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的病还没好利索,就收到探子密报:匈奴人前日到代郡边城抢掠,被守军斩杀大半。司马凤派了一队人悄悄跟踪剩下的一小撮人马,结果他们竟然逃回大本营,因此被周军得知了匈奴右部主力的行踪。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赵俨祗派来的主力人马也就在这一两日里,便可到达代郡。
天助我也!谢清眸光骤亮,成合围之势的时机稍纵即逝,必要提前做好准备,确保万无一失。谢清这会腿脚也不软了,头也不晕了,立刻传令三军,随时待命,准备出城迎敌。
消息封锁的很死,当初狼牙城的不到一千守军除了大半战死的,剩下的也因为要保守秘密的缘故而被处死了。起码现在这个时候,匈奴人还不知道狼牙城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如果代郡的周军能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那自然是好;如果不行也没有关系。匈奴人一旦受到周军攻击而且处于劣势,但凡他们的将军是个有点常识的,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退守狼牙城,以保存实力。至于丢掉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抢回来。因为匈奴境内是大片的草场荒漠,城池根本没有几座,周军就算攻下再多地方,也守不住。
等到匈奴人到了狼牙城下,就可以尝到被内外夹击的滋味了。
谢清这样想着,灰败的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两日后,从长安来的八万大军到达代郡,与驻扎在代郡边界的两万人马汇合,领军的竟赫然是天子本人!太守司马凤惊愕不已,却什么都没敢说。司马通在看到天子一遍遍不甘心地扫视众人却依然没有见到要找的人时,几乎想要晕过去算了。他正努力地想对策——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想什么对策——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给坑了。司马凤显然认为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迅速把整个计划和盘托出。赵俨祗一开始听得还直颔首,显然非常满意;但是在得知带了区区一万人孤军深入匈奴境内的人是谢清后,司马通几乎可以看见天子额上的青筋在微微跳动,显然是在拼命压抑着某种情绪的爆发。
赵俨祗狠狠地咬着牙,废了好大力气才从嘴里挤出一句:“传令,即刻出兵,攻打匈奴右部!”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商贩:秦时商人属贱籍,汉时商人属七科谪之一,反正地位都很低,作者在这里就直接写贱籍了。
☆、30
赵俨祗偏执地认为,谢清不许他爱他,却肯为他数度赴险,生死置之度外,他又怎么敢说他心里真的没有自己;可是赵俨祗此时却着实没有一丝甜蜜的感觉。他在听到谢清孤军深入匈奴腹地的时候,只想要赶紧把他抓回来,然后,然后就锁在自己寝宫里好了,这样他就再也没有办法拿自己的性命四处冒险去了。
不过他也只能暗地里想想;他明明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谢清说。
赵俨祗没有统军的经验,此时便异常配合主动地将进攻匈奴的任务交给了司马凤沈不疑等老将,并言明自己只在一旁鼓舞士气,战事由他们全权负责。但是司马凤请天子坐镇中军,留在代地等待消息的提议,却被赵俨祗严词拒绝了。
“我大周将士为我大好河山沙场搏命,身为天子,理应与他们同生共死,岂可躲在他们身后歌舞升平,享受他们用血肉换来的太平!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三军将士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山呼万岁,司马凤只好黑着脸咽下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头痛地想,天子年纪虽小,主意可大得很,煽动人心的本事更是一点都不小。
司马通自从赵俨祗来了之后就一直混在人最多的地方,妄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而赵俨祗也真的一直没有拿正眼看他。就在司马通自欺欺人地认为天子已经把自己忘了时,赵俨祗突然说道:“朕的防务事宜且由司马校尉安排。”然后对司马凤笑了一下:“司马将军,朕同司马校尉私交甚笃,把他留在朕的身边,朕会更安心点。”
天子这话实在是给了司马甲莫大的荣耀。司马凤虽然一向严厉,对亲子也是不假辞色,这会也忍不住带了三分喜意。
司马通唯有给自己默个哀。
几位将领商议后一致认为,谢清前时偷袭狼牙城非常成功,此番攻打匈奴右部,最好还是采用夜间偷袭的策略。匈奴右部主力驻扎的地方距此不过二百余里,因此司马凤下令,全军将士就地休整,黄昏时开拔,兵分三路,进攻匈奴右部。待匈奴右部人马被逼到狼牙城下时,与谢清军汇合,便成真正的合围之势。
