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事谁知道呢。”
尹静琬对明香说:“那咱们还是回去吧。”又对掌车的说:“若见了我们那
伙计福叔,叫他快回来。”一边说,一边使个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块钱给那掌车
的,掌车的接在手里,自然喜不自胜,连声答应:“小姐放心。”
她们回到包厢里,又过了一会儿,福叔才回来,关上包厢的门,这才略显出
忧色,对尹静琬压低了声音,说:“大小姐,瞧这情形不对。”尹静琬向明香使
个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厢门口,福叔道:“颖军的人不知在找什么要紧人物,
一节一节车厢搜了这么多遍,如今只差这头等车厢没搜了。我看他们的样子,不
搜到绝不罢休似的,只怕咱们迟早躲不过。”尹静琬道:“现在还没出颖军的地
界,我们有特别派司,应该不会有纰漏,只愿别节外生枝才好。”
她年纪虽不大,福叔见她冷静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听见掌车在过道间摇
着铜铃,正是用餐的讯号,便问:“大小姐是去餐车吃饭,还是叫人送进来吃?”
尹静琬道:“去餐车吃,在这包厢里闷着,总归要闷出毛病来。”到底年轻,还
有点小孩子心性,只坐了一天的火车就觉得闷乏,于是福叔留下看着行李,她和
明香先去餐车。
餐车里其实一样的闷,所有的窗子都只开了一线,因为火车走动,风势甚急,
吹得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扬起,像只无形的手拍着,又重新落下。火车上的菜自然
没什么吃头,她从国外留学回来,吃腻了西菜,只就着那甜菜汤,吃了两片饼干,
等明香也吃过,另叫了一份去给福叔。明香性子活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头去
了,她一出餐车,忽然见着车厢那头涌进几个人来,当先二人先把住了车厢门,
另一人将掌车的叫到一边去说话,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着车厢里四处打量。
这头等车厢里自然皆是非富即贵,那些人与掌车的还在交涉,尹静琬事不关
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厢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厢里送吃的了,她坐下来替自
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书来,忽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推开,抬头一瞧,是极英挺的
年轻男子,不过二十余岁,见着她歉意地一笑,说:“对不起,我走错包厢了。”
她见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个念头还未转完,那人忽然回过头
来,问她:“你刚从俄国回来?”她悚然一惊,目光下垂,见那书的封面上自己
写着一行俄文,这才微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你搭讪的方法并不高明。”
他并没有丝毫窘态,反倒很从容地笑道:“小姐,我也才从俄国回来,所以才想
跟你搭讪。”
她不觉微笑,正要说话,忽听车厢那头大声喧哗起来,她不由起身走至门畔,
原来是颖军的那些人与掌车的交涉不拢,两个人将掌车的逼在一旁,其余的人开
始一间间搜查起包厢来,她瞧着那些人将些孤身的男客皆请出了包厢,一一搜身,
不由心中暗暗吃惊,忽听身畔人细微如耳语,却是用俄文说:“Помогит
емне(帮助我)。”遇上爱(2 )
她愕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晕黄的车顶灯下,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车
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已经明白原来这一路的阵
仗都是冲着他来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应该招惹任何麻烦,可是他距她这样
近,身上有极淡极淡薄荷烟草的味道,就像是许建彰身上的那种味道,亲切熟悉。
查车的人已经近在约三公尺开外,与他们只隔着一个包厢了,她稍一迟疑,他已
经轻轻一推,将她携入包厢内。她的心怦怦乱跳,压低声音问:“你是什么人?”
他竖起了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已经有人在大力拍着包厢的门了,他急中
生智,往床上一躺,顺势拉她坐在床边,并随手拿起她那本书,她来不及做出任
何反应,包厢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她霍地站起来,他也像是被吓了一跳,放下书
喝问:“干什么的?”
那些人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却是十分镇
定,任由那帮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为首那人道:“你出来。”他知道再
也躲不过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带下车去,只要自己身份暴露,
都是在劫难逃,虽然忧心如焚,眼里却没有露出半分来,不动声色地望了尹静琬
一眼,缓缓站起来。
尹静琬心念一转,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我们是正经的商人,不知道外
子犯了什么事,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
为首那人听说他们是夫妻,脸色稍霁,又将那派司接过去一看,不由露出一丝笑
容:“误会,误会,打扰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目光却依旧狐疑地注视着两
人,顺手替他们关上包厢的门,门却虚掩着,留了一线缝隙。
她背心里早已经是一片冷汗,见势不妙,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走过来将
她揽入怀中,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猝然吻上来。她大惊失色,似乎所有的血
轰然涌进脑中。
这样陌生而灼热的接触,全然未有过的感觉,唇上陌生的热力与气息,她本
能地挣扎,却叫他的力道箍得丝毫不能动弹。她从未与男子有着这样亲密的接触,
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如同天罗地网般无可逃避。她觉得自己被卷入飓风中,什
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惟一的感觉只是唇上的灼热,与他近乎蛮横的掠夺。
他的手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掴过去,他手一错已经扣住她的手
腕,轻声道:“对不起。”
她回过头去,见包厢门已经落锁,这才明白过来,只是气愤不过,反手又是
一掌,他却毫不躲闪,只听清脆一声,已经狠狠掴在他脸上。她见他初次出手,
已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打不着他,但没想到他竟没有拦阻自己这第二掌,微微错
愕,只见他脸上缓缓浮起指痕,他却只是微笑,说:“谢谢你。”
她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运气好,我正巧有门路,拿着派司在手,才可以
打发走那帮人,不然还不被你连累死。”真是鬼迷心窍,才会鬼使神差地帮了他,
