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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绫独自坐在亭间枯等,把温相园子里的花赏了个遍,才等来了人。
温相不胖不瘦,面皮白净,虽年近半百,精神气儿却丝毫不见消,周身绫罗,腰间一紫色金鱼袋,举手投足间皆是自得的贵态。
谢绫起身拱手:“参见大人。”
“哎,谢姑娘不必多礼。”温相大手一招,在她对面坐下,道,“等得可久?”
谢绫也随即落了座,笑道:“不久。丞相政务繁忙,等这么一会儿,何足挂齿?”她和温相之间,谁巴结谁,那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难不成还能因为被晾这么一会儿,就闹脾性,撒手走人不成?
此人手里握着她的财源,现在保不准还握着她的小命。谢绫默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等出了这个屋檐,就不必再低这个头。
温相笑得一脸蔼然,仿佛刻意晾着她报一箭之仇的人不是他一般,慈眉善目地给她看茶:“老夫为朝廷做事,不过谋一闲职。你我,”他略一停顿,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指了指谢绫,又指了指自己,笑道,“才是真朋友。”
谢绫抖了一抖,赔笑道:“能与丞相攀朋友二字,小人荣幸之至。”
温相摆足了体己话,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面色肃然道:“老夫把你当朋友,好处自然不会少了你的。你把事办得妥帖了,也不算枉负咱们的交情。”
这才是正题。
谢绫接下话茬,小心试探道:“丞相教训的是。只是小人近来有一事不明,丞相可愿为小人解惑?”
“但说无妨。”
“小人在江南替丞相谋事,素来克己复礼,秉公办事。却不知招惹了谁,惹上了杀身之祸。小人此次上京贺贵千金大喜,途中却遭神秘人追杀,侥幸逃得一死。”谢绫摆出一副苦闷姿态,“依丞相高见,小人究竟开罪了何人?”
江南地带的官员都是温兆熙一党,谢绫在江南为温兆熙敛财,素来横行霸道,不怕有官府为难。她这样一提,明面上是怀疑温相一党中出了哪个奸细生出了异心,实际上的意思便是——“小人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您老明说了小人也好及时改过嘛”。
温相闻言抚须,沉吟片刻,方道:“竟有此事?兹事体大,老夫定会彻查此事,保你周全。只要你尽心替老夫办事,没有谁动得了你。”
谢绫暗地里略一皱眉,立刻笑吟吟地领了恩:“劳丞相费心,小人感激不尽。”
这只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要跟她谈条件,此刻就该与她摊牌了。他迟迟不提,她的小命却等不及了。师父云游四海,不一定能赶得回来为她诊治,即便回来了,毒入肺腑,必然会留下不少后遗症……还是得把解药讹出来啊。
“兰心。”谢绫沉下脸,唤道。
“是。”远远候在亭外的兰心立刻迎上前来,手中端着一个琉璃盒子,低头向前呈了上去。
谢绫轻轻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的一株人参,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望丞相今后多加照拂。”
参是昆仑山上的千年雪参,皇宫里都没有的珍品。谢绫堆起笑:“还请丞相笑纳。”
温相眉眼含笑,和她打起了太极:“你我多年好友,这般客套作甚?”
谢绫谦然道:“实在是小人近来愈发感悟,人生苦短,便尤其惜命。丞相威震天下,必要福寿绵长,享千世之尊才好。”
“难得你有心。”温相半分没接她的暗示,从容地收下了礼。
谢绫暗自咬了银牙,这只老狐狸刀枪不入软硬不吃,莫非那毒真不是他下的?
正思量,花园那头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两串脚步声自假山后跑到近跟前来。谢绫闻声去望,竟是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在花园间追逐打闹,见到温相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不多时又跑远了。
谢绫瞧着那两个小女孩的背影,随口问道:“这两个是?”
“不过是贱内娘家的两个侄女。”温相看着谢绫,手指在杯沿上轻敲,“老夫没有记错的话,谢姑娘也不过大她们几岁之龄,竟能有如此成就,实教老夫佩服。”
“女子从商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丞相抬举了。”谢绫小心应对着。大楚有不少人好奇她的底细,却都不得而知。温兆熙和她合作多年,依然没有摸清她的家世背景,总是多加试探。
果不其然,温相似不经心地问起:“谢姑娘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可也做这等追逐嬉闹之事?”
