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个露天的超级难民营。
车队在难民们留出来的一条狭窄的通道上,缓缓行进。
“我们的人在哪儿?”费组长不停地问。
“我在看,在找……”俞文浩总是这样回答。
感觉已经走到难民聚集点的中心地带了,费组长让蒲英停了车,他要下车看看情况。
和周围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由于昨天到今天西线战事再度升级,所以才会有大量的各国劳工逃难。
他们不约而同地,像潮水一样,涌向了这个边境小口岸。来了之后。很多人因为没有证件,而且口岸的通过能力也非常有限,所以大家全都滞留在了此地。
费组长走进人群里,忽然看到了几名长着典型东方人相貌的人。过去一问,果然是中国人。
他便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为什么会滞留在这儿?
几名工人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费组长。
由于一路的苦难折磨,费组长现在也是灰头土脸,浑身没有半点外交官的风采,看上去跟其他难民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几个人又垂下了头,没精打采地说:“我们都在祖瓦拉一家日本人开的工厂里做事。四天前,当地人来工厂抢劫,老板开始还让我们抵挡了一阵,后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掉了,再没出现。我们的所有财物都被他们抢走了。后来听说他们还要打仗,我们就跟着人潮,一路逃到这儿。因为我们没证件,海关就不放我们过去……兄弟,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上。能不能给点吃的?我们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吃的有,你们等一下。”
费组长急忙招呼后面的组员们拿点吃的东西过来。这些东西,已经不是他们出发时带的那些了,而是在路过祖瓦拉的时候,高价买来充饥的。
几名工人接过火腿肠、面包,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慢一点,先喝点水。”费组长亲自递上几瓶水。
“唔……太好吃了!谢谢。谢谢兄弟……”一名工人边吃边说。
费组长忍着眼中的酸涩,看了看周围,又问:“你们还看到别的中国人了吗?”
“好像有吧,在那边……”一个工人抬了抬手。
费组长忽然发现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躺在地下一直不动,连分发食物都没有反应。
“他怎么啦?”费组长问。
“病了。前天晚上下暴雨,淋雨之后就病了。”
费组长俯下身仔细探看。只见那人的呼吸粗重、面色潮红、颧骨突出、两颊消瘦,便伸手在他的额头摸了摸,“哎哟!他发高烧了!”
“是啊,我们都没有药,只能靠他自己硬挺着了。”
工作组带的药也在路上都被抢走了。所以费组长也是毫无办法。
此外,他也想到了,在这里滞留的中国人恐怕已经有两三千人,今天还有葛洲坝集团的上千人要来过关——如果不把他们都送出去,待在这个没吃没喝、缺医少药又昼夜温差极大的沙漠里,是会出人命的啊!
可是,他们散落在这么多难民之中,得花多长时间去找到他们,再带他们出去呢?
费组长正在发愁发急的时候,忽然看到一群中国人,一脸惊喜地向着他奔过来。
开始是十几个,后面又出现更多的人,很快就有几十个,上百个人。
他们在人堆里跑得不算快,跌跌撞撞的,但都是一脸的急切、憧憬和兴奋。
怎么回事?
他们这是怎么了?
费组长直起身子,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些跑过来的人。
不料,那些人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们直接越过了他,向他的身后跑过去。
费组长正疑惑着,身边的这几个工人忽然也发出了一声喊。
“天啊!快看——”
然后,他们也顾不上吃了,并且一扫刚才的饥饿之态,一骨碌爬起来,跟着那些人一起向后跑。
费组长回头一看,看到了一幕让他终身难忘的景象。
蒲英站在越野车的车顶上,用她的身子做旗杆,双手高高地擎着一面五星红旗。
那旗帜被风卷扬着,半裹着她的身躯,并没有完全舒展开来。
可那鲜艳的红色、金黄的星星,还是那么醒目,让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所有的工人都是奔着那面国旗去的。
他们围着越野车,凝视着上面的国旗,跳着、叫着、笑着,有不少人都哭了。
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越过了费组长。向着国旗跑过去。
“国家来人了!”“我们有救了!”
