长也换成了谢沅,不过多年以来积威仍在,谢家族人依然对他尊敬有加;且大周最重孝道,即使以谢沅如今大司马之尊,也依旧对父亲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听见父亲让他坐,他才在谢相下首端端正正坐了下来。谢相倒了盅茶推到谢沅面前,随意地说道:“尝尝。”
谢沅依言抿了一口,中规中矩地赞了句:“好茶。”
谢相不置可否,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看似无心地说道:“若是你大兄,这盏茶还不够他一口的。”
谢沅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突然说到谢清,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着父亲。
谢相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端倪。他岔开话题问道:“前些时候上收了你的虎符,你是如何考量的?”
原来是为了这回事,谢沅稍稍放了点心,笑道:“父亲,那次的事情是儿子有错在先,上罚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如今不是要叫太子娶徵卿了么,这是在安抚咱们家呢;儿子想,过段时间,上必定还是会将虎符交还给儿子的。”
“安抚?哼,确实是安抚啊。”谢相长叹一声,道,“阿沅,从头到尾,上可不都是在安抚谢家?”
谢沅一时间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愣愣地看着他。谢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今上铁血手段,成光三年的时候若不是他一心要保阿清的性命,恐怕如今的谢家也就同周家一般无二。你倒是想得开,你忘了你如今贵为大司马是因为什么?承章尚主徵卿为妃是因为什么?你也不想想,虎符这样的东西,可是好拿的?上与阿清何等情分,阿清又是何等功绩,可这东西天子可教他拿过一日?”
如果谢相不说,谢沅几乎都要忘记了。是的,他如今尽顾着春风得意,怎么竟忘了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
“阿沅,你就这样被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叫我百年之后可怎么安得了心?唉,谢家如今这一辈,竟真的只有你大兄堪当重任。”谢相瞟了一眼谢沅紧握的双拳,冷笑道:“你别光顾着不服气,自己想想可是这个道理。只可惜你大兄一心都在那小皇帝身上,半点不为谢家。否则虎毒不食子,我也不必……阿沅,你是我的嫡子,今日的谢家家主,你可也稍微争点气吧。”
谢相这话说得不留半点情面,谢沅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要张口反驳,却又不知说什么。
只听谢相继续说道:“平原的事你就不该管,他们既然敢做出这种事,就是死有余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保他作甚。闽越的事你也不该插手,军中但凡大权在握的,哪个不是阿清旧部?你以为你握了虎符,他们就能服你?”
谢相把近日来这些事竹筒倒豆子似的数落了个遍,谢沅的脸上变幻了各种颜色,最后终于定格为黑,且已经黑得如同他父亲手中的那盏酽茶一般无二了。
谢相看着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阿沅,今非昔比。你阿兄如今已经不受重用,再帮不了天子什么了,这个时候留着他既能牵制天子,也可全我谢家父子兄弟之情。总之利大于弊,你不要再画蛇添足。”
没有用了吗,谢沅却不那么想。尤其当徐长陵回朝,兵不血刃地解了蜀越之争,大受褒奖,与自己的贪功冒进白白搭进去两万人形成鲜明对比。天子没说什么,同僚没敢说什么,可谢沅并不傻,哪里还自得的起来。
那天的朝会他虽然不在场,但并不代表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