“小人不知。”谢绫笑得谦和有礼,“不瞒丞相说,小人十三岁时曾被仇家追杀,重伤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许是上天怜悯,恩师多年施救,直到十七岁才彻底好转。期间的记忆,都已记不得了。”
谢绫今日的目的早已达成,话尽于此已经透露太多,便再添了几句场面话,起身告辞了。
回宅的路上兰心忿然了一路:“这个狗官,明明下了毒,还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咱们到底哪里惹他了?”
谢绫反倒淡定:“这毒或许真不是温兆熙下的。”
兰心大惑不解:“那还会是谁?”
谢绫望了望天色,阴云压阵,今夜恐怕又有雨水。她抿了抿唇,心道下毒之人迟迟不出现与她谈条件,那便是真的想要她的命了。如此倒有些棘手。她启唇道:“师父那头有消息吗?”
“还没有。”兰心忧心道,“谢先生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印风堂的人也不知他的确切方位。”
两人走在永宁巷中,头顶忽然飞过一只鸽子,白羽红喙,脚上系着一根青色丝带。谢绫认出是她豢养了多年的信鸽,抬起手腕去接。
那鸽子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竟不理会她,依然往宜漱居的方向飞去。
兰心纳闷地瞅着飞走的小家伙:“怎么会呢?这只鸽子是小姐你幼时所养,养出了灵性,平时见到你,总要停下来的。”
谢绫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再有灵性的信鸽,也终究不是人。
回到宜漱居里到处找那只鸽子,却四处不得。婢女向她禀报,说是鸽子飞进了后院,盘桓着不肯出来。
谢绫皱皱眉,提着鸟笼穿过一扇半月门。后院的杏花开得好,小小一只白鸽隐在满院白茫茫的清丽骨朵间,难以发觉。她沿着花/径向前,却远远望见一人孑然独立在夭夭白杏间,白衣胜雪,透着无上的清贵威仪。而她的小鸽子,便停在他指尖。
那人脸上淡淡一丝笑,见她来,只是把从鸽子身上取来的信笺展给她看,对着那上面的题头,念道:“谢绫。你叫谢绫?”
第四章 过血
白鸽惊起,飞上枝头,红色的喙点缀在白杏间,随着脑袋晃来晃去。它一会儿看看苏昱,一会儿看看谢绫,好像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似的。
谢绫屈了两指放在口中吹了个哨,把鸽子引到了自己手上。见它乖巧地转着骨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她看,她才确认这确实是她养的鸽子。谢绫顺了顺它的毛,打开鸟笼把它放了进去,悬挂在手边的杏花枝头。
唔,怎么会飞到这里来呢?
从苏昱的角度,看到的却是她专心致志地和她的鸽子培养感情,把他一个大活人晾在一边。皇帝当久了,倒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忽略的滋味。
他淡然一笑,展开指尖的信笺一行行地阅览。对方没有写落款,想必是常与谢绫以这种方式通信,言语间透露了自己的归期,又让谢绫稍安勿躁。短短几行后由附了一张药方,皆是能延缓毒性扩散的药材。
谢绫定定看着他许久,方开口:“你知不知道,偷窥别人的信笺,多半会死?”
要不是她生而颜控,而眼前的这人长得还算赏心悦目,让她心情大佳,她早就吩咐手下把这人沉湖了。
他却浑然不在意生死的模样,将信笺上的字句读了几行,道:“你中的这种毒很棘手,大抵熬不到他信上说的归期。”
谢绫有些不悦,抬手去将信笺抢过来。苏昱轻挪了挪手指,恰巧避开她第一次伸手的方向,指肚对着指肚轻轻擦过去,带起微微的痒意。谢绫的手指一滞,反应过来,重新追过去,他却不再避了,任由她抢走。
谢绫把信笺收入袖中,拇指摩挲,还带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微凉体温。她皱起眉打量他,对方仍是一脸光风霁月的淡远,竟不像是故意为之。
可她分明从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读出了分居心叵测的气息,威胁道:“有没有人教过你,自顾不暇的人最忌讳的,就是不知趣?”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揩油,此人本事不高,心态倒挺好。
她着一身正红交领的袍子,宽袖曳荡,脸轮廓分明,生得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婉,又未施粉黛,一皱眉,冷冰冰地打量起人来,从眼眸到语气都透着冷硬。
苏昱浅笑着抚了抚手指,道:“贵舍吃穿用度一切妥当,倒不知哪里自顾不暇?”
