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云要了一碗粥,一碟小菜,随便找了位置坐下来。
食堂天花板上垂着几台电视,当地的早间新闻正滚动播出前一天的大巴翻车事故,死亡人数较前一天又上升了几名,有关部门已经着手将危重病人转移。
吉云吃过早饭,又在自动贩卖机上要了一杯咖啡,走回孟燕所呆的病房时,门正敞开着,里头已然多了几个人。
孟燕父母都已经上了年纪,又因为陡然听到女儿出事的消息焦急不已,整个人看起来就更加憔悴。
跟着他们过来的还有医院的同事,为吉云和老两口介绍过之后,添油加醋地歌颂了吉云为挽救同事生命的大爱无疆。孟燕的母亲一时激动,上来搂着吉云的腰就给跪了下来。
一边是声泪俱下的表达感激之情,一边是慌张之后的手足无措。
吉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折腾了一晚已经是精疲力尽,还要省下力气来应付情绪失控的妇人。
骂吧骂不得,人家是感谢你的,哄吧哄不得,哭都哭岔气了谁能理你。
一时之间,真是恨不得自己也给她跪下来。
吉云后来逃也似的跑出病房,在过道顶头的椅子上坐了许久,脑子里依旧是浑浑噩噩的一片浆糊。
同事出来的时候贴心地给她带了包牛奶,吉云接过来一口咬开,连着猛喝了好几口,冰冷的液体在胃里存在感十足,这才觉得连带着眼前的世界都清晰起来。
同事正说:“从现在开始,这儿就由我来接手吧,下午有一班飞机能回去,你现在赶去机场还来得及。”
吉云一早就想走,没理由要和人讲客气,连忙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和孟燕父母打了个招呼就踏上归程。
昨晚的那辆商务车终于派上了用场,吉云将包当枕头垫在脑袋下头,自己在车后座上大咧咧躺了下来。
本来只是觉得腰痛,想着稍微躺会儿歇一歇,谁知道脑袋刚一沾着包就睡死过去。直到手机在包里震起来,她连忙坐起来接听,这才看到时间已过去了一整个小时。
吉云捏着眉心,打着哈欠地说:“你到了?”
陈琛答应了一声,说:“早就到了。”
“盘店的事情也弄好了?”
陈琛却不想多提一样,含糊地嗯了一声。
吉云以为他是怕自己听了不高兴,连忙笑着捧场:“陈琛,你现在也是有产阶级了,以后弄得好了,千万别忘了我,我还等着给你提包。”
他语气带着埋怨:“胡说什么。你现在在哪,给她转过院了吗?”
吉云懒洋洋地唔了一声,陈琛说:“我现在没事了,去那儿找你。”
他是说到做到,前一秒还在信誓旦旦,后一秒就被吉云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
吉云连忙说:“陈琛,你别来了,我已经不在那儿了。”
“……”
“我走了,下午有班回去的飞机,我正赶去你们这儿的机场。”
“……”
许久都没人说话。
静谧中,车子熄火的声音就越发清晰。
还是吉云先开了口:“陈琛,有空我就过来看你。”
“……”
“说话啊。”
他发出如兽般的呜咽声:“嗯。”
吉云无意将话题弄得如此沉重,转而去提另一件事:“陈琛,之前你妈妈把林玉的事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当年伤害过她的人。我在那儿呆了几十年,毕竟比你认识的人多,这次回去可以帮你问一问。”
陈琛的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一些,有些惊讶地说:“她告诉你了?”
“嗯,就你出去接人那天。你当初肯留在我那边,也是为了想找出那些纨绔子弟,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吧。”
陈琛却说:“我要找的并不是你说的那些人,出事之后,我已经给过他们教训。他们会干出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是因为之前吃过一种容易致幻的药。我要找的是更上面的一些人,更高层的。”
“那是要找谁?”
陈琛静默许久,忽地吁出一口气:“不找了。”
“不找了?”
“嗯。”
“为什么?”
“我找不到。”
吉云实在意外:“在我印象里,你不像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啊。”
陈琛说:“不是放弃,是我人微言轻,就是找到了又能怎么办。这种药本来不应该在市面随意流通,是厂商为了挣钱大面积的铺货,政府为了税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小老百姓,能和他们斗吗?”
