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包括刚才说他妄言的苏安世,都在静静等着听下文。
谢清把代表周军的红色小旗插了一把在狼牙城的位置上,继续说道:“如此,大军一到,我军便可成合围包抄之势,全歼匈奴右部。”
没有人说话。座下诸人都在思索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良久,司马凤才开口道:“谢校尉好谋划。可是,狼牙城距此何止数百里之遥,想要奇袭成功,便要在两天内到达并攻城。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狼牙城,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城池,实非易事。况且孤军深入匈奴境内数百里,若不能成功攻下狼牙城,这支军队恐怕便凶多吉少了。”司马凤扫视了诸将一周,“如此说来,谁还敢说有万全把握能做到?”
没有人回应。在座的老将年纪都大了,这种拼命的打法他们的身体早就吃不消了;而年轻将领大多生于太平年月,没有经历过什么大战。因此即使此法可行,这人选问题也着实令人头疼。
“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清愿往。”谢清说的波澜不惊,就好像在说他要去远郊游玩一样。
“这不行!”司马通一听差点哭出来,想都没想就立刻出言制止。
刚被皇帝陛下敲打过的人是谁呀,谢清跟他们这一屋子人比起来,简直可以用柔弱来形容。这副看起来风一吹就能刮跑似的小身板,里头到底长了多大的一个胆啊!他司马通有几个胆子,敢让谢清上战场,更别说上的还是这种深入匈奴境内数百里,弄不好就是有去无回的战场!
司马凤见自己儿子这么大的反应,不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他自然知道谢清身份贵重,可那也不至于叫司马通吓成这个样子啊。司马凤同赵俨祗并不亲厚,从未见过天子把人捧在手心的那个样子,他儿子也不至于跑回家跟父亲嚼这个舌根;更没有收到过天子强人所难的诏命,因此他特别不理解司马通那张要死要活的脸是这么回事。
司马凤冲着司马通警告性地咳了一声,然后对谢清说道:“谢校尉,此计甚险。你如何便敢保证,此事一定可成?如无八分把握,我不会同意任何人出战。”
司马通听见父亲的那个“八分把握”,顿时觉得人生无望了。如果不是如此严肃的场合,诸将都在,他简直想跪在父亲面前哭着求他不管谢清说什么都千万不要答应,别说八分,就算他有十八分把握,也是不行的。
可惜司马凤在接连看见司马通面露各种不合时宜的表情后,已经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了。他耐心地等着谢清摆出长篇大论然后说服他——这个计策确实很好,好到即便只有五成把握,他都想要试上一试。
然而谢清就只说了一句:“清有十分把握,此事可行。清愿立军令状!”
司马凤皱眉。年轻人做事总是欠考虑,再说军令状有什么用,到时候万一全军覆没,谢清哪还有命受罚,难道他还能去罚谢相不成?可是这个计策就是谢清提出的啊,他说他有十分把握,如果是真的呢……
司马通见父亲举棋不定,立刻便想说点什么让他否决谢清的提议,然而终究慢了一步。老将沈不疑眯着眼笑道:“谢校尉好魄力!既然如此,仆便斗胆为君一言。”沈不疑转向司马凤:“太守,仆觉得谢校尉此计甚好。由他亲自出战,必当万无一失!”
其实司马凤现在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就差有人推他一把了。沈不疑此语一出,恰好戳中了司马凤的赌徒心理。司马凤当即拍板:“好!那便由校尉谢清领军三万,即刻出城,务必攻下狼牙城!”
谢清却没领命。他郑重地对司马凤说:“太守,无需领军三万,一万精骑足矣。清已经算过,一万精骑足够在这个时节拿下狼牙城。”
司马通本来已经决定回去想对策了,听了这话,他简直想直接晕过去了。还想什么对策,跟这种不知死的人还有什么理可讲的?
司马凤也皱起眉头:“我记得。可是你算的也未必便准,而且此计甚是凶险,兵马带多点总归没有坏处。”
谢清摇头:“太守此言差矣。奇袭未必便是兵越多越好;兵多反而容易暴露行踪。一万骑兵刚刚好。况且留两万骑兵在边境待命,万一时机已到而大军未至,也好有个接应。如此即使不能全歼匈奴人右部主力,至少可以给他们重重一击。如此一来,我军便有十足的把握稳稳占住狼牙城,而不至无功而返。因此无论如何,一万骑兵刚好,清不能再多带了。”
没等司马凤回答,沈不疑便爽朗地笑道:“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阿凤,吾等老矣!”
