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时间就快来不及了,纵然再艰难,她也必须坚持下去。
这一次,更加必须。
跌跌撞撞的高洁一边走一边看着她的人影被太阳压成她脚底下的一个点,又在她眼前扯成一条线。
那条河汩汩身前,无穷无尽,她想到多年以前沿着阿贝特尔河的夺命奔逃,身边没有人能够帮助她,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遇到 一个路过的人可以帮助她。
但此时同那时还是不一样的。那时的她不识方向,只凭本能而生而活;现在的她没有迷惘,有着坚定的方向,有着对新的生活和生命的责任。
可是,高洁跌跌撞撞地走着,她腹中的疼痛间奏越来越频繁,体力和脑力已在崩陷边缘,烈火一样的日头晒得她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她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不时抬起手腕观察手表上GPS的信号,那是唯一的希望和坚持的信念。
也许又走了一个小时,也可能是更多时间,手表上的信号微弱地跳了起来,一闪一闪。但高洁的身体已经开始让她绝望,她踉跄着抱住伫立在河边的一棵树干粗壮的大树,她无法控制她的身体了,下体一股热流正在急速涌出,她慢慢滑倒在泥地上,当身体贴上树干时,她才察觉到后背已冒出淋漓的汗水,极热极疼。她的嗓子冒着烟,边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高洁只能靠着树干,徙劳地看着那寄托着她唯一希望的GPS信号,信号辟谷有一格,微弱地闪动着,像在鼓励她勉力前进。可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徙劳地望着潺潺的流水,不知道还会不会像当初一样,愉好有一条援救她生命的船路过。痉挛性的阵痛更加频繁地袭击着她,她的身体在撕裂、在下坠,原来生命诞生的感觉是这样。高洁已经没有别的办法,疲劳、口渴、饥饿、疼痛折磨得她现在连扯下托肚裤的力气都没有。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如果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那么她只有面对现实,她要让自己平列,让自己能够再次积累出仅剩的力气做最重要的准备。她倚靠在这棵树下,被一波拦着一波的疼痛颠簸覆没,她的意识在清醒和涣散中挣扎。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当初那条船上,挨着身上的疼痛,然后有人推门进来,蹲在她面前,那人严肃地对她说:“你的肩膀脱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我必须帮你接回去。立刻。”
那个人的表情凝重、认真和诚恳,还有焦灼、痛惜和痛苦。
高滞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不是幻觉,是真的,于直就蹲在她面前。
于直小心地抱着高洁,他眼前的她比当年在阿贝尔特河上见到的她还要糟糕。她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到几乎脱皮,满头满身都是汗水和污渍,手腕、脚踝、膝盖上布满各有种划伤和擦伤。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量糟糕的是她的羊水破了。可她还是那样,明明疼痛已到极点,却抑制疼痛到极点。
他找了她半个黑夜一个白天,在心中做好了千百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能撕裂他的心肝和骨头。他即将获得的,也是可能会失去的。当真正失去的恐惧袭来,他才发现,他满心满脑,已经将所有的过去摒除,留待一个期待已久的空间是为了给他们和他们的孩子的将来。然而在他发现她失踪后,瞬间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于直发疯一样开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车,一开始还没有线索,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
穆子昀昨晚七点被警方控制,在八点的时候,于直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见到了她。二十多年,他心头的毒,眼中的刺,一平方米的黑暗,整个年少时期的执念,成年后首次算计部署的动力。但是再次见到她,以上种种浮上心头却又全部烟消云散。
穆子昀对他微微笑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被你妈妈摁着脖子摔在我面前,那里还只到我腰这里,丁点大,被甩下来也不会哭。”
于直狠狠盯着她。
穆子均镇定地坐着,很平静地微笑着:“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有了你,你爸爸就有了更理直气壮花天酒地不负责任的底气。你是他的继承人,更是他的挡箭牌,他可以彻彻底底地享受人生。你妈妈死后,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我后来才发现,原来你妈妈活着的时候,是你爸爸对我最好的时候,那时候他最需要我,帮助他的事业,排遣他在婚姻上的苦闷。他可是真心实意喜欢过你的妈妈,没有想到你妈妈太神经质了,而且从来不能帮到他。“于直终于冷冷开口问:“高洁在哪里?”
