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民愤实际上并不可怕,只要上面有人保,还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升官。而jī起官愤,尤其是顶头上司们的官愤,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为了掩饰窘迫和狼狈,岳清兰低头做起了记录,长发掩住了俊美的脸庞。
林森发现了,冲着岳清兰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清兰同志,你这个,啊,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讲了不准记录吗?还记什么?记在脑子里就行了!”
余可为却讥讽道:“让她记嘛,清兰同志可以例外,这个同志不惟上嘛!”
岳清兰实在忍不住了,努力镇定着情绪说:“余省长,林市长,你们今天批评的可都是我,是我和目前由我领导的彭城市人民检察院啊。你们的重要指示我不记下来恐怕真不行,回去以后不好贯彻落实嘛!”说罢,又埋头记了起来。
与会者们全被岳清兰的顽强和倔强搞呆了,会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唐旭山这时开了口,和气而严肃地道:“清兰同志,不要这么意气用事!”
岳清兰冲着唐旭山凄然一笑,这才迟疑着把用于记录的笔记本收了起来。
这个时候,会议室的大mén忽然被人推开,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从mén口响起:“哪位同志不唯上啊?好同志啊!萧老生前有一句名言:‘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我的办公室里还有这样一幅字,我每天上班,都以这句话提醒自己。看起来,下次我得把这幅字送给咱们这位彭城的同志了,啊?”
这个声音忽然出现,全场领导干部同时脸sè一变,只不过有些是由轻松转为紧张,有些是由紧张转为轻松。
来人正是一身白衬衣黑西kù,正装打扮的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萧宸。
萧书记忽然赶到,让几位干部心中顿时不再那么笃定起来,但面对面带微笑,似乎温和可亲的萧书记,大家也只得连忙一起起身,各自问好。
余可为脸sè变了两变,还是笑着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往旁边一挪,这样一个接一个挪动过去,王秘书长最后只好又加了一把椅子进来。
见余可为沉着脸sè,萧宸微微一笑:“余省长,你继续讲吧。”
余可为深深地看了萧宸一眼,微微点头,继续说了下去:“那好,我接着说,刚才这就表现了一个问题,一个保护干部的问题!省委对在座的同志们有个保护的问题,在座的同志们对下面的干部也有个保护的问题!不要在这种时候上推下卸,更不能在这种时候不顾大局,不听招呼,四处出击,有意无意地给省委、市委添luàn!”他瞥了萧宸一眼,故意加重语气说:“我在省委常委会上说了,作为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这次事情,省一级的领导责任全由我承担,我向中央做检查,主动请求处分。市里就是你们在座各位的事,不要喊冤叫屈,想想在大火中惨死的那一百五十五人,想想我们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再想想自己身上没尽到的那份责任,你就能心平气和了。旭山同志,xiǎo林市长,你们说是不是啊?”
唐旭山平静地表态说:“余省长,作为市委书记,领导责任应该由我负!”
林森也抢上来道:“我是市长,是我工作没做好,要处分处分我!”
余可为看上去很满意,微笑着又瞥了萧宸一眼,只见萧书记面sè淡然,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就仿佛在听什么优雅的唱曲似的。
余可为有些mō不准萧宸的用意,冲着唐旭山和林森挥挥手:“好,好,你们两位党政一把手有这个态度就好!该堵枪眼就得堵嘛,改革开放时代的负责干部,身家xìng命都可以押上,还怕背个处分吗?!”话头一转,却又说,“不过,也要实事求是,毕竟是放火嘛,防不胜防嘛,前几天我向省委提了个建议:该保的还是要保,党纪政纪处分免不了,市级干部争取一个不撤。我今天为什么要向大家jiāo这个底呢?就是希望同志们放下思想包袱,振奋jīng神,把善后工作做得更好!”
