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拜托护士保管我的手机,帮我应付一下来电,我记得我是要瞒着别人一些事情的。”
“我的情况大概又恶化了吧,因为我今天看到了爸妈,看到了小草儿,看到了……他。可是转瞬他们就不见了,是幻觉吗?”
方缘的字迹从这里开始变得凌乱,字体歪斜,每一笔每一划都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写上去。
“我的身心都好像是被绑架了一般,不受控制。我要想很久,才能勉强组织好我想要说的话,然后再用很久的时间把它写出来,我是不是就要失去思考能力了?”
……
“我正在写这条的时候,听到护士们在议论圣诞节,原来圣诞节就要到了啊,我记得我圣诞节应该是有一件事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发烧了好几天,护士告诉我,是因为我之前偷跑出了医院,又迷了路,在外面呆了很久,冻得感冒发烧,可是我为什么会跑出去呢?”
“我又看见他了,只有他在的时候,我会暂时忘了痛,因为他一直在对我笑,笑的真好看,他摸着我的头,跟以前一模一样。可惜,我知道那是幻觉。”
“我变得邋邋遢遢,负责我的护士今天帮我洗了头,擦了擦身体,她说以后会每个两三天帮我洗一次,她是个好护士,更是个好人,可是我却总是记不住她的名字,每次我问她叫什么的时候,她都耐心的告诉我,虽然她说的时候表情很无奈。”
“我大概真的熬不下去了,我的意识已经濒临崩溃,记忆出现了连续几天的空白,不再关心任何事情。就算真的撑过去、治好了,又能怎么样呢?以后也要终身活在随时复发的阴影中,长期服药,忍受药噬骨般的副作用,这样的日子,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不想再坚持了……”
笔记写到这里,开始没有完整的语句,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的词组,比如“吃药”、“心理治疗”还有一些没有意义的词,大概是方缘把她能够记下来的东西,都写了上去。
袁方一页一页看过来,如同陪着方缘经历了病情恶化的全过程,他仿佛亲眼看见了方缘是如何挣扎,如何痛苦,如何拼命的想要撑下去。
还有什么会比这些让袁方更痛?
袁方以为经历了这些,他应该多多少少免疫了,方缘需要他振作,所以他不能永远沉溺于痛苦。可当他继续往下翻,下一页只写了三个字,巨大而又歪斜的字占满了一整页纸:活下去!
到底是什么样的绝望,什么样的挣扎,又曾是什么样的痛苦才会让她写下这三个字?
方缘反复用笔将这三个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凌乱的线条,划破的纸张,像是要给自己洗脑。
三个字从袁方的眼里直接刺入心里,让他湿了眼眶。
有一滴泪落在纸张上,袁方小心翼翼的擦去,像是在擦拭着宝贵的瓷器。
袁方又翻了一页,在看到字的一刹那,身体彻底僵住,泪水喷涌而出。
因为这一页,大的小的,正的斜的,写满了一个名字:袁方。
满满一整页,全是他的名字!
也许方缘失去了很多记忆,也许她的思绪无法组织语言,也许她呆滞的时间要比清醒的时间长很多,但这一切,都抵不过她的本能。
她总是在想他。
想起袁方时,会有美好的感觉。
想起袁方时,会有片刻的时间忘记疼痛。
想起袁方时,会有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袁方抹去眼泪,极力压抑情绪,忍到表情都有些狰狞,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名字,耳旁仿佛听到了方缘的声音。
“大家好,我叫方缘,‘方’就是那个‘方’,‘缘’是缘分的‘缘’”非常普通的名字,这年头,姓‘方’就叫‘圆’,姓‘圆’就叫‘方’。
“我躲着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不许擦!你要是擦掉,我就用记号笔直接写你脸上。这样你走出去,别人一看,都知道你是方缘专属,将那些花粉蝴蝶儿全部扼杀在摇篮里!”
“不许睁眼!”