“他走了多久了?你怎么能由着他这样乱来?”王帐里,赵俨祗开门见山地质问司马通。
此时晡时未至,离开拔还有两个时辰多,赵俨祗哪有心思休息,一路上的旅途劳顿根本比不上对谢清的担忧;司马通也没有心思休整,比起谢清来,他还是比较担心自己。
“谢校尉非常坚决,说服了所有人,臣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司马通硬着头皮回答道。
赵俨祗对谢清某些方面的固执再了解不过,他心知就算自己在场,也未必能阻止得了他,可还是忍不住迁怒。
两个多时辰,司马通过得如同两辈子那样漫长。赵俨祗也不好过,他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狼牙城,把谢清绑回来。他不能抑制自己担心谢清受伤、被俘甚至战死,尽管他知道司马通说的对:谢清是天生将才,必会战无不胜。
黄昏时,大军准时开拔。为了保证奔袭的速度,他们只带了五日的粮秣,其他装备极少。赵俨祗和司马凤领中军,直取匈奴右部主力所在;苏安世和沈不疑各领一军从东西方向,分别绕到狼牙城外事先埋伏好,等匈奴人一到,便可以逸待劳,瓮中捉鳖。
没有任何意外,赵俨祗与司马通顺利到达了匈奴右部所在之处。此时,匈奴人的营帐漆黑一片,只零星有点火光,想必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了。不做任何停顿,司马凤下令,就着骑兵冲击之势,直取匈奴营地!
时间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司马凤随顾慎行南征北战的时候。那时的顾慎行风华无双正当年,算无遗策战无不胜。司马凤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愿意相信谢清这个体弱的年轻人,原来他活脱脱地同顾慎行当年一个样,只是要更年轻些。后来,顾慎行出世,赵望之就国,一眨眼便是三十年,到如今他们双双老去,自己可也打不了几年仗了。但是——
帝国双璧后继有人。而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这样大战一场,就算马革裹尸,此生亦无憾了!
匈奴人很快从梦中惊醒,映入眼帘便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周军。许多人来不及披甲上马便被斩杀,一时间营地里乱作一团。
不过匈奴到底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很快便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大致的队形也列好了。主将支顿见了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的汉军,当机立断道:“全军退守狼牙城!”
周军见匈奴人往狼牙城方向退去,正中下怀。假意阻拦,只在最小伤亡允许的范围内砍掉了少数匈奴兵将,遇到拼命的,意思一下便放行了。
真正的恶战在后面。
天明之时,支顿带着匈奴军仓皇逃至狼牙城下,周军也远远追了过来。不过支顿这会心里有底多了,虽然损伤不少,但毕竟保存了大部分实力。狼牙城易守难攻,城中粮草充足,周军短时间内想要破城也没那么容易;而且此地地处匈奴腹地,周军补给线拉得太长,还得防备大漠上的其他部落以免腹背受敌,因此长期围困也不现实。最可能的就是,周军几天内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只能撤退。
至于丢掉的土地,只要人还在,很容易就可以抢回来。支顿咬咬牙,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么!
支顿只想了片刻,就被城头上飞下来的一只箭打断了思绪。他以为是守军没有看清,忙叫人高声对城上喊道:“城外是支顿将军!快开城门!”
城头上的周军可听不懂匈奴话,只管不要钱似的把箭矢密密麻麻地射向城外。
支顿起先还错愕,待看清了城上的“周”字大旗,整颗心都沉了下去。狼牙城失守,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来不及多想,支顿果断下令:“撤!”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且战且退,那么这次可是真正的仓皇逃窜。最后的依仗落入敌手,他竟然还像个傻瓜似的跳进陷阱,叫人家内外夹击。支顿少年得志,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不过他暂且顾不上这些,还是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先保存了实力,总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支顿环顾四周,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春寒之时,支顿却生生急得头上冒了汗,可见之处尽是周军,后方是被人占领的狼牙城。不过——
司马凤这会也急得冒了汗。沈不疑已至,苏安世却不见踪影,现在的东面是一小部分沈军急调过去充数的。如此一来,相当于四面合围缺了一角,还能不能全歼匈奴人,全凭匈奴主将的眼力以及天意了!