她果然神情一凝,拘了身后的婢女,责问:“是谁擅作主张,让他随意走动的?”
婢女吓得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出。钟伯只说是主子抓回来的人,她们看这位公子长相清俊,仪度翩然,就……就把他当成了……咳,主子抓回来的新男宠。
她们家主子清心寡欲当了这么多年剩女,好不容易开了窍,想起来利用自己的权势养几个男宠,她们做下人的自然都好生伺候着了。
谢绫不知其中内情,某“男宠”却心知肚明,正含笑看着这对主仆。坐拥偌大一个后宫的皇帝陛下觉得,偶尔当当男宠,似乎也挺新奇有趣。只是万没有想到,前一日还在与朝臣商议如何将她除之而后快,后一日便到她府上充了个男宠。此事若是传出去,恐怕够史官狠狠记上一笔。
那婢女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谢绫等得没耐心,又一向不爱责难人,便吩咐道:“这一回就此揭过。以后该如何做事,可还需要教?”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把他……”
“何必急在一时?”苏昱打断了她,不想听这婢女想出来处置他的法子,嘴角一抹轻笑再度落在谢绫眼里,总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说出来的话便更加地不怀好意,“你就不想听听,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谢绫自负天下除了她师父,再也没有人比她熟知药理,闻声挑眸看他:“难不成你知道?”
苏昱走近了去逗鸟笼里的鸽子,似不经意道:“此毒是苗疆的蛊毒,全无解药,要想活命,必须靠过血解毒。”
“过血”是巫医的邪术,说得好听,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一种解毒的法子。
最厉害的蛊毒自有灵性,一旦沾染了血腥味,便会传递过去。“过血”便是让中毒之人和他人的鲜血相溶,将毒引到他人身上,以求自己减轻。蛊毒得到了新的养分,会在过血之人的体内愈加猖獗,更为致命,等于拉一个活人当替死鬼。对更凶险一些的毒,过血只会让激发毒性,弄不好两个人都会死。
谢绫目光渐渐阴沉,讽刺地一笑:“倒是个好办法。依你看,这个替死鬼,谁来当比较好?”
苏昱轻一挑眉,仿若全不在乎地一提:“这宅子里仆从甚多,谢姑娘要找一个忠心的婢女过血,恐怕易如反掌吧?”
“我谢绫,还没有到要向婢女借命的地步。”她早猜到了答案,顿时兴致索然,板下脸抛完一句,转身得利落。
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道:“那就过给我吧。”
※※※
长安城里近来开了四家酒楼,分属东西南北四处,冠以春夏秋冬四季之名。谢绫盘下了朱雀街上最大的几间店面,合在一块儿作为这四家酒楼的总属,名曰四季居,只招待雅客。
上次被刺杀后,谢绫一直担心那群人去而复返。宜漱居是她住的地方,安全系数堪忧,因此就把扶苏安顿在了四季居里。
谢绫觉得,作为她的干儿子,这么憋屈地住在酒楼里,必须好好补偿。于是她派手下去收购了一条品相上佳的白唇竹叶青,装在金丝笼里带去了四季居。
扶苏的厢房在四季居的三楼。三楼宽敞的地方,只辟出了三间厢房,一间空置留给师父,一间是谢绫自己的备用居所,一间便给了扶苏,每一间都顶寻常人家的整个宅子般大。
谢绫走进去时,扶苏正在金玉榻上躺成个大字形,抱着颗翡翠珠子,拿着个玻璃片儿放在眼前,眯着半只眼仔细端详。
兰心提着个金丝笼,里面的毒蛇一扭一扭,吓得她面如土色。好不容易走进了厢房,她立刻迎上去给扶苏请安:“小少爷,小姐来看您了。还给你买了……新……宠物。”
扶苏见了果然很喜欢,扑上去抱住谢绫猛亲了一口:“干娘你最好了!”
兰心扔掉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