“虽然是我主动的,其实你心里肯定也美着呢。”
“咱俩不都是我主动的么,要等你,黄花菜都凉了。”
“袁方,袁方,我饿了。”
“我再也不乱跑了,你别生气。”
“袁方,袁方……”
“袁方,袁方……”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疑问,都在这一刻消散如烟。
他何必再去执着一些不重要的事呢?
他最想知道的答案,这本笔记已经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他。
许久,袁方才合上笔记,将它放回了原处。
从心里科回来的方缘,看到袁方时眼神闪过了一丝欣喜,她走到他面前,抚摸着他的脸颊,慢慢的说:“你来了。”
显然,她又忘记了他的存在。
袁方有些黯然,但随即打起精神,微笑着说:“嗯,我来了。”
方缘的手在他脸上摩挲着,用食指一点一点的描绘着他的脸部轮廓,从眉骨,到鼻梁,再到嘴唇:“袁方,袁方,你长得真好看。”
袁方眼睛有些发酸,他扶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划过自己的脸颊,下颌,最后到下巴。
“是吗?我也觉得我挺好看的。”袁方略带矫情的说。
方缘闻言脸上如同开了一朵花一般,脸颊不由自主的向外绽开,露出了袁方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袁方,袁方,你真不要脸。”
方缘今天的精神显然很好,她没有立刻躺回病床,而是拉着袁方的手,在病房中来回踱步,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袁方,像是要确定他还在不在。
袁方就这样任她拉着,顺从的跟着她,在她回头时报以微笑。
在某个瞬间,方缘主动和袁方十指相扣,朝着他甜甜一笑。
袁方心中一下子柔软无比,他将方缘拉入怀中,轻轻的吻上她的额头,然后用力的抱紧她,很久都没有放开。
时隔五年,他终于找回了她。
只属于他的、完完整整的她。
幻觉中的你
第二天,袁方趁着方缘吃了药睡着,去了心理科询问方缘昨天的治疗情况。
心理医生姓吴,脸看上去四十来岁,但头发却白了一半。他皱着眉看着翻着方缘的治疗记录,用非常严肃的口气说:“情况不是很好。”
袁方心里一沉,问道:“又恶化了吗?”
“从昨天的治疗来看,她已经开始抗拒和人沟通交流,组织语言文字也很困难,没有任何斗志。”吴医生抬起头,表情凝重。
“可是昨天她从您这里回去之后,和我说话聊天都很正常。”袁方有些不解。
“喔?是吗?”吴医生有些意外:“昨天她在我这里,根本没怎么说话,就算有要说的欲望,也要想很久才能完全表达出来,看来是时好时坏,很不稳定啊。”
“这些天,你要好好注意她,”吴医生郑重的说:“病情反复,这不是个好兆头,况且她已经开始频繁的出现幻觉。”
“幻觉?”袁方想起方缘笔记本中也提到过,连忙问:“很严重吗?”
“严重,她已经不太能分清楚现实和幻觉了。”吴医生说道这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之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照顾她的?她看到你的时候什么反应?”
“三天前开始,总是不记得我在她身边,总是时不时会说‘你来了’,‘别走’之类的。”袁方仔细回忆着方缘的各种反应:“对了,她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说的是‘你又来了’。”
“那就没错了!”吴医生一拍大腿说:“她把一直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幻觉!”