最终,谢清领精骑一万,按他自己的计策去取狼牙城了,同行的还有魏质。临行前,司马通差点攥着谢清的手哭出声来,叮嘱他就算全军覆没,也要保证自己平安归来。弄得谢清一阵阵的不自在。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跟司马通的交情原来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了?
一万轻骑绝尘北去,司马通看着谢清单薄的背影,一阵阵绝望涌上心头。战场上刀剑无眼,谢清是个披上甲胄就走不了路的,因此一身骑马装便算是战甲了。倒是衬得他人愈发英姿飒爽,玉树临风了,可他那身衣服根本就连哪怕半点防护作用都没有啊。如此一来,天子所说的“轻伤”怕是没指望了,如今只求他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他司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司马凤看着谢清的那一身装束,也有点底气不足。他疑惑地对沈不疑说:“我原来怎么不知道,这谢公子可当真是个王孙公子,连甲胄都穿不住。早知如此,我断不能让他领军出战啊。唉,可是军令如山,断无更改之理。不疑啊,如今我这心里是怎么都没底啊。”
沈不疑倒真是人如其名,一副用人不疑的样子:“阿凤,你安心好了。谢校尉这是统军,又不是比武,身体弱点武功差点都没什么要紧。当年的大司马跟如今的谢怀芳那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是怎么样?他和常山王,打得匈奴人望风而逃,从此一蹶不振。放心吧,谢校尉得大司马精心教导,连常山王也对他青眼有加,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狼牙城:这个地名也是我编的。。。作者地理废。。面会壁先~~
☆、29
谢清从小看惯了长安宫阙,骤见大漠景致,实在别有一番风味。落日飞霜,千里苍茫,如果不是军令在身,谢清真想好好在这玩上些时候。不过再好的景致他此刻也没心思去看,就算只是埋头赶路,也得时刻记着方向,不时还要请他的向导们来辨别一下。
谢清的优点之一便是过目不忘,方向感奇佳。他的眼光毒得很,大致的方位基本不会辩错。不过在这茫茫大漠中长途跋涉,方向错一点都可能导致失道。因此谢清特别谨慎,每走一段路都会让好几个向导同时仔细辨认。
平安无事地疾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却突然刮起了大风。一时间飞沙走石,打得谢清脸颊生疼。战马受惊,剧烈地挣扎起来,别人还好,谢清却差点被自己的马掀下去。他只好用尽全身力气,牢牢抓住缰绳,以求在马上多待一会。
大概是谢清把缰绳拽的太紧,勒得马难受了,那马突然抬起了前蹄。谢清一阵惊慌,下意识地死死抱住马脖子,他觉得自己就快掉下去了。
说什么算无遗策,居然算不到自己会被自己的坐骑甩出去摔死。谢清在这个关头居然还不忘自嘲,自己一定是有史以来死法最诡异的将军。
大概,这样死去的话连个战死沙场都算不上吧。
千钧一发之际,魏质驱着自己已经稍稍平静下来的马,飞奔到谢清身边。他一手拽住谢清那马的缰绳,一手抓着谢清的腰带,把他拎到了自己马上。
谢清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次睁眼看到的就是长着青黄混杂的草的地面。他整个人趴在魏质的马上,姿势特别没有主帅威严。这会,谢清的几个亲兵已经把他的马制住了。谢清的马是赵俨祗为他精心挑选的,可谓是千里挑一的宝马,其实在那个情况下,已经比别的马镇定不少了。
就如魏质把惊魂未定的谢清弄回他自己的马上之后打趣他的话:“谢校尉,你的骑术实在太烂,连马都看不过眼,不想让你骑它了。”
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小闹剧,总算没有伤亡,谢清也松了口气。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叫他犯了难——他们不记得原定的方向了。
如果天气晴好,辨别自是不难。但是现在黄沙漫天飞,连一丈之内的人都看不清楚了,还怎么辨认方向呢?
