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辞。”他朝车帘那边拱了拱手,迅速遁入黑暗中。
当急速的马蹄声从马车旁掠过时,齐青玉明显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翳闷感在胸口弥散。
就连齐家那两匹马,也低低地呜咽。
待飞扬的尘土再次飘落,总管杨木倏地一激灵,才回过神来急急驾车往府衙而去。
“求小哥通传一声,齐家六姑娘求见三小姐。”
“滚滚,都亥时了,有事明天再说……什么?六姑娘?有请,这边请。”
杨木将几个家丁留在外头看管马车,自己则弯着腰跟在衙役后头,福芹刚抱着齐青玉随后面走。
贴得这么近,齐青玉才发现原来福芹双眼布满了血丝,不知道是惊骇还是困乏,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齐青玉很困了,趴在福芹圆润的肩头几乎睡着。
梁三小姐因纠结该不该告诉母亲今天遇见李宇轩和一位皇子的事,所以还没入睡。闻信,她连忙从芝兰院内出来接齐青玉。
见齐青玉瞌着眼,忙让孙嬷嬷接过来。
通常梁三小姐没睡,孙嬷嬷就会一直侍候在侧。
“给奴婢吧。”
“有劳嬷嬷。”福芹觉着梁三小姐不是客套,向她屈膝行礼后,马上将齐青玉交到孙嬷嬷手上。
“六姑娘,瞌睡了呀。”孙嬷嬷娴熟地抱着齐青玉,给她调了个舒服的姿势,慈爱地逗着她。
齐青玉心里清明,表面还是睡眼迷蒙,呼呼地笑着。
“进屋吧。”梁三小姐示意衙役招呼杨总管后,几人回了芝兰院。
料想有急事,梁三小姐示意丫鬟打了温水给齐青玉拭脸,好让她清醒过来。
齐青玉便乘机伸了个懒腰,佯装是缓缓清醒过来,毕竟是活了一世繁华,也看了一世荣衰,这门面功夫还是不赖。可当她看清了眼前人时,米分嫩的小嘴一扁,眼泪就像屋檐融化的雪花一样,滴答滴答连绵不断地坠落。
“姐姐倒数三声,小青玉就不许哭了。不然姐姐就送你回家。”梁三小姐性格果断,敛起了笑容。
梁三小姐才数了一声,齐青玉就住声了,努力地咬着下唇不敢哭,小小的身子因抽气而微颤。
孙嬷嬷亲自为她净了脸,才让其它两和丫鬟和福芹一起退下。
“发生什么事,说与姐姐知道。”梁三小姐怜惜地将齐青玉抱到软榻上坐下。
齐青玉一听,便东张西望寻笔墨。
“你就说吧,不怕。”梁三小姐特意问过吴冰蚕为何要齐青玉禁语半年,吴冰蚕莫测高深地回了两个字:修练。
既然是修练,那么危急关头说上几句总不会破功吧。
“母亲给人陷害了,刚才李捕头将犯事的下人带回去了。”齐青玉咬字依然有些含糊不清,梁三小姐是全神贯注地听着,琢磨了一会儿,才总算明白了。
“跟今个儿街上被打的李大叔有关系吗?”
齐青玉摇头,李大叔不过是传纸条的中间人。
也不用她细说,梁三小姐联系前后便想通了,“是因为你中毒的事?”自家关起门来易解决,闹到府衙倒是不方便了,这代表已经立案——“出人命了?”
梁三小姐突然变了脸色。
齐青玉用力的点了点头,现在反而觉得说话累赘了,没经梁三小姐同意就跳下榻,走到小书案旁奋笔疾书。
不消一会儿,来龙去脉都写清楚了,用的正楷,想来梁三小姐能看懂。齐青玉呼了口气,才转身想交给梁三小姐,谁知道她人已站在跟前,还是微微吃了一惊,张圆了眼委屈地瞅着对方。
梁三小姐皱起了眉头,其实她并没读书的天份,所以这上头有好些字她并不认得……真是太丢人了,怎么启齿呢。
梁三小姐很为难。
齐青玉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梁三小姐接宣纸去看,才迟钝地从她尴尬的神色当中察觉出因由来。哎,原来是不认得字。
但是时不我待,齐青玉只好努力地将字音咬准,把来龙去脉好好地说了一遍。
梁三小姐乘机将纸接到手中,边听边点头,心想以后一定要记住这些字是个什么意思!
