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那时在想,才堪堪二十岁的孩子,懂什么天长地久呢?不过是求而不得,过段时间等熬过了新鲜劲,他自己就会放开手。自己就应了他便如何?说不定给他留个念想,倒能让他快点醒来。等他厌弃了之后,自己就离开长安,北平也好,代郡也好,总归还能替他守着些什么。
至于自己,谢怀芳又有什么是不能给赵俨祇的?
他不知道,自此之后,他所有的爱与绝望,喜乐与悲伤,激荡与静好,都再与赵俨祇脱不开干系。
“阿元,早点醒来。我去叫纪先生了。”谢清应下他后倒是大方得很,起身前还拍了拍赵俨祇的手。
赵俨祇只觉得被谢清触碰过的手背灼得发烫。这不是他们第一回肌肤相亲,却是谢清第一次主动对他做些小动作。眼见着谢清要走,赵俨祇赶紧一把拉住他。
谢清顿住身形,诧异地看着他。
一向任性霸道厚脸皮的赵俨祇此刻竟然有点羞赧,他张了半天嘴,才扭捏地对谢清说道:“怀芳,你既然应了我,那你能不能亲我一下再走?”
谢清大窘,顿时涨的满脸通红。赵俨祇看着他的窘态,自己立刻不羞了。他拽着谢清的手,撒娇地说道:“怀芳,你好不容易应了我,我难道不该讨些什么?否则我要是醒不过来,岂非太亏了?”
谢清对这人的厚脸皮简直无语。他条件反射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才飞快地在赵俨祇额上啄了一下,然后一脸端严地落荒而逃,只是暴露在赵俨祇视线里的耳尖有一点可疑的红色。
赵俨祇脸上的表情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他对着谢清的背影无声说道,怀芳,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40
接过纪成初递过来的药丸,赵俨祇面上的神态安详平静,甚至还隐隐有几分期待。反观其他三人,则是一个比一个紧张。赵俨祇安抚地对他们笑了笑,把药吃了下去。
开始的时候赵俨祇还有说有笑,然而,很快他便昏昏欲睡起来。直到倒在榻上睡得人事不省,身体也渐渐凉下去,其间只有半刻时间。纪成初立刻拿出银针,迅速刺破赵俨祇的十个手指,每个手指都挤出了几滴血。
他对兀自愣怔在原地的其他三人解释道:“十指连心,我这是为蛊虫提供个出口,省得它自己找不着,平白耽误时间。”
三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纪成初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帝国双璧和他们的传人,合该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此刻却懵懂得像是初蒙的孩子。关心则乱实非虚言。他心里有点羡慕榻上昏迷不醒的赵俨祇。谁说天子无亲,真心关心他的人倒是比自己的亲人还多。
纪成初独来独往惯了,偶尔生出一点感概也马上淡了去。他拿出一只小巧的水晶瓶子,把赵俨祇流出的血收起来小半瓶,放在赵俨祇脚边的博山炉旁。
博山炉里燃着赵俨祇惯用的香,在蛊虫排出来前都不会熄灭;那小半瓶鲜血,便是给蛊虫的诱饵。所有人屏声静气地等待着,只有纪成初打了个哈欠,施施然走到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王春几次来唤他们吃晡食,三人都浑然不知。最后是纪成初吃的酒足饭饱,给他们带回点残羹冷炙,三人竟也心不在焉地吃了。
赵望之和顾慎行也就罢了,他们早年毕竟有过很长一段时间风餐露宿的军旅生涯,可谢清有多挑剔整个广明宫的人都知道,以至于他去代郡戍边的时候赵俨祇还专门给他带了惯用的厨子。此刻谢清竟然把他从来不碰的一盘苦味的荼吃了好几口,纪成初挑眉,一脸看戏的表情表露无遗。
心焦也没有用,纪神医说了,那种蛊虫不知是生性谨慎还是反应慢,总之不等它确定人死透了是不会出来的,一般来说怎么也得五到七日。从最初的紧张揪心中慢慢适应过来后,三人开始尝试谈起别的话题。
“怀芳,广陵如何?”赵望之这话题转换得有点生硬,不过也成功地抓住了谢清的心思。
“清已使人告知魏将军,全军备战。一旦广陵王异动,即日可成合围之势,必不让广陵驻军踏出国境一步!”谢清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顾慎行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怀芳做得不错。仆报常山王:禁宫无恙,卫尉顾偃忠心不二。”