听到工人们激动的话语,费组长终于明白了王大使交给他国旗时说的那番话的含义。
国旗,国家,在这动乱的异国他乡。对这些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同胞们,意义深重。
只要有一面五星红旗,无需任何言语,就可以将同胞召唤到一起,就会让他们团结起来、度过难关。
这种巨大的凝聚力,这种意想不到的精神安慰作用,是任何东西无法取代的!
狭窄的车道,很快就被中国人挤得水泄不通了。而远处还有更多人向这边涌过来。
费组长奋力挤回车子旁边,也爬到车顶上,先对蒲英点点头——“干得好!”。然后举起双手对着人群喊话道:“同胞们——!我是外交部派来的工作组组长,我们是来帮助大家出境的!”
“噢——太好了——!”人群发出了阵阵欢呼声。
“但是——但是!我首先得把大家聚集起来!这个地方,太小了!你们知不知道,哪儿有合适的地方,可以容纳得下更多的人吗?”
工人们嗡嗡嗡地说话。却没人大声接话了。大概因为这些先跑过来的人,大部分都是分散各处,没有一个是大单位的。
费组长又高声喊了几声。
等了一会儿后,在人群外围,终于有人回应道:“我知道!”
虽然隔得较远,但也可以隐约听出来,那人的嗓门很浑厚。
“好!请大家让一让。让那位同志过来!”费组长站在车顶,又是招手又是高喊。
随着那人在人丛中越走越近,站在车门边上的俞文浩忽然激动地说:“那就是我们的张经理啊!”
“哦?原来是模范经理张立军!久仰大名了!”费组长为终于找到了大部队而高兴。
蒲英也好奇地看着来人。
真是相由心生。张经理威风凛凛、龙行虎步地走过来,一看就是个钢铁铸造的硬汉,还有着当年老连长的风采。
“你好!你是国内派来的工作组吗?可把你们盼来了!我们的营地就在那边,先跟我过去吧!”
张经理和费组长寒暄了几句。又冲着还站在车顶上的蒲英说:“姑娘——你的手,都举酸了吧!快下来吧!我给你带了根旗杆!”
他带来的工人,很快就拿了根铁杆将国旗高高地挑了起来,然后扛着旗帜,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人群向着中水电的简易营地走去。
蒲英和法代、默罕默德,再加一名组员,留下来看守车辆。
俞文浩和两名同事带着两大袋护照和几百份回国证,也跟着费组长等人先过去了。
临行前,他对蒲英说:“一会儿要是有空,我带一个人过来,介绍你认识。”
“谁啊?”
“是,我的,女朋友。”俞文浩说话时,还有点不好意思。
“哎呀,那我该叫嫂子了?”蒲英笑道。
“还没那么快呢……好了,我过去了,一会儿来找你。”
俞文浩去的快,回来的也挺快。他是拉着一个人一起过来的。
蒲英嫌人群阻挡看不清楚,又站到了车头上,手搭凉棚,张望了起来。
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那个穿着宽大臃肿的防寒服、看不出一点女性曲线、一头毛毛糙糙的头发、只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的人——怎么那么眼熟呢?
“蒲英!天呐!天呐!”那人却首先发出了激动的尖叫,然后甩开了俞文浩的手,向这边大步跑过来。
记忆的闸门一下打开,蒲英终于想起了她是谁。
“谭方悦!小谭!我的天呐——你怎么在这儿?”
蒲英跳下车,奔跑着迎了过去。
两个久别重逢的战友,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然后又互相打量着,笑闹了起来。
“哎哟,你怎么这么黑了?”谭方悦拍拍蒲英的脸蛋。
“你好像也不白啊?这头发,谁给剪的啊?比新兵连的时候还难看!”蒲英揉揉谭方悦的头发。
“哎,我说,你怎么还比我高了几公分的样子?原来我们俩可是一样高的!哎哟,你这胳膊。结实得都捏不动了!”
“咦——你的身材这么多年都没变,保持得很好嘛!对了,你结婚没有?”