穆子均咯咯笑走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和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产生这么深厚的感情。
你们能把我抓过来,那说明你已经身于毅妥协了吧?“她的目光渐渐悲凉起来,”阿直,你比你爸爸好多了,你可以为了高洁放弃你的股份,也放弃了你的爸爸,你爸爸绝对做不到。为了享受,他边他的老母亲都可以抛弃,而且会做得心安理得。“她的目光又渐渐凶狠,”你知道吗?你曾经会有个弟弟,如果他生下来,你爸爸会重新被婚姻拴住,你所得的一切也会被重新分配。他在我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被高洁害死了,对,我可能欠你的这辈子都讲不清楚,但高洁欠我的清清楚楚。她欠我一个孩子。“于直手握成拳,骨骼几乎作响,他差点冲动起身,补身边的警察摁住。
警察喝问穆子均:“废话少说,老实交代。”
十几分钟后,穆子均交代出了刘俊,原来又是刘俊。他预估到刘俊的谨慎,却没有预估到穆子均的疯狂。上一次的车祸,于直只是一哂了之,其时他完全没有想到他遥远荒唐的过去,最终铸成了今日将高洁牵连进来的后果。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正在为他的过去付出代价。
于直咬紧牙根,是他疏忽大意了,他悔痛交加到摧肝裂胆。
穆子均关不知道刘俊会将高洁弄去哪里,他有一种预感,他的孩子不能让他等太久。警局也派了一辆警车跟他一起出发赶往衢州。
因为几地警方的联合搜查,刘俊于上午十一点在浙江和安徽的边界被逮捕,交代出将高洁丢弃的大致方位是在两个小时以后,于直终于知道高洁被绑架的具体方位,也心安下来,高洁没有受到其他伤害,只是被丢入荒山。那里是正被封山修复的自然保护区,地貌崎岖复杂,山中没有信号源。于直找开可以接收高洁电子表GPS定位信号的接收器,这是唯一且渺茫的希望。
“我相信你,你尽管去做。”
疯狂地在山道上开着车的于直,想起了在阿尔贝特河上漂到他面前的高洁。
当时他问她:“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
当时她一字一顿地答:“不,怪,你。”
那时候她像热带的毛蟹爪兰,坚实俊美,生气勃勃,斗志刚强。这次,为了孩子,她应该也会刚强。
于直没有想到,他猜到了高洁的刚强,却没有防备自己的软弱。
当他接收到越来越强烈的信号指示时,他加快车速的同时,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高尔夫高洁可能面临的任何情况都做了一番猜测。在进山前,他就请求警察打电话给当地的医院派遣救护车跟随,甚至在出发前,他就在车里放了不干净毯子、军用医疗包、水、巧克力、面包和参片。然而,当他看到面前的高洁时,所有的建设还是轰然崩塌。
他紧紧抱着高洁,又害怕握碎了她。他不住说:“高洁,对不起。我来了,你再忍一下,救护车就快到了。”
高滞在激痛中清醒过来,是的,是直的于直在她面前。她积攒的气力,此刻都有了用武之地,她喘着气,她必须告诉他最重要的事:“孩子……等不到救护车……”
于直跪伏下来,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高洁的腿间,他褪下高洁的托肚裤,轻轻地拨开她的双腿。
高洁的感觉没有错,他们的确等不到救护车了。
高滞伸出手来,于直立刻握上,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接生过。”她握紧他的手,“我相信……你。如果……如果我有什么事情,我……我也相信你会是个好爸爸……会好好把球球带大的。”
于直突然俯身过来,抱住她的肩膀,他们一齐靠在大树上。他埋首在她的肩头,高洁只觉得肩上似乎是湿润了,他胸前有什么冰凉的车本滑到了她的胸前。她抚摸着他的发,他的发很柔软。
“于直……你不要……这样……”
于直抬起头来,眼眶很红,他从没有让她见过这样的他,他说:“如果你只有球球一个孩子,那么这辈子我也只有球球一个孩子。我们不能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有遗憾。”