岳清兰再一次注意到了余可为关于放火的提法,明知这时候chā上来不妥,会引起余可为的反感,可看了萧书记一眼之后,却发现萧书记正听得津津有味,似乎一点没觉出这里头的反常,便还是忍不住赔着xiǎo心chā话了:“余省长,怎……怎么是放火呢……”
余可为很奇怪地看着岳清兰:“哎,清兰同志,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啊?案情材料不全是你们报上来的吗?你们和公安局报上的材料都说是放火嘛!”
岳清兰站了起来,急切不安地解释说:“余省长,放火的材料是一个月前报的,当时不是特事特办嘛,许多疑点也没查实。现在案情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已经写了个汇报给市委了,也许您还没看到!现在,我是不是可以汇报一下呢?”
余可为很不耐烦,阻止道:“清兰同志,请你先坐下,我话还没说完呢!”
岳清兰不好再坚持了,只得忐忑不安地坐下。
余可为将脸孔转向与会者,又说了起来,语气再次加重了:“安定团结是大局,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同志们都知道,彭城市目前不安定的因素比较多,死难者家属情绪jī烈,严惩放火凶手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对放火犯罪分子及时严厉惩处,就很难消除这个不安定隐患。据林森同志说,前些日子死难者家属已经吵着要游行了,有关部mén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事情平息下来!南部破产煤矿几万失业工人也还在那里闹着,据云锦同志汇报,类似卧轨的事情还有可能发生!所以,在这种时候大家一定要和省委、市委保持一致,在重大原则问题上,要讲党xìng,听招呼!”
这话仍是在点她,余可为反复强调听招呼,正是因为她不听招呼。伍成勋的推测和她的预感现在都应验了,省市领导们需要的就是一场放火,而不是失火。余可为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毕竟是放火嘛,市级干部争取一个不撤!”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岳清兰才不相信在开这个会之前,余可为会没看过他们检察院报送市委的汇报材料。就算余可为真没看过,唐旭山和林森也应该给他口头汇报过。
真是奇怪,唐旭山、林森,还有江云锦竟然也只字不提,就任凭余可为一口一个“放火”的在那里说。看来唐旭山、林森,还有江云锦已经在那里听招呼了。听招呼有好处嘛,他们的乌纱帽保住了,冤了谁也没冤了他们的仕途!
就在这当儿,余可为点名道姓说到了她,口气很诚挚:“清兰同志,我今天对你提出了一些批评,自认为还是为你好,没什么sī心和恶意,请你不要产生什么误会。省委、市委不会以权代法,我们一定会给你们检察机关创造一个良好的办案环境。但是,这不是说就可以放手不管,党的领导还要坚持嘛,大的原则问题党委还是要把关。你这个检察长还是党员嘛,还是院党组书记嘛,一定要讲党xìng!”
岳清兰马上检讨:“是,是,余省长,可能有些情况我汇报得不及时,在某些事情上也许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今后我一定注意改正!”就简单地检讨了这么两句,又把实质xìng问题提了出来,“但是,余省长,关于火灾的定xìng问题……”
余可为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清兰同志,你xìng子怎么这么急啊?过去你不是这个样子嘛,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又说了起来,“我们领导同志不以权代法——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干涉过你们独立办案嘛!那你岳清兰同志呢,也不能以情代法!这一点,旭山同志提醒过你,我好像也提醒过你,你做得怎么样呢?办案过程中受没受到过感情因素的影响啊?不能说没一点影响吧?萧书记,是这个理吧?”
萧宸笑笑,没说话,看起来像是默认了。
余可为于是把脸一拉,“所以清兰同志,这个放火案,你们检察院依法去办,一定要从重从快,不能再拖了!工人同志们的困难是一回事,依法办案是另一回事,你这个检察长头脑要清醒!”
余可为的重要指示终于做完了,岳清兰以为可以轮到她汇报了,正要发言,却又被林森阻止了:“下面,我就余省长今天的重要指示谈几点具体意见……”
直到这时,岳清兰才彻底明白了,这个名为听她汇报的会议,实则是打招呼定调子的会议。没有谁想听失火的案情汇报,她被愚nòng了。余可为已经把放火的调子定下来了,他们检察院必须听招呼按放火起诉,法院则会按放火判罪,刘铁山和周贵根两颗人头就要落地了!岳清兰怎么也想不通:余可为和林森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口口声声不以权代法,却这么明目张胆地以权势压人,bī着她和检察机关将错就错,去知法犯法,而身为市委书记的唐旭山竟然一言不发!身为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的萧宸也在一边面无表情,这问题太严重了!