可是这样坐以待毙也不是个事。如果被匈奴人发现了行踪,他们这支孤军大概就要有去无回了。
果然还是太年轻了,算到了地利人和,却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又该怎么办。
谢清正犯难,一个亲兵纵马过来,对谢清说:“校尉,有个向导要见您!”
不多时,一个汉人向导就被带到谢清面前。这人是个常年在匈奴境内做生意的商贩,对这一带的地形水草都非常熟悉。给周军做向导的待遇非常优厚,如果有功,则有望摆脱贱籍,甚至分到土地。
这个名叫李商的向导自称有办法找准方向,在场的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臣来过这个地方。因为不远处有一小片水域,不少匈奴人在这里牧马,臣当时跟他们换了不少东西,大赚了一笔。”大概是常年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缘故,李商丝毫不怯场:“那片水域是个葫芦状的,葫芦嘴所指的方位,正是狼牙城!”
谢清闻言又精神抖擞起来,他点了八百人去寻找那片水域,其他人原地待命,稍作休整。
李商的记性非常好,那片葫芦状的水域很快就被找到了。谢清令人饮完马后,沿着葫芦嘴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漠里天气诡谲,一行人马冲出一段距离之后,风沙竟然迅速地变小了,到后面又是艳阳高照的大好天气。谢清心情大好,他跟向导们辨认了一下方向,果然与原定方位所差无几。狼牙城已经不远!
周军士气大涨,竟比原地计划早了一夜到达狼牙城下。谢清原本想着到狼牙城附近休整一下,毕竟长途奔袭,疲惫之师,叫匈奴人以逸待劳了毕竟于己方不利。而且偷袭这种事情,有夜色的掩护总是好的。但现在当夜赶到狼牙城下,休整一夜一日反而延误战机,而且很有可能被匈奴人发现。谢清见周军士气依然很高,权衡了一下利弊,下令道:“攻城!”
狼牙城中只有不到一千守军,还几乎全是老弱病残,根本抵挡不住周军的投石机。没几下,匈奴兵就被砸死不知多少,城墙也缺损了一大块。
周军见状士气更高,纷纷生出了一种恃强凌弱的奇异快感,而后陷入了越战越勇的恶性循环。天光乍亮之时,周军已经攻下了狼牙城,伤亡甚少,而且大有一副不过瘾的架势。
谢清出战告捷,心情大好。顾不上自己受了三处轻伤,脸上的伤口至今还在淌血;更加顾不上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形象,忙着指挥兵士修补加固城墙,分配守军,处置俘虏,清点战利品等一应事务,数次无视魏质让他好歹休整一下的提议。
谢清人在兴头上,察觉不到身体不适;魏质却是有经验的。谢清那个单薄的身体,两日一夜的长途奔袭再加上一夜鏖战——虽说他并没有亲自去打,只是坐镇指挥——现在又忙前忙后了一整天,如果不是头脑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他早就支持不住了。
果然,当夜谢清就高热不退了。
情势未稳主将就先病倒了,这绝不能让将士知道。否则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极易引发军心不安。万一匈奴人来袭,狼牙城再怎么固若金汤,功亏一篑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第二天,魏质向全军通告:主将谢清暂且不见外人,一应事务由校尉魏质处理。什么?你问为什么?你们不是都知道么,谢校尉他破相了啊!
由于破相而不肯见人这种蹩脚的谎言,如果被谢清知道一定会气晕过去。可惜他现在正昏迷着,没法阻止这一切,更加没法阻止越来越多的人居然信了魏质的说法——谢校尉长得比女人都好看,爱惜容貌那是应该的!
魏质无心调侃谢清,他编这个谎话实属无奈,因此此后多年朝中广为流传的“谢丞相爱护容貌甚于女子”的传言,则实属意外了。至于“为何谢校尉避讳所有人却独独不避魏校尉”的疑惑,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谢清一连病了三天,在随行军医开的虎狼药的作用下,总算醒了过来,而魏质已经急得嘴上长了好几个大泡了。
谢清的病还没好利索,就收到探子密报:匈奴人前日到代郡边城抢掠,被守军斩杀大半。司马凤派了一队人悄悄跟踪剩下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