见他脸上指痕宛然,稍觉过意不去,“喂”了一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想,说:“我姓陆,陆子建。”她璨然一笑:“这么巧,我姓伍,
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报的是假名,故而这样调侃,当下只是微微一笑,说:
“能与小姐同车,也算是宿缘不浅。虽大恩不言谢,但是还请教小姐府上,改日
再去登门拜谢。”她见他眉宇间隐有忧色,说:“算啦,你虽冒犯了我,也是不
得已,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们也算扯平了。”她年纪虽小,心性倒是豁达爽
朗,他微一迟疑,便不再追问。她看了看车窗外明灭的灯光,说:“挨过这半夜,
等出了颖军的地界,我猜你就没事了。”他见她如此聪明灵透,嘴角微动,欲语
又止,她却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经吃了天大的亏,不如吃亏到底,送佛
送到西,好教你一辈子记着我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还没走,总得到余
家口才肯下车。”她一边说话,一边凝视他的脸色,提到余家口,他的双眉果然
微微一蹙,那是承颖二军的交界线,承颖二军这些年来打打停停,这一年半载虽
说是停战,但双方皆在余家口驻有重兵,承军的南大营便驻在离余家口不远的永
新城内。
她叫明香进来陪着自己,明香年纪虽然比她小,却出了好几回远门了,见有
陌生人,机灵地并不探问。她们两个挤在一张床上,他就斜倚在对面那张床上闭
目养神,车子半夜时分到了余家口,他却并没有下车,她心里暗暗奇怪。她本来
大半夜没睡,极是困倦,到了凌晨三四点钟,再也熬不住沉沉睡意,方打了一个
盹,恍惚间突然觉得有人走动,勉强睁开眼睛,火车已经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
哪个站了,外面却是灯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岗哨。她蓦然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推
开了包厢的门,在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在黑暗里静静地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
他在看什么,一个念头未转完,他已经掉头离去了。遇上爱(3 )
整列火车的人都睡着了,仿佛只有她独自醒着,四下里一片死寂,只听站台
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杂沓的脚步声、汽车的引擎声……夹着一种单调的嘀嗒声,
过了许久,她才发觉那单调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枕畔发出的,怪不得觉得这样近。
伸出手去,借着窗中透进站台上明灭的灯光一看,原来是一只精巧的金怀表,细
密的表链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听那表嘀嗒嘀嗒地走着,沉甸甸的像颗不安
分的心,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了。
晌午时分火车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后却久久不启动,福叔去打听了回来,
说:“车站的人说有专列过来,所以要先等着。”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专列就过
去了。下午终于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进站,只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车,
尹静琬隐约觉得情势不对,但事已至此,只得随遇而安。乘客从渠江下了车,这
里并没有汽车,好在离城不远,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轮车进城去。
进了城更觉得事情有异,承州为承军的根本之地,督军行辕便设在此处,城
中警备森严,所有的商肆正在上着铺板,汽车来去,人马调动,明明是出了大事
了。福叔找了街边商家一问,气吁吁地跑回来告诉尹静琬:“大小姐,出事了,
慕容大帅病重,六少赶回来下的令,全城戒严,只怕又要打仗了。”
尹静琬心中一紧,说:“咱们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
心中隐约觉得不好,承州督军慕容宸的独子慕容沣,承军卫戍与嫡系的部将
都称他为“六少”,因他前头有五个姐姐,慕容宸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珍爱得跟眼珠子一样,他既然赶了回来,又下令全城戒严,那么慕容宸的病
势,定是十分危急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军就通电全国,公布了慕容宸的死讯。原来慕容
宸因中风猝死已经四日,因慕容沣南下采办军需,慕容家几位心腹部将忧于时局
震动,力主秘不发丧,待慕容沣赶回承州,方才公开治丧。
尹静琬叫福叔去买了报纸来看过,不由得微有忧色,福叔说:“瞧这样子,
还得乱上一阵子,只怕走货不方便。”尹静琬沉吟片刻,说:“再住上两天,既
来之,则安之。或者时局能稳下来,也未为可知。”见福叔略有几分不以为然的
样子,她便说:“我听说这六少,自幼就在军中长大。那年余家口之变,他正在
南大营练兵,竟然亲临险境,最后以少胜多,一个十七岁便做出此等大事来的人,
如今必然能够临危不乱。”
二
承州全城戒严加上举城治丧,倒真有几分人心惶惶的样子。他们住在旅馆里,
除了吃饭,并不下楼,尹静琬闷不过,便和明香在屋子里玩牌。那慕容沣果然行
事决断毅然,数日内便调齐重兵压境,逼得颖军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数日,
局势倒真的慢慢平静下来。
虽然如此,尹静琬还是听从福叔的意思,只采办一半的货先行运走,他们便
动身回乾平去。
那乾平旧城,本是前朝旧都,眼下虽然不再为首善之区,但旧都物华天宝,
市面繁荣,自是与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缨的大族,后来渐渐颓败。他们这一房自曾祖时
便弃文从商,倒还繁盛起来,至尹静琬的父亲尹楚樊,生意已经做得极大,只是
人丁单薄,父母独她一个掌上明珠,当作男孩子来养,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
母拗不过她,只得应承了。接到她的电报,早早就派了司机去火车站接站。
尹家是旧式的深宅大院,新浇了水门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内去,佣人张妈在月
洞门后收拾兰花,一见着汽车进来,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来啦。”上房里的
吴妈、李妈都迎出来,喜孜孜地替她拿行李,又拥了她进去。尹家本是老宅子,
前面上房却是新翻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进去,见母亲正
从内间走出来,那太阳光正照着,映出母亲那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闪银小寿字旗袍,
虽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可是心里无限欢喜,先叫了一声:“妈。”尹太太说:
“你可回来了。”爱怜地牵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又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