跟着跑过来的俞文浩,这时候才终于插上了话:“英子。小谭就是我跟你说的——我的女朋友啊!”
“啊——?!”
蒲英和谭方悦两人同时惊叫一声,对视一眼后又都大笑起来。
“原来你就是未来的嫂子啊!哈哈哈——”
“原来你就是他的邻家小妹!哎哟,笑死我了!”
俞文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有这么好笑吗?”
蒲英忍笑答道:“意外!就是有点意外。”
谭方悦却边笑边喘地说:“他刚才给我说,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小妹也来了。我心里还有点不得劲,这一路上都在心里嘀咕——难道我谭方悦也有斗前女友、斗小三的一天吗?没想到,没想到,他的邻家小妹居然会是你!——哎,你说,我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
蒲英瞥见俞文浩的面色有些尴尬,便笑着搂住谭方悦说:“你这么想。可真是不应该!我跟你打包票,文浩哥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你们之间是不会有第三者的。”
“嗯,我知道。”谭方悦笑着点头。
其实刚才,俞文浩回到营地就四处寻找自己的急切,看到自己就紧紧抱着不放的热情。谭方悦都看在了眼里。
敏感的她立刻感到俞文浩对自己的感情加深了。
虽然两个人自明确恋爱关系以来,感情还是不错的,但她总有一种俞文浩还没有放开,或是没有完全投入的感觉。她有时也归结为,俞文浩是个理工男,感情方面没那么细腻吧。
但现在看来,这一天一夜的离别。不仅让她特别担心和思念俞文浩,也让俞文浩变得感性了许多。
他好像一下子开了窍,两人的感情也因此有了一个飞跃。
只是刚刚重逢,他就拉着自己来见什么邻家小妹。这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在俞文浩生命中出现过的女子,自然引起了谭方悦出于女性本能的高度防范。
结果,看到来人是蒲英。她一下子就释然了,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扰。
谭方悦自嘲地说:“我刚才就是犯了女文青多疑的毛病。”
蒲英问:“对了,你怎么会到中水电工作的?我一直以为,你会到报社杂志社里去继续耍笔杆子呢?”
“那个啊,在部队的两年。我已经写够新闻稿了。后来,我在大学里自学了阿拉伯语,本来只是为了好玩,毕业时看到中水电招聘的这个职位,就是常驻阿拉伯国家,负责联络公司和当地部门之间的事务。我觉得这个挣钱多,又可以趁机体验阿拉伯世界的风情,就干了这行。”
“看来,你这些年的经历也挺丰富的,有机会可得好好跟你聊聊。”
“哎呀,光顾着说话,忘了正事了。我过来还有个任务,就是把你们的车子,带到营地那边去。费组长让大家聚在一起,好好商量怎么过关呢!”
“那还等什么?快上车吧!”
“好嘞!文浩,你坐后面去,我来指路!”谭方悦在上车时拉住了正想坐上副驾的俞文浩,“你啊,才离开一天,居然都找不到营地在哪儿了——真是个路痴!”
“哈!我早就知道了。刚上小学的时候,他要是不和我一起走,十次有八次找不到学校大门的。”蒲英毫不留情地揭俞文浩的老底。
“啊?怎么会这样!我还一直以为理科男也许情商差一点,但是逻辑思维应该不错,不至于迷路什么的。”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文浩哥小时候看着挺笨的。”
“是吗?那你再说说他小时候的事儿吧?”
“好啊……”
“呃,嗯咳,咳咳……”俞文浩使劲咳嗽。
蒲英微笑道:“算了,有人坐不住了,我还是不说了。”
谭方悦瞄了俞文浩一眼,会意地点点头,“嗯,那有机会,我们再私聊。”
随后她又将手搭在蒲英的肩上,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没见,我也有好多话想和你聊呢。”
蒲英拍拍她的手,“会有机会的。”
谭方悦看着蒲英被非洲沙漠的夕阳映红的脸庞,心里感到了温暖和踏实。前两天在动荡战乱之地暗暗滋生的迷惘情绪,在这一刻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年轻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