说着,他同赵望之相视一笑。赵望之说道:“是啦。你的儿子,怎么会错。寡人这里常山十八万铁骑秘密驻扎在边境,一旦长安异动,三日内可至。”
三人盘算了各自手中的兵力,都松了口气。兵者,国之大事,能不动自然尽量不动。可若真的有人伺机谋反,也总得要有足够的把握制住心怀不轨者。
赵俨祇假死的这些时日,谢清日日陪在他身边。根据纪成初的说法,光是服药还不够,外部环境也最好制造成宿主已死的假象。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也没有人给赵俨祇擦脸擦身。谢清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赵俨祇醒来发现自己浑身发臭,会是个怎样精彩的表情。
赵俨祇假死第四天的时候,城阳侯送来一堆稀有的药材,还想顺便探望天子,被顾慎行找了个由头挡了回去。
第五天,三人开始把所有政务都挪到赵俨祇寝殿,恨不得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尽管纪成初一早就说过,那蛊虫已经在赵俨祇体内住了半年了,在第五天就出来的希望实在不大。
果然让他们失望了。
第六天,第七天,依然是失望。
这下连纪成初都有点坐不住了。已经七天了,那蛊虫再怎么迟钝也该出来了,已经“死亡”了这么多天的人,身体里是没有足够的养分供它生存的。
纪成初反复查看赵俨祇的手,并没有蛊虫爬出来的痕迹;他又不甘心地检查赵俨祇的身体,依然没有!
三只博山炉冒着袅袅青烟,浓烈的香味熏得谢清直头疼。然而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赵俨祇体内的蛊虫不肯爬出,令他寝食难安。
顾慎行的烦心事也不少。天子一连七日不现身,朝堂野下已经有人开始议论纷纷了。而且在某种刻意的舆论导向下,这些议论越来越朝着令顾慎行头疼的方向发展开来。
连日来被担忧焦虑等种种情绪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顾慎行在听到这些传言时难免暴躁不安,但也远不到让他分神专门应对的地步。此时的顾慎行端坐家中,揉着太阳穴,唇角牵起一抹冷笑。老虎不发威,难免有些宵小之辈忘了些什么。那也无妨,待他腾出手来,自会让他们好好记起来。
赵望之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顾慎行脸上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活像只霍霍磨爪的老虎。凭着赵望之对他的了解,立刻就意识到不知有什么人又要倒霉了。不过他许久未见顾慎行露出过这种表情了,倒真是怀念得很;他从来没对人说过,在他看来,顾慎行的这个样子就像是一只高贵坏脾气的猫,挠得他心痒难耐。
赵望之放轻脚步走到顾慎行近前,放下手中的汤碗,把顾慎行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换成自己的,轻轻揉按起来。
他二人多年相伴,彼此对对方再熟悉不过。赵望之力度恰好的按摩很快让顾慎行舒服得昏昏欲睡,连日来的疲惫与坏脾气也都烟消云散了。
“慎行别睡,先把汤喝了。”赵望之感觉到倚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赶紧叫醒他。这人累了一天什么都没吃,再不喝碗汤就睡了,明天又要难受了。
顾慎行要睡不睡的时候被人叫醒,恼火得很,只不过他今天太累了,实在没力气发脾气。顾慎行费力地撩起眼皮扫了赵望之一眼,往他怀里窝去准备继续睡。
赵望之哭笑不得地摇他起来:“哎,你别任性,好歹先把汤喝了呀。”
顾慎行十分不满。他这段时间几乎整天整夜泡在广明宫里,累得像头牛,好容易这会有机会能睡个囫囵觉,却被接二连三地叫醒,叫他喝什么没相干的汤。顾慎行半睡半醒间眉头蹙得死紧,孩子气地把头埋到赵望之怀里更深处。
“大司马!”看来今天顾慎行是注定没法睡觉的。赵望之还在犹豫叫不叫醒他时,门外就传来了宦者令王春的大呼小叫声。
王春历经三朝,向来稳重,能让他如此失态的一定是大事。顾慎行立刻清醒了。
“常山王,大司马,”王春喜上眉梢,“上体内的蛊虫排出来了!”