高洁勉力地点头。她眼前晃动着她熟悉的晶莹剔透的猎犬,折出璀璨耀眼的光彩。她亲手雕琢的心意,又被他放在他的胸前。她看到那心意离她越来越近,于直温柔地吻上她的额头。
“高洁,我爱你。”他说。
她的身体一震,也许因为阵痛,也许因为这句话。她抬起手,捧起他的脸颊,可是又一波猝然而至的阵痛让她不住抽气,讲不出任何话来。
于直轻柔地握着她的手放下来,说:“我带了些东西过来。我现在去拿东西,洗手消毒,你再多忍一会儿。”他望一眼天空,“在太阳下山前,我们应该可以看到球球。马上就要中秋节了,我们可以和球球一起吃月饼,我们一家人一起。”他又轻轻吻到高洁额上。
高洁借着于直的吻,仰起头来,看到了顶上的绿荫如盖,宛如神伞,神伞缝隙间,黄金一样的阳光,落在了于直的发上、眉目上、肩膀上。
疼痛虽然是无休止的,但生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蓬勃生长。阳光已经伸进来,她终能握牢。
尾声 不要忘记我们终会有人宠爱
高洁吾儿:唯在此时,愧对汝父身份的我才真正有勇气向你和盘托出我的愧疚、悔恨和痛苦,以及我们家族沉积五十年的恩怨,还有无端加诸汝母二十余年的冤屈。当我走入人生尽头,过往种种,局中诸位,唯一无辜的唯有汝母潘悦。
再走近人生尽头,面对自己六十余年的人生,唯一所亏所欠的唯有汝母女二人。而时光不再、悔恨无偿。随着汝母汝父相继离世,这段有关潘、高两家,乃至潘、高、吴三家的数十年纠缠也应该正视画下句点。作为潘、高两家的后人,你有权利知道你的上一代都发生了什么。在汝母去世之前,她对我最后的嘱咐,就是在你有人生伴侣以后,将这段往事告知于你,这样重新开启了人生之路的你,不至于再背负沉重的包袱继续上路。
当年汝外祖潘明宇和汝祖高传辉是一同自内地携手漂渡台湾的世交好友。潘家祖籍上海,是沪上有名的珠宝商,后来发展了银行业务。潘家在台湾持续经营祖业,业绩优良。我父亲高传辉自美国习得金融专业留学归来,是台湾股市交易市场的第一批券商。潘明宇当时市场初建大旺,亦想分杯羹汤,但是银行不能同时经营券商,他便与我父合计,由我父出面筹组台泥公司入市,以我父名义向潘家的银行申请资金,联合记者在媒体报刊炒作他们的台泥股票,同时潘明宇亦开始放高利贷给银行客户入市,并与我父合计收取客户保证今后不出收据,没有想到两人合谋赚个盘满钵满的好景也就维持了两年,后来当直到股市狂泻,潘明宇为了保住自家银行声誉,命令斩仓,断了我父的资金来源。我父顿时陷入绝境,当时支付保证金而没有收据的客户日日追债声讨,终于有一日,他经受不住资金和精神的压力,在债主面前,自我家公寓楼顶跳楼身亡。我母亲也因此在次年抑郁而终。
从此我与以往锦衣玉食的生活绝缘,生活陷入困境。此时,我父昔日下属吴峰,同时也因你外祖而在股市中破产,但是他为了报答我父的知遇之恩,在贫困中仍然自助我念完初中。晓慈即是吴峰幼女。在我升上高中那一年,吴峰夫妇和其长子遇车祸身亡,从此晓慈与我成为相依为命的亲人。在我上高中后,一直有位神秘的慈善家自助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一直到我考入爱丁堡大学的艺术学院。
在那里,我遇见了你的母亲潘悦。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潘悦就是潘明宇的独生女。潘悦干练强势,很有艺术才华,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她的想法很多,她一直想复原她祖上继承的子冈牌玉雕工艺,又想用宜价的水沫玉把中国玉雕普及大众。她在组织的中国玉雕展览上,我看到了你的外祖潘明宇,一个邪恶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成形。
洁洁,那时候我的邪恶念头一定和你后来的一样,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当时的邪恶,我自己也不能原谅我的一念之差。我开始追求你的母亲,她很快接受了我的追求,对我很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