“大街上出了人命,通判官肯定已经立案了,即使是我爹也不能暗地消案。而且巡抚大人正微服私访,大概下个初就会到豫章来,所以这个案件必须会速战速决。”
梁三小姐生怕六岁的齐青玉听不懂,不厌其烦地将所说的话详细解释一遍,才又接着说:
“可能会用刑,到时若何嬷嬷死不松口,你母亲主谋之名就跑不掉了。”那是死罪。
齐青玉脸色慢慢变了,一张柔和的小脸阴沉起来。
“你们齐家小家小户,竟然也有这种破事,真是累人。”梁三小姐眉头不展,走到雕兰菱花格扇门边,吩咐孙嬷嬷送份夜宵来。
等福芹接过厨房精熬慢炖的鸡丝瑶柱粥来时,齐青玉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但眸子里的忧愁怎么也掩饰不住。
待她进了碗粥后,福芹将她小嘴巴擦拭干净,才告退。
“小青玉,想姐姐怎么帮你?”其实梁三小姐并不敢确定齐曾氏是否被冤枉,但按照刑法中“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原则,假定齐曾氏无辜,那么幕后指使者真够厉害的。
而眼前这个小人儿,梁三小姐高看不止一眼,所以才有此一问。
齐青玉当然不会傻得以为把难题告知梁三小姐后,对方就会为她排忧解难。
☆、第018章 幕后黑手
因为梁三小姐并不是折子戏里的江湖侠女,她属于皇亲,生来骨子里就比别人高傲一等,与岐黄天才吴冰蚕一样,若接触过的人没有特别之处,绝难入她们的眼。
当然,也别异想天开以为遇了事就能有神仙打救,这世上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护己及人。
至于应对之策,只能从颠倒黑白的何嬷嬷身上入手了。
“求见何嬷嬷。”齐青玉眨了眨水汪汪大眼睛,这一眨不止眨出了可爱,更透出了玲珑慧心。
梁三小姐对这种无敌小美娃没辙,只能举手投降。
只是当时梁三小姐并没想过,假若齐青玉没了主见,她是否会助人为乐。然而为齐青玉广开方便之门,却为日后自己身陷囫囵时,打开了一扇逃生的天窗。
齐青玉会毫不迟疑地伸出她灵巧的手,将她从地狱边缘拉出来。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夜里十分寒凉,梁三小姐让孙嬷嬷将福芹领到耳房休息,自己则取出御寒的貂皮斗篷,命孙嬷嬷将齐青玉包裹其中,抱着一起去了后门乘坐马车直奔往豫章位置北面的大狱。
果然不出梁三小姐所料,通判官余森已经在初步提审嫌犯了。
等他整理了供状,就会呈给梁知府正式升堂审理。
当然这件案件梁知府必定已经获释,否则通判官也不能私自提审犯人。
听到外面行礼的声音,余森知悉梁三小姐来了,还带着个娃儿,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放下了惊堂木,出外迎接。
弄明白梁三小姐的来意后,余森也识趣地同意了她们三人入内探视嫌犯。
监狱里的过道很窄,仅通三人并排而行,其作用是遇到劫狱大事时,方便围剿匪徒。
但监狱设计也具有人性化,开有后门,为遭祝融之祸时,保证囚犯可以顺利逃生。
判了刑的罪犯都关在第二和第三进牢房里头,有重重铁门隔断。
而第一进则是尚未定罪的嫌犯关押之所。
左边为牢房,右边为刑房。
果然不出所料,何嬷嬷此时正在刑房中。
刑房阴暗湿冷,一股令人窒闷欲呕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
何嬷嬷披头散发卷缩在角落,望着在昏暗灯光下散发着诡怖幽光,腥红欲滴的各式各样的逼供刑具,恐惧得瑟瑟发抖。
梁三小姐是见识过这些刑具的,所以她并不害怕,悠然地站在门口。
孙嬷嬷脸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温和的眉目却是更显慈祥了,健壮的身体将齐青玉紧紧地搂在怀里,向何嬷嬷走去。
齐青玉要下地,起初孙嬷嬷还兜着貂皮斗篷下摆,但闻梁三小姐一声轻咳,她才将齐青玉整个包裹在斗篷里面,轻放在地上。
齐青玉心头划过一道暖流,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温暖的小手,精准地握住何嬷嬷冰凉透心的粗糙手掌,“我来救你了。”
失魂落魄的何嬷嬷下意识缩手,惊惧的情绪却在霎时间被纯真且甜美的童声抚平,她僵硬地扭头望向来人,“六姑娘!……奴婢……奴婢没有下毒害你。”
她说完,将抖得厉害的双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是拿钳子来也拉扯不开了。
何嬷嬷的言外之意是下毒的与嫁祸齐大太太的并非同一个人?齐青玉现在却管不了下毒的始作蛹者是谁,首先要确定的是指使何嬷嬷陷害母亲的人到底是哪个!