吴医生的话像是一根针,直接插入了袁方心脏的最深处,直中要害。他此时也明白了方缘话中的那个“又”字代表着什么。
方缘幻觉中他曾出现过,并且不只一次,她就那样看着他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消失不见。
她从来都知道,那只是幻觉。
当真正的袁方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已经失去了辨别区分的能力。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与人沟通交流,可这个“幻觉袁方”却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认定了眼前的袁方是个幻觉,可她还是依赖,眷恋,舍不得他走。她尽情的对“幻觉”说着从前无法说出的话,贪婪的汲取着这个“幻觉”给予她的温暖,不断从这个“幻觉”身上获得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她分不分的你是真人还是幻觉,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吴医生无视袁方的晃神,继续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她肯和你沟通,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在你面前她没有关闭心门,你要多和她交流,多鼓励引导,让她一步一步从封闭中走出来。”
“我明白了。”
之后的十多天,袁方完美的扮演着自己“幻觉”这个角色,他尽可能多的和方缘说话,只要方缘醒着,他的嘴就一直没歇着,他绞尽脑汁的想着各种话题,说出每一句话之后,都带着万分的期待,希望着方缘能够给他回应,哪怕只是淡淡的一个“嗯”,他都会十分高兴。
功夫不负有心人,方缘的回应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还会主动跟他说上一两句。而在袁方不断努力下,方缘的食欲也渐渐有了改善,营养针也不再打了,有几次她甚至还拽着他的袖口说肚子饿。
方缘的情况有了好转之后,白医生稍微降低了服药剂量,尽管不多,却让方缘药物副作用稍稍减轻。她不再每天咬着牙忍着全身被撕咬般的疼痛,咬到唇齿之间都是血痕。某一天晚上,方缘没有借助于安眠药便沉沉睡去,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个小时,但这已是她近期来睡得最长的一觉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袁方心中欣喜,却丝毫不敢大意,生怕一不注意,就会前功尽弃。
二月初,寒冷依旧,前些天接连下了几天雪,随处可见积雪。医院的花坛周围,不知是谁,堆起了一个个雪人,造型千奇百怪,有的雪人的鼻子是用一次性针管代替的,眼睛是输液瓶瓶盖,还有的头上直接扣着塑料盆来充当帽子。
方缘站在花坛中,在每个雪人身边都绕了一圈,像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随即蹲下来,摘掉手套,鞠了一把雪在手中。
袁方从住院楼里匆匆忙忙的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深红色的针织围巾,他跑到花坛前,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被雪人挡住的方缘,他心急的喊着她的名字:“方缘!”
方缘闻声站了起来,从一个高大的雪人后面探出脑袋,挥舞着冻得通红的右手:“袁方,袁方,你快过来。”
袁方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几步跑到方缘面前,帮她围上围巾,然后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用自己的手来温暖她冻得有些僵硬的脸颊,心疼的说:“不是叫你在楼里等我吗?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方缘没有回应袁方的话,而是把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伸了出来,右手一并捧着一个小雪人,小心翼翼的送到了袁方眼前:“给你。”
雪人做的非常迷你,眼睛鼻子是松树针,嘴巴和三个衣扣都是用红豆充当。雪人的眼睛被摆出了弯弯的弧度,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红豆嘴巴嘟嘟的,十分可爱。
袁方笑着接过雪人,眼眸中似有光芒流转,他轻声说:“原来你拿了红豆。”
袁方今天买了一些红豆,准备晚上回出租屋给方缘熬一些红豆粥,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带回去,就被方缘先偷藏了一些。
见袁方不是期望中的反应,方缘有些失落,闷闷地说:“小气鬼,一点红豆都舍不得。”
袁方左右看看,然后拉着方缘向花坛深处走了几步,将雪人藏在了台阶角落:“我们要出去,不能带着它,等一会儿回来,再把它带回去,好不好?”
方缘将雪人又往角落深处推了推,然后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说:“我记性不好,你回来时千万不要忘了。”
“不会忘的,”袁方拉过方缘的双手,边搓边哈气儿:“你手套呢?”
方缘这才想起来:“哎呀,好像丢在刚才那里了。”
袁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找回手套,帮方缘带上:“败家孩子,迟早把家当败光。”
方缘小声嘀咕:“败了就败了呗,不是还有你嘛。”
袁方心中一暖,坚定的说:“对,我一直都在。”
方缘病情渐渐好转,吴医生建议袁方带她多出去走走,多接触现实世界,对她的病情百利而无一害。
袁方选择带方缘回X大转转。X大近几年不断扩大招生,新的教学楼和宿舍楼也是接连不断的拔地而起,变化巨大。
袁方拉着方缘走在校园中,百感交集,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承载着太多太多回忆,懵懂的,青春的,还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两人来到大礼堂前,台阶上的积雪早已被清理干净,就连冰都被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