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顺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没法子保证。”静琬看着他,目光中却有一种灼热:
“六少,我虽然是个女子,也知道患难与共,况且我们曾经有过长谈,六少也以
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静琬不会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风险,虽然成事
在天,谋事到底在人,静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慕容沣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也说不出是欢喜,
还是一种无法深想的失落。
屋子里安静下来,她耳上本来是一对两寸来长的粉红钻宝塔坠子,沙沙一点
轻微的响声,叫他想起极幼的时候,上房里几个丫头领着他玩,夏日黄昏时分掐
了夜来香的花,细心地抽出里面的蕊——不能抽断,便成了长长的宝塔耳环坠子。
丫头们都只十余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挂在耳上互相嬉笑,拍着手叫他看:“六
少爷,六少爷……”那样的花,淡薄的一点香气,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家常佛
青实地纱的宽袖大襟,底下系着玄色铁丝纱裙,脸上带着笑意看着他。天井里的
青石板地洒过水,腾腾的一点蒸汽,夹着花香往人身上扑上来。
静琬见他久久不做声,随手拿起花瓶里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顺着那青碧梗
子,慢慢地往下捋,捋到了尽头,又再从头捋起。他忽然说:“静琬……我遇上
你,这样迟。”她听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可是她是从来
无畏的,过不了片刻,就抬起眼来,柔声说道:“静琬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六少
能不能答应我。”遇上爱(21)
他不假思索,就说:“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应你。”她说道:“我与
六少,虽然相交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倾盖如故,六少为人义薄云天,静琬钦佩已
久,静琬妄想高攀,与六少结拜为兄妹,不知道六少肯不肯答应。”
他坐在那里,四面的空气都似井里的水,冰冷而无丝毫波纹,细碎的浮萍浮
在井口,割裂出暗影。他脸上慢慢浮起笑意来,说:“这有什么高攀,我一直希
望能有一个小妹妹。”静琬听他这样说,也微笑起来,叫了一声:“大哥。”他
笑得欢畅,说:“总是仓促了一点,我都没有预备见面礼。”静琬道:“大哥何
必这样见外,都是自己人了。”他“嗯”了一声,说:“都是自己人,确实不要
见外的好。”停了一停,又说:“这样的喜事,无论按旧规矩,还是西洋的规矩,
咱们都应该喝一点酒。”说完起身就去按电铃,沈家平进来听他吩咐:“去拿酒
来——要伏特加。”
静琬听说喝酒,又有几分不安,见他接过酒瓶,亲自往那两只西洋水晶酒杯
里倒,一杯斟得极少,递了给她,说:“这酒太烈,女孩子少喝一点。”她含笑
接了过去,他却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他说了一声:“干杯。”
与她碰一碰杯,一口气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着她笑了一笑。沈家平见他眼
里殊无笑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见静琬神色如常,也捉摸不清他们两个人
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吃过了晚饭之后,慕容沣还有公事,就先回帅府去了。沈家平本来就有几分
担心,偏偏晚上那个会议开得极长,好容易等到散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光景,
他见慕容沣略有几分倦意,于是问:“六少,要不要叫厨房预备一点消夜?”慕
容沣说:“我不饿。”沈家平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生气,忍不住说:“尹小姐她…
…”话犹未完,慕容沣已经抽出佩枪,扬手就是两枪,只听“砰砰”两声巨响,
将一只景泰蓝花瓶击得粉碎,花瓶后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块玻璃“哗”地垮下来,
溅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楼下的卫戍近侍听到枪声,连忙冲上楼来,“咚”一声大
力撞开房门,端着枪一拥而入,慕容沣见一帮近侍都是十分紧张,笑道:“没什
么事,都下去吧。”
那些卫戍近侍这才想起关上保险,将枪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地鱼贯退出。
慕容沣对沈家平说:“我像是喝高了,还是睡觉吧。”沈家平便接过他手里的那