尤其是萧书记,他本来是坚持依法彻查的,有他这个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的支持,岳清兰也就还能坚持下去,可如今萧宸一言不发,每次余可为提到“省委决议”的时候,萧书记也只是漠然以对,难道……省委决议对萧书记也很不利,以至于萧书记也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了?岳清兰一时心急如焚。
林森就所谓“放火”问题做具体指示时,岳清兰浑身直冒冷汗,再也坐不住了,悄悄把市委王秘书长叫到mén外,焦虑地问:“王秘书长,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我们的材料五天前就送了,唐书记、林市长难道都没看?怎么还说是放火啊?”
王秘书长的回答让岳清兰吃了一惊:“你们检察院朝三暮四,一下子改口成失火了,可公安局还坚持是放火啊!唐书记、林市长看你们的材料,也要看公安局的材料嘛!领导们肯定要慎重研究,做分析判断,最后认可公安局的意见也很正常嘛!”
岳清兰失声道:“我们这份失火的上报材料可是和公安局通过气的!伍成勋副局长最清楚,伍局一直在第一线和我们协同办案,我们双方意见是完全一致的!”
王秘书长沉下脸,不悦地道:“岳检,这你别和我叫,据我所知,彭城市公安局局长目前还不是伍成勋,是江云锦!江云锦同志作为公安局长是‘八一三’大案的第一责任人,江云锦从没同意过你们检察院关于失火的定xìng!为这事,江云锦气得要死,不但找了市里,还和唐书记、林市长一起到省城向余省长进行过专题汇报!”
江云锦不愧是余可为一手提起来的好干部,在这种时候不但狠狠给了她和检察院一枪,还把余可为和林森需要的放火意见及时送上来了!这就不能怪省市领导了,以权压法无形中变成了两个办案部mén的意见争执,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秘书长劝道:“岳检,领导们的意思你该看明白了,我看还是听招呼吧!”
又是听招呼!她岳清兰能听这种招呼吗?她要听的只能是法律和事实的招呼啊,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刘铁山和周贵根这两个失业矿工的血染自己的红顶子啊,如果她听了这种践踏法律和正义的错误招呼,就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罪人……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岳清兰揣着一颗忐忑不安却又格外愤怒的心,再次走进了会议室。
江云锦看着岳清兰重进会议室时jī动不已的样子,就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摊牌是预料中的事,江云锦想,这不是他要和岳清兰摊牌,而是岳清兰要和他摊牌,他不得不奉陪。你岳清兰感情用事,只因放火的犯罪分子是你老公黄国秀麾下的破产煤矿原矿工,竟然就把一场故意放火搞成大意失火,就敢把我堂堂彭城市公安局搞得这么被动!你和你领导下的检察院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不要以为笼络住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副局长伍成勋,就算抓住了公安局,大错特错了,岳清兰同志!彭城市公安局局长现在还是我江云锦,公安局这个天还翻不了!
情况很好,余可为、林森都不糊涂,失火的结论根本没被接受,在省城汇报时,唐旭山虽然不同意定调子,抹角拐弯和余可为争执了好久,现在还是和余可为保持了一致。而最为让自己揪心的萧宸书记,这次在“省委决议”这个招牌下,也只能对这件事保持沉默,毕竟省委领导之间的意见,他们不会在彭城这个干部面前表lù出来,表面上肯定要“省委团结一致”的。所以现在事情很清楚:放火的调子今天已经确定了,检察院必须照此起诉!
岳清兰也真是太不讲政治了,竟然打断了市长林森的讲话,又嚷着要汇报!也不想想,领导们要你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你不早在材料上汇报过了吗?现在是要听领导们的指示,按省市领导们的要求把这个放火案的起诉工作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