在这种关键时刻,齐青玉再不能瞻前顾后。她努力地将字音咬准,轻轻的说道:“何嬷嬷,是谁指使你陷害大太太?你自小侍候她,她也待你不薄。你一家老小上下八口人都在她娘家手中捏着,你就不怕曾家鱼死网破?”
刑房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叶落可闻。
她稚嫩的声音竟然带着一股奇特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何嬷嬷呆滞的眼神渐渐灵活起来,语气却是镇定不少,“奴婢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她,对不起啊。可奴婢没有办法,奴婢……”说不得啊!
齐青玉迅速分析齐氏一族与曾氏一族,究竟是谁与齐大太太仇根深种,非要整死她不可。但她并不记得上一世除了她之外,母亲与齐良玉还有其它仇人?
齐青玉只能这样推测了:“是那人捉了你的家人要胁你吗?”要使一个全家皆为奴籍的奴婢背叛主子,只能是人命关天。因为奴婢杀主、祸主、巫主,只要罪名坐实,其家人都会被发配边疆充军。
何嬷嬷就属于祸主。
家人?何嬷嬷只听见了这两个字,暗淡的混浊的眼睛倏地放光,鼓得圆圆的。刚止住的眼泪又再次倾泻而出,声嘶力竭地嚎哭。
这种莫可名状、摧人心肝的凄楚,侧面印证了齐青玉的推测。
“只要你告诉那人是谁,我就有办法救你们,三小姐在那儿呢,嬷嬷不相信我,还能不相信三小姐吗?”齐青玉逼不得已,只好拖梁三小姐下水。察觉身后的目光还是暖暖淡淡的,并没变得锐利,那代表三小姐并不反感被她利用。
齐青玉忐忑的心稍为安定了些。
“说不得,说不得,说不得……”似乎是着了魔般,何嬷嬷极力挣扎着,一双污秽的手一会儿在空中乱捉,一会儿紧紧地捂住双耳,低低呜咽:“好惨啊,说不得……”
她又突然紧紧地捂住脸,疯狂的痛苦不堪的神情令人揪心。
就连见过血光、性情坚毅的梁三小姐,眼皮也跳了一下。
齐青玉敛神,闪着睿光的眼神透过指缝望进了何嬷嬷的眼内。她仿佛看到惶乱、悲哀、绝望和恐惧深深地裹挟着这个年逾四十的女子,那种无望的死气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齐青玉心中的疑窦也越来越深:是谁与母亲有仇,又能令何嬷嬷就是死也不愿意供出幕后黑手?
“要用刑么?”一直作壁上观的梁三小姐终于开了口。
齐青玉螓首轻摇,那样只会使何嬷嬷更早地结束性命,好坐实大太太的罪名。
梁三小姐边说边向何嬷嬷逼近,“小青玉,你还小,你不懂刑房刑具的厉害,它可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以令人灵魂出窍,甚至可以令人非人。”
“求姐姐手下留情。”齐青玉明白梁三小姐的意思,若是她问不出个所然来,通判大人也是要提审,到时定了案,一切都枉然。
一更天的铜锣已经敲响,牢房的寒气更重了。
就连呵出的热气也能轻易看见。
齐青玉的心泼凉泼凉的。完全没料到,她的重生会提早将齐大太太逼向绝路,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口舌如吃黄莲般苦涩。
“奴婢罪该万死,确实是齐大太太曾氏指使奴婢下毒害齐六姑娘……”何嬷嬷低声喃喃,再一次指证齐曾氏从下毒害人到为了洗脱嫌犯,不惜嫁祸并杀害他人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若齐大太太被提审时死不认罪,那么酷刑加身的不会是何嬷嬷,而是她。
齐青玉的心倏地一窒,莫名其妙地疼痛起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探到头上取下尖细的银簪,指着何嬷嬷沉声问:“告诉我,是谁指使你陷害我母亲?”
稚嫩的童声竟然透着一股诡异难测的威慑力量,直钻进何嬷嬷耳内,她浑身不住地激灵。
齐青玉趁她走神之际,倏忽站起,将尖细的簪尖精准地扎向何嬷嬷头顶神庭穴中,力度适中地原地转了三下。
何嬷嬷倏地一激灵,纠结的眉头却慢慢松开,神智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那表情就像三魂丢了七魄似的。
齐青玉屏神静气观察着,约莫时间到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