吉云:“到底是什么药啊,如果真像你说的有这么大的危害,那我们完全可以像有关部门投诉,限制这种药在市面上的流通。”
“但愿吧。”陈琛说:“这种药你一定知道的。”
“嗯?”
“清脑康。”
“……”
☆、Chapter 59
空姐递来了一条毛毯。
吉云伸手接过来,道了声谢,拆开包装的时候又问了声:“能不能给我来一杯热水?”
空姐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女士,航空公司有规定,飞机起飞之前,我们无法为您提供餐饮服务。等飞机一起飞,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为头等舱的客人提供服务。”
吉云眼神凉凉地看了看这人,实在没力气和她多费唇舌,招了招手,说:“算了。”
空姐笑容依旧:“祝您有个温馨愉快的旅程。”
吉云斜斜倚在座位上,将毯子摊开盖住下、半身,半边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开始胀痛,她拿手压了一压,始终没有好转。
包里一直放着几支清脑康——治疗偏头痛的特效药——她敞着包口直直往里看了看,却怎么也不想把它拿出来。
“我要找的是更上面的一些人,更高层的。”
“这种药你一定知道的。”
“嗯?”
“清脑康。”
……
两个小时后,飞机落地。
收拾毯子的空姐蹲在一个脸色煞白的女人身边,一脸忧心忡忡地问:“女士,您没事吧?”
吉云这才松开紧掐眉心的手,朝她敷衍地笑了笑。
飞机上,吉云只将将睡了一会儿就被头痛弄醒,中途强撑着吃过一客餐点,又吐过两次。
最后一次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方才觉得那碎了的魂魄渐渐收拢。
身体却依旧虚脱。拎上包走下飞机的时候,两条腿就像是踩在软绵绵的云端,完全不知道是她拖着行李,还是行李拖着她。
出了通道,忽然就有人喊她,也没力气四面环顾,等着喊她的那人小跑步过来,从她怀里接过东西,说:“吉小姐,是徐总喊我来接您的。”
吉云将眼皮子抬起来,淡淡睨了一眼身前的男人,认出是惯常给徐敬尧开车的那一位,问:“徐敬尧人呢?”
男人喏喏:“正坐在车上等您呢,刚一收到飞机落地的消息就赶忙喊我过来接你了。”
吉云很是不悦,执意将包从他手里拿过来,说:“不用这么麻烦,我已经叫了专车了。”
男人一脸为难:“吉小姐,你别叫我难做了,徐总吩咐我过来接你的,我要是一个人回去,他非得把我骂死。”
一个是被骂死,一个郁闷死,吉云不蠢,当然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铁了心地不跟着他,说:“怕什么,你就说没碰着我好了。”
男人喊苦:“那徐总更要怪我办事不利了!”两只眼睛忽然一转,他将行李紧紧抱到怀里,威胁:“吉小姐,你要是不跟我过去,这包衣服你可别想要了。”
他样子实在滑稽,吉云瞅了两眼,忽然低低嗤笑出来:“你要喜欢就拿着。”
遇上什么不好,遇上个油盐不进的。男人彻底没了主意,心想软得不行,不然就伸手拉吧,肩上忽然被人一拍,他一抬头往后望,吓了一跳:“徐总!”
徐敬尧一递眼色,司机会意地拎着东西先走开。
听到这称谓,吉云停了步子,还没转身过去,徐敬尧一脸笑地走到她面前,慢条斯理地说:“又闹什么脾气呢。”
他那副样子就像对待一只离家出走的猫,既不过分亲昵也不和你生分,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你。情场里摸爬滚打的男人,举手投足都是陷阱。
吉云要还是个怀春的少女,此刻大概十有八、九要中招,可现在已是一把年纪,难免觉得有点腻,于是懒兮兮地说:“徐敬尧,你闲得发疯了是不是。”
徐敬尧一手插兜里,微微歪着头看向她:“嗯,闲得慌,开着车子在市里转了几十圈了。想到你一晚上没睡,又赶飞机回来,就顺路转了过来。”
吉云笑笑:“那你就再转回去。”
徐敬尧这次拧了眉:“吉云,你现在也太小心了,做朋友的送你一程,应该没什么吧?”