支特制勃朗宁手枪,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这才说:“六少,
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慕容沣道:“既然是不当讲的话,就不要讲了。”
沈家平一大篇说辞一下子噎在了那里,慕容沣看到他张口结舌的窘态,倒忍不住
哈哈大笑,说:“你讲吧,讲吧。”
沈家平说:“虽然现在是民主平等的时代了,可是凡事只求结果,在这北地
九省里头,哪样东西不是攥在您手心里?再说,大帅的例子在那里呢。”原来慕
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过人的,慕容宸的脾气,看上后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
威逼着那夫家写了休书,硬是娶了过来。慕容沣听他讲起这件往事,不由摇了摇
头,说:“不成,强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宁死也不肯屈服的。”又说:
“这桩事情不许你自作聪明,那姓许的若是在监狱里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惟你是
问。”
沈家平碰了一鼻灰,只得应了一声“是”。
慕容沣布置替静琬做生日的事,虽非十分张扬,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
面前的红人,那些承军部属,哪个人不巴结?静琬本来胆子很大,但事到临头,
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这天一早,慕容沣就来见她,因这阵子他忙,他们难得私
下里见面,她一见到他的神态十分镇定,心里不由也安静下来。他向来不曾空着
手来,今天身后的侍从捧着一只花篮,里面全是她喜欢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
的说法说了声:“生辰快乐。”亲手又递给她一只锦盒,说:“这个回头你自己
打开来看。”
等侍从们全退出去,他才对她说:“待会儿我若是不回来……”静琬抢着说
:“不会的,我等你回来吃面。”他眼中露出温柔的神气来,说:“今天又不是
真的生日。”她只觉得他眼底里无限怜惜,夹着一缕复杂的依恋,不敢再看,说
:“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来吃面。”又将他那只金怀表取出来,说:“我
在这里等着你,你十二点钟准会回来入席,对不对?”他见她手指莹白如玉,拿
捏着那金表,表上镶着细密的钻石,与她柔荑交相辉映。她的手指朦胧地透着一
点红光,仿佛笼着小小的一簇火苗。他点了一下头,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回
来的。”遇上爱(22)
他走了之后,静琬心里虽然极力镇定,还是觉得两颊滚烫,像是在发烧一样。
她去洗了一把脸,重新细细地补了妆,这才去打开他送她的锦盒。原来里面竟是
一把西洋镶宝石小手枪,虽然小巧得像是玩具,可是里面满匣的子弹。枪下压着
一个信封,里面是在外国银行以她的名字开户存的十万元现款的存单,另有一张
午后十二点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车票。她心中怦怦乱跳,一时心绪繁杂,半倚
在那长条沙发之上,只理不出思绪来。
九
本来只是早上九点钟光景,因为要办寿筵,陶府里外已经热闹极了。大门外
请了俄国乐队奏迎宾曲,三小姐自然是总招待,外面委托督军府的一位管事总提
调。到了十点钟,陶府大门外一条街上,已经停了长长一溜汽车,那些卖烧饼水
果的小贩,夹在汽车阵里,专做司机的生意,半条街上都只闻喇叭声、说笑声、
鞭炮声,那一种热闹,令路人无不驻足围观。管事带着陶府的警卫,安排停车、
迎宾、招待……只忙了个人仰马翻,才将水泄不通的马路维持出一个秩序来。
静琬换了件衣裳,就出来招呼客人。
那些承军的女眷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常太太瞧见静琬,夸道:“尹小姐
今天真是春风满面,哎哟,这条项链……”只是啧啧赞叹,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
们,最是爱这样的珠宝,众星拱月般将静琬簇拥着,那串项链本来绕成三匝,每
一匝上镶了金丝燕的钻石,配上绕镶指甲盖大小的宝石,虽然没有灯,但映在颈
间,灿然生辉。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只有这样的项链,才是锦上添
花。”
静琬笑吟吟地问:“怎么没见着徐统制?今天请了卢玉双卢老板来唱堂会,
徐统制这样爱听戏,可千万别错过了。”徐太太答:“说是今天六少叫他们去开
会了呢。”静琬这才想起来的样子,说道:“正是,早上六少还对我说,怕是中
午要迟一点过来。”徐太太听她顺嘴这么一说,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
思是这两个人感情这样好,原来大清早就已经见过面了。
十一点后,客人都已经到了十之八九,静琬虽然在宾客间周旋,听着那喧哗
的笑声,一颗心就像是在热水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三小姐并不知情,走过来对
