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好脾气的谢清这回也绷不住了。谢清大发雷霆,吓得杜禹一声都不敢吱。平原郡守谢承钧连夜赶来,被执着天子剑的谢清吓得几乎摊在地上。
说起谢承钧,还是谢家一个旁枝的长子,论起来还要叫谢清一声从父。他随父亲去看望谢家族长谢丞相时,曾与谢清有过一面之缘。他明明记得族长的这位长子最是随和温润,君子端方,可如今这个赤目仗剑,一言尚未出口便叫人无端心生敬畏的人又是谁?
谢承钧尚未开口,先滴落了一滴冷汗。谢清觑了他一眼,肃声问道:“谢郡守来意为何?”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谢承钧腹诽道。他看着跟记忆中的人一点也不一样了的谢清,有点拿不准主意。他原以为谢清是非常好糊弄的。
谢清不耐烦等他,见他一时无话,也不愿客套,直截了当地问道:“承钧,念在你我曾为同族,我如今私下问你一句,还望你老实回答。赈灾的粮食被换掉了,这事与你有无干系?”
这种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有的,谢承钧又不傻,怎么会说实话。因此他想都不想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绝无此事,大人!”末了也没忘了讨好谢清一句。
谢清年不及而立,这会被个须发都花白了的老头子叫了句“大人”,这脸怎么都有点发烧。
尽管真的论起辈分来,他也不是当不起谢承钧一句大人。
谢清也没指望第一句就能问出实话,就如他说的,他当真是为了尽同族之谊,尽管几年前他已被父亲逐出了家门。谢清点点头:“如此甚好,那么承钧便在此协助我调查此事吧。”
赵俨祗见到辛绾时,第一反应是:“你怎么回来了?他出什么事了?”
辛绾一愣:“没有啊。”
赵俨祗闻言松了口气,继而不满起来:“那你怎么不在他身边待着?”
辛绾无奈地回答道:“陛下,公子特地让婢子回来送信的。”
赵俨祗这下开心了。他眉开眼笑地接过辛绾手中的小竹筒,印的是谢清的私印;他看起来很满意,欣赏了一会才启开封泥,把里面的一方丝帛取了出来,刚作势要展开,却又生生顿住。他吩咐辛绾道:“如此,去给朕温一壶桂酒,燃上墨荷,朕要好好读怀芳的私信。”
辛绾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赵俨祗不悦地抬头看了看辛绾,问道:“怎么?”
辛绾这才为难地答道:“公子叮嘱了婢子好几次,叫我待在陛下身边等回话。陛下,这事好像很要紧。”
说不失望是假的,不过赵俨祗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起谢清的“私信”来。
开头是千篇一律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然后说了几件好玩的事,并一个关于黄河的传说。
乍看是封再普通不过的家书,可他二人相处多年,对彼此的秉性再了解不过,赵俨祗沉吟半晌,才对辛绾说道:“这样,你手下的人不是有一半在平原吗,你把另一半也带走,听他调遣。”
“诺!”辛绾也不啰嗦,任务完成了就急着回去复命:“陛下,婢子告退。”
“等等,”辛绾没走两步就被赵俨祗叫住了:“算了,那一半的人先不必见他,直接去查那件事,别耽误了他。你回去跟他说,朕知道了,让他少管闲事,赶紧回长安。”
贪污克扣赈灾粮食这种案子其实好查得很,毕竟粮食经了谁的手,一查都是一目了然。谢清却大张旗鼓地折腾起来,颇有几分要顺手整顿吏制的样子。
谢清这种钦差是最不讨喜的。他见多识广,寻常宝物根本不入他的眼;也不好色,不少人想给他送点漂亮的男孩子女孩子,都被他以家中有妻室为由拒绝了。利诱不成,威逼他也不怕。谢家真正的高门世家,又是天子的心腹近臣,尽管他官职不高,但绝没人敢冒着开罪谢家和天子的危险,真的去威逼他。
更何况谢长史发起火来一身杀伐之气掩都掩不住,谁轻易能去触那个霉头?