顾慎行和赵望之赶到广明宫时,内侍已经给赵俨祇擦了一遍身,换上了干净清爽的衣服,殿内浓烈的熏香也撤走了。纪成初饶有兴味地把玩着装有赵俨祇血液的那个小水晶瓶子,瓶里的血早就凝固了,现在里面又多了只丑陋的虫子。
“出来了?那上是不是不用服那种药了?”顾慎行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去看榻上的赵俨祇,只好由赵望之开口问道。
纪成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然后用一种着了魔般的声音对赵望之说道:“看看,它多好看。”
赵望之怀疑纪成初根本就不知道他自己在跟谁说话;神医总是对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这虫子又肥又丑,也不知好看在哪。纪成初继续用那种着了魔的声音自言自语:“你看它肥的,怪不得能挺那么久。”
顾慎行摆弄了半天赵俨祇,终于确定他除了人事不省外并没有哪里不好,这才松了口气,问道:“成初,怀芳呢?他知道上的蛊虫排出来了吗?”
“恩。他刚才一直都在这来着。我给他喝了碗安神的汤,这会已经睡着了。”纪成初首次放下他的宝贝瓶子,抬头看了看旁人,“他人累得走路都直打晃。”
赵俨祇体内的蛊虫终于排了出来,这让几个人都重新振奋起来。顾慎行有时候仔细想想,自己自从应了赵景的请求回到长安后,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这次的事让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做什么都有点力不从心。他从现在起就专心期待赵俨祇赶紧醒来;赵俨祇早一天醒来,他就能早一天回常山了。
顾慎行和赵望之这一夜又宿在了广明宫。
顾慎行第二天一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闹脾气,一下说昨天赵望之不该叫他回家,害他又多折腾一趟;一下又嫌赵望之不让他睡个安稳觉,非得让他喝什么汤。赵望之听着也不生气,只是调侃道:“小点声,别让人听见。要是叫人知道大司马这么不讲道理,我还得费心帮你灭口。”
顾慎行瞪了他一眼,不服气地想要再说点什么,却最终没有张嘴。
作者有话要说:
☆、43
赵俨祇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住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山谷里,那里有他的父亲母亲和长兄。没有空旷冰冷的广明禁宫,没有尔虞我诈的朝堂诡谲,没有勾心斗角的后宫倾轧;没有云鬓高髻的美人,没有出入不尽的侍从,没有喋喋不休的朝臣。一切赵俨祇所不喜的东西,在梦里都没有。那个山谷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种满了他喜欢的香草,里面有他阴阳两隔的亲人。
他意气风发的长兄每天带着他漫山遍野地玩,直到夕阳西下,母亲喊他们回家吃饭。每当这时,他的父亲就会板起面孔教训他们,可是看见母亲时,他会把一切都忘记。
赵俨祇不愿醒来。那是他失落多年、做梦都想要回去的从前。
“又三天了,上怎么还不醒来?”初时赵俨祇体内的蛊虫被排出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守着一具没有知觉的身体,任谁都要焦躁不安。
纪成初也没有办法。赵俨祗醒来或醒不来,什么时候醒来,全凭他自己的意愿。不过,纪成初想到一个不知有没有用的办法:他叫谢清没事就跟昏迷的赵俨祗说说话。
赵俨祗过着父母双全乐不思蜀的生活,不知今夕何夕。然而最近他却有点不大不小的烦恼。他总觉得有人在叫他。那个温润好听的声音不是在家里,也不在山谷里,而好像,是在他脑海里,是他与生俱来的烙印。赵俨祗觉得,他似乎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可那是什么呢?
五天了,赵俨祗还是没有醒来。谢清每天几乎什么都不干,就握着赵俨祗的手,跟他说说小时候的事,说说他在代郡、北平的事,从娓娓道来再到后来的哀切,几天的时间谢清的声音已经嘶哑的不成样子。
顾慎行有时间的时候也来同赵俨祗说说话,不过他很快就没时间了。赵望之收到密报,济北王领封国之军倾巢而出,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不知从哪取道,越过齐国、常山国,越过了他所有的眼线,直奔长安而来。
顾慎行敢肯定,这绝对不是赵世昌那个草包的主意。倒不是说他做不出趁火打劫这种事,而是,如果没有高人指点,赵世昌绝对连济北国都出不了。
事已至此,赵望之和顾慎行无暇去想赵世昌背后有什么人,赵世昌不日将兵临城下,常山王的人马远水解不了近渴,谢清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