她说:“还有二十分钟开席了,若是六少赶不过来,就再等一等吧。”静琬听见
说只差二十分钟就十二点了,而大厅里人声鼎沸,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说笑声,
前厅里乐队的乐声,又是那样的吵闹,饶她自恃镇定,也禁不住说:“我去补一
补粉,这里太热。”三小姐细细替她瞧了,说:“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点才
好,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静琬于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楼里去,那楼前也牵了无数的彩旗与飘带,用万年
青搭出拱门,上面簪满了彩色的绢花,十分的艳丽好看,可是因为大部分的下人
都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这里反倒静悄悄的。她走进来时也只有兰琴跟着,刚刚
正预备上楼,忽听人唤了声:“尹小姐。”静琬认得是慕容沣的心腹何叙安,忙
问:“六少回来了?”
何叙安低声道:“请尹小姐这边谈话。”静琬就吩咐兰琴:“你替我上楼去,
将我的化妆箱子拿下来。”自己方跟着何叙安,穿过走廊,到后面小小一间会客
室里去。那会客室里窗帘全放下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亦没有开灯,有两个人
立在那里,可是晦暗的光线里,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过。
她脑中嗡地一响,眼泪都要涌出来,只是本能地扑上去,那人一把搂住她:
“静琬。”她含泪笑着仰起脸来:“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许建彰紧紧
地搂住她:“我也是做梦一样……静琬,真的是你。”
何叙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尹小姐,六少吩咐过,如果十一点半钟之
前他没有打电话,就将许先生释放,送到尹小姐这里来。”又递上一张车票,正
是与她那张车票同一列火车。
静琬心中一震,那车票虽只是轻飘飘的一张纸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
钧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跟自己话别。他的眼底映着自己的倒
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结拜之时,他一仰面喝下酒去,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痛楚,
便如那酒是穿肠蚀骨的毒药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样样都打算好了,连这最后一件
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她心里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许建彰见她心不在焉,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问:“静琬,他们怎么将我放
出来了,你是走了谁的路子,这样大的面子?”又问:“这里是哪里?”他的提
问,她一句也不能够解释,更是无从解释,只简短地答:“等我们离开了这里,
我再告诉你详情。”转脸问何叙安:“六少人呢?还在帅府?”遇上爱(23)
何叙安摇了摇头,说:“我只负责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建彰不由
插话问静琬:“六少?慕容六少?你问六少做什么?”静琬说:“我欠六少一个
人情。这中间的来龙去脉,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建彰“哦”了一声,
像是明白了一点,说:“原来是他。”他在狱中曾经听狱卒说道:“你真是好福
气,上面有人这样照应你。”今日突然被释,本是满腹疑惑,见静琬吞吞吐吐,
更是疑云四起。恰好在这时候,屋子里那座一人来高的大钟当当当地响起来。静
琬听到那声音,似乎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脸去,瞧着那钟的时针分针都重到了一
起,只是怔怔地出神。
许建彰叫了一声“静琬”,她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过了一会儿,方才自言
自语:“十二点了。”许建彰接过她手中的火车票,看了看方讶然:“这是半个
钟头后的火车,咱们要走可得赶快了。”静琬“嗯”了一声,只是听着前面隐约
的乐声人声,不一会儿,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了,越来越近,她只觉得一颗心
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可是那脚步声轻快,而且不是皮鞋的声音。那人一
直走进会客室里来,她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