谢清终于等回了辛绾。在得知赵俨祗的答复后,谢清眉开眼笑。他叫辛绾去休息,而自己则继续磨磨蹭蹭地去查那桩贪污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 23333怀芳你肿么这么病娇~~
ps大人一词是称呼自己长辈的~
☆、52
平原郡官吏人人自危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赵俨祗派来的人回到平原来向谢清复命。谢清翻着厚厚的一卷缣帛,愈发面沉似水。
这上面写的东西比谢清猜想的还要不堪。平原郡紧邻济北国,早先济北厉王飞扬拨扈,二者边境上起些冲突,平原郡守也只好忍气吞声。
原先谢清在饥民中听见的种种流言,简直就像是有心人依照真相演绎出来的。
“济北厉王家人作孽”,谢清原本以为是赵世昌的家臣甚至是家奴做了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百姓敢怒不敢言,这才口口相传,把天灾安到他身上。结果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平原连年水患,完完全全是人为。
原本平原县上游有块地,是块上等的良田,沃野千里,肥美非常。那块地原本是平原侯的,后来平原侯获罪国除,平原侯国为平原县,那块地不知怎么就从平原划了出去。而出于某些原因,那块地也始终没有迁入新的农户,就这么一直空了好几年。
后来先帝封五子赵世昌为济北王,不知怎么就被赵世昌知道了有这么一块地。当年的济北王来看过好几次,一来二去便把这块地占了。
诸侯王在国土以外的地方占块良田,是可以告到天子面前的。只不过没多少人会惹这个麻烦罢了。左右那地也不算平原的,当年的郡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么一来却出了大麻烦。那块地就临着黄河,还是颇不太平的一段,时不时就被淹上一回。空着的时候不要紧,可种了东西以后再被淹,那损失可就大了。
这下赵世昌总算是知道那么好的一块地为什么会没人要了。
于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赵世昌做了一个相当损阴德的决定。
占下那块地的第二年,济北王赵世昌发济北之兵去“治理”黄河。治理的方式是给黄河硬生生改了个道,避开了他的那块地。可这样一来,河水便泄到下游去了。于是便有了平原县的连年水患。
谢清看到这里时,气得连手都抖了起来。辛绾见状忙去给他端蜜水——每当谢清生气的时候,赵俨祗都会给他喂上一盏他喜欢的蜜水,一般来说谢清喝完也就气消了。
虞长青接过那一卷东西翻了翻,冷笑了一声,道:“这些事情早年是有传言的,后来最早传出这事的那几个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这才消停了下来。”
所以辛绾端着水回来的时候,发现谢清气得更厉害了。
谢清喝水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赵俨祗,心里便莫名其妙平静了许多,情绪也没那么坏了。稍微平复了心情的谢清继续往下看,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那块地在济北厉王谋反不成事败自杀、济北国被分成五块分封于赵世昌五子后,依然没有回到平原郡治下;而黄河被人为改道的事情,竟也一直没人敢上报天子,以至于水患愈演愈烈,连平原周边的县都开始不安定起来。
这是个疑点,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调查此事的死士便在下面隐晦地写了几条线索。看完后谢清觉得,这事情似乎隐隐是指向周家家主,城阳侯周济川的。
比如当年有许多人见到过赵世昌曾经陪着一个年纪不小的长者来看过这块地。那老人虽然身份不明,但从赵世昌毕恭毕敬的态度来看,可疑的人实在有限得很;
再比如,那块地的主人在赵世昌殒命后,依然不必放弃这里。赵世昌五子均无异议,而平原郡的所有官吏都不得不守口如瓶。如此权势滔天而又明显与赵世昌有亲的人,除了周济川简直不作他想。
这下轮到谢清为难起来。朝中局势他再清楚不过,“郑伯克段于鄢”的戏码还没演完,现在跟周家撕破脸皮着实不是时候。可若是放任周家为了一块良田,而使平原县半个县的百姓年年受水患所累,流离失所,谢清一样做不到。
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问那个死士道:“这件事天子知道了么?”
“上吩咐吾等查证之后速报公子,听凭公子安排。因此这卷缣帛,还没来得及送往长安。”死士答道。
“甚好。这个东西我暂且压下,什么时候报与天子,你们听我吩咐吧。”谢清揉了揉眉头:“阿绾,你也是。这事情你且缓几天再对他说。这几天大概不会太平,阿绾,带着你的人,把防卫加强一下吧。”
辛绾和死士都出去后,谢清默然不语了许久。虞长青挑眉:“怀芳,你想怎么做?”