吉云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朋友?”
徐敬尧表情有点别扭,点头:“走不走啊?”
吉云再磨磨唧唧,自己都觉得作了,若真是坦坦荡荡,就是坐他的车也无妨。
真等上车了,吉云又觉得后悔,坦荡是一回事,喜恶又是一回事,她又没被人缚住手脚,说是说否都该由她来做主。
心情一差,连带着一只胃都在翻滚,唾液分泌得快从嘴角溢出来,她捂着嘴一阵作呕。
本在捣鼓手机的徐敬尧连忙倾身向前,对司机说:“拿个呕吐袋过来。”
接过纸袋,也不嫌脏,挪开吉云的手,捧在她嘴边。然而吉云只是难受得干呕了几声,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徐敬尧问:“又是偏头痛?吃药了吗,我给你拿。”
他伸手要去翻她的包,被吉云挡住了,虚弱地说:“不吃。”她扔过包,自己倒在座椅上,一只手捂着前胸,用力的深呼吸。
徐敬尧拿她没办法,冲着前头说:“找个路口停下来,弄杯热水。”
吉云斜着眼睛睨他:“不用麻烦,大概是药的副作用,过会儿就能好。”
徐敬尧:“你成天的瞎吃什么药啊?”
吉云:“避、孕药。”
“……”
前头司机真恨不得自己耳聋了,弱弱确认:“徐总,还用不用停车了?”
徐敬尧却一直没说话,司机实在没主意,车子开得奇慢,想着还是带脚刹车停下来吧,徐敬尧又冷冷开了腔:“走吧。”
他将手里的纸袋子随意一扔,挺括的硬纸擦着椅背,窸窸窣窣地响。
徐敬尧被噎了一下,脸色奇臭,还想着怎么回过去,就听见吉云在一边问:“最近厂里太平吗?”
徐敬尧:“干嘛这么问?”
吉云:“你之前说的,最近风声很紧,检查的来了一拨又一拨。”
徐敬尧笑了笑,有点不屑:“检查都是例行的,我是守法商人,和政府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他们天天蹲点查,我也无所谓。”
吉云提醒:“你还是小心点吧,别弄出什么官司来。”
徐敬尧有点不解:“你最近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吉云说:“就是觉得奇怪,清脑康明明已经是处方药,怎么还能随随便便就可以在药店买到。现在很多人过量服用追求快、感,万一玩大了弄出点什么事,你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徐敬尧真是哭笑不得:“你这甩手掌柜做得真漂亮,什么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当年把股份分给你,你早就是公司的股东,每年要参与分红的,我要是有事,你真能撇得一干二净?”
吉云冷哼一声。
“不过你放心好了,你说的那些我一早就清楚,不是什么大事。药店不按处方给药是药店的事,我做产品的,没理由人家要货我却不给。市场上乱卖的处方药多了,有人拿安眠药当糖丸吃,一个不留神吃吐了死了,难道要叫那些厂商都不做药改喝西北风?”
吉云脸色更差,徐敬尧直勾勾瞧着她,又把话软下来一些:“我倒不是怪你刚刚的话,就是气你一定要和我撇清关系的态度罢了。”
吉云凉凉说:“总之你做事做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徐敬尧直摇头:“怎么我在你的心里,形象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话锋一转,最终还是绕到那些情情、爱爱的话题上来。
吉云索性两只眼睛一闭,直接断了对方再深入探讨的念头。
等到了名墅花园,徐敬尧让司机直接将车开进了院子,自己拎着东西跟着吉云进了房子。
吉云懒得和他啰嗦,趿上双拖鞋,将包往沙发上一扔,闷头往楼上走:“我洗洗睡了,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徐敬尧跟在她后面问:“你吃过饭没有,我让人买点回来,你吃完了再睡。”
吉云头也不回地摆手:“飞机上吃过了。”
徐敬尧跟在后头,听到她脚步一步重比一步,最后几乎是拖着进到房里,然后将门重重一关,又落上锁——
他笑着摇头,将那包衣服拆了一件件收拾出来,正准备找晾衣架过来,吉云的包里忽然响起一阵铃声。
他步子一顿,看了看楼上,确定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