支顿的眼力是指望不上了,他这会已经发现了周军的破绽。支顿心中生出了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天佑大匈奴!支顿下令:“一队人马断后,剩下的人,全力冲击东面!”
初升的红日并比不上被鲜血染红的草原鲜艳。苏安世军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支顿一眼识破了那个缺口,拼死冲了出去。周军虽胜,却根本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赵俨祗,在看见面色苍白但至少活生生的谢清时,胸中的巨石轰然落下,砸起了盈满胸腔的喜悦。
比起垂头丧气的别人和喜笑颜开的赵俨祗,谢清倒是平和得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亡匈奴,谁也没有办法。况且他们此战占了匈奴要塞狼牙城和大片的肥美草场,并且重创了匈奴右部,使他们至少数年内无力进攻大周,也算求仁得仁。
一切尘埃落定。魏质和少部分人被留下驻守狼牙城并负责善后等诸多事宜,大队人马随赵俨祗返回代地。返程途中他们遇到了被风沙吹得狼狈不堪的苏安世军。苏安世听说由于自己未能按时到达而没能全歼匈奴右部时,恨不得以死谢罪。
谢清平安无事,周军又打了胜仗,赵俨祗正是心情大好。他安慰了苏安世几句,大意是苏将军大半辈子保家卫国,延误军期是事实,但遭遇暴风却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此次苏军无赏,便算是罚过了。
一番话给苏安世找了个大大的台阶下,说得他感激涕零。谢清心中喜悦,赵俨祗已经长大了。此番代郡之行,算是赢尽了代地军心,尤其是苏安世,从此以后便会为赵俨祗效死。
他在这里,一切都不必担心了。谢清大感宽慰,心中连日来紧绷的弦终于松开了。随之而来的是积攒多日的疲惫与病痛,如同潮水般袭来,让谢清无从抵挡。谢清觉得眼前一黑,身体随即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黄昏:大约是现在的晚上七点到九点这段时间。
☆、31
“怀芳!”赵俨祗大惊,立刻奔了过去。无奈距离太远,谢清在倒地前已经被司马通硬着头皮接住了。
“怀芳,你哪里不舒服?”赵俨祗颤抖着声音问。其实司马通只是用双手僵硬地托着谢清腰背,勉力撑着他别倒下去,赵俨祗却依然看不顺眼。他愤怒地瞪了司马通一眼,把谢清抢进自己怀里。
司马通欲哭无泪,自己离得最近,总不能任谢清摔在地上吧。
“臣无碍,只是有点头晕。”谢清一下子虚弱了下去,看得赵俨祗心疼不已。赵俨祗叫人给谢清弄了辆车,然后顶着一张神采奕奕的脸,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累了,也跟着爬了进去。折腾了这一会,谢清已经睡着了。赵俨祗脱下大氅盖在谢清身上,然后连人带衣服一起裹进怀里。
赵俨祗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谢清脸上那道已经变得很浅的伤口,心酸的不行。训斥他的话都准备好了,这会却舍不得叫醒他,赵俨祗叹气,其实看见他就已经不愿意生气了呢。
随行的半吊子军医说谢清只是劳累过度,并无大碍,赵俨祗非常怀疑。但是也没办法,这苍茫大漠可让他上哪去变个神医出来?所幸谢清呼吸平稳,只是脸色差了点,为今之计只好快点赶回桑乾,让随行的太医好好看看。
赵俨祗一下嫌走得快了颠着了谢清,一下嫌走得慢了耽误他看病,折腾的司马通汗都下来了。后来司马通想了个主意:他派了一队亲兵,快马加鞭先行赶回桑乾接上太医,来给谢清看病。至于大队人马,保持个不快不慢的速度就行了。赵俨祗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到代郡以来第一回看司马通的眼光缓和了些。
赵俨祗折腾够了,返回车里去紧紧抱着谢清,再也没有出来。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