“兹事体大,我绝不能放任他们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这事不能由上出面。”谢清坚定地说道:“明日我便着手叫人治理黄河。河道能改成如今这样,便能改回去!”
虞长青拍手叫好:“正该如此!”继而又有些忧虑:“可是怀芳,你若是不报知天子,一来是人可参你擅权,二来城阳侯怕也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你这又是何苦?”
谢清轻笑了一声,脸上的神色竟是不合时宜的温柔:“可若是叫他知道了,我这事就做不成了啊。”
平原县令邸。
“贪污赈灾粮食不是什么大事,那些米虫摸不清这位谢长史的脾气,还敢自作聪明,活该倒霉。暂且不必妄动,只要不涉及那件事,就由着谢清折腾去吧。”一个人如是说道。
与他对话的人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咱们的人有那么多都卷进这事里了,由着他折腾,恐要伤了根本啊。”
“根本?哼,君真的以为我们的根本在这群蛀虫?仆倒是觉得借着谢长史的手,替咱们整顿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不然我们能怎么办?谢清好歹是谢家长子,又是天子心尖上的人,就算是那位,也不会因为他折腾出的这点动作就把他怎么样。你我又操这个心做什么?”
“可他如果……牵扯出那件事可不是好玩的。”第二个人显然退了一步。
“如果他真有本事翻出那件事,我们就只能……”第一个说话的人边说边比了个格杀勿论的手势。
虞长青竟然还懂水利。他住在平原多年,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虞长青连夜动工,用最快的速度拟出一套治水的方案。谢清也没跟平原郡守和平原县令打招呼,带着人就去了疑似主人为城阳侯的那块地。
这可真是措手不及。待谢承钧与杜禹闻讯赶到时,谢清的人已经开始凿堤了。
谢清的脸上还沾着一滴泥水,他对着目瞪口呆的谢杜二人露出一个笑容,怎么看怎么温良无害,可谢承钧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
杜县令急道:“谢长史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到堤坝上来了?这多危险,正是雨季,万一洪水卷上来可怎么是好?”
谢承钧也呐呐道:“是啊,太危险了,这万一出了事,族长怪罪可如何是好?”
谢清笑道:“无妨,我有分寸。二位来得正好,我发现……”谢清便把虞长青拟的那个治理黄河的方案同二人说了,末了加了一句:“这块地虽然好,但没什么人居住。零星几户人家,我都把他们迁走了。此地正处平原县上游,在这里开个泄洪口,平原水患可解。”
谢清看着谢承钧与杜禹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心里乐开了花。他断定,这些人一定是知道这块地的来龙去脉的。
他们一直干到傍晚,谢清才心满意足地返回去。他没有发现,在他背后一直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如果眼光可以杀人,谢清这会大概已经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谢清日日在堤上监工,谢承钧和杜禹也只好陪着。令谢清觉得奇怪的是,他二人居然没说过一句反对的话。
这一日,雨倒是不急,但风很大。天色昏暗,滚滚黄河如同一只不可名状的妖魔张了血盆大口,似乎要吞噬些什么。
谢清依然雷打不动地跑到堤上监工。他磕磕绊绊地走着,要不是虞长青扶着他,谢公子这会怕是不知已经摔了几个跟头了。
今日工程颇不顺利,没一会就有一段进行不下去了。虞长青过去查看,谢清也跟了过去。杜禹和虞长青都阻止了他,这情形比平时还要危险些,谢清不是内行,上去也帮不上忙。
不过谢长史兴致上来了是九头牛也拉不住的,所以杜禹和谢承钧到最后都不得不硬着头皮陪谢清上了堤坝。
堤上全是泥,几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谢清手脚还没有谢承钧与杜禹两个老人家利索,没一会工夫就滚了一身泥。好在虞长青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终于在一块地方站了下来。
那是个紧邻河道的地方。谢清站在谢承钧为他让出的唯一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石头上,尽心尽力地给虞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