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禁宫,在朱雀皇城正北方,雪瑶在里面。那素未谋面的太女,和印象模糊的翎皇,也都在里面。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音信全无。
母亲不在家,冬郎他们也未曾入宫,谁也不能带一个消息来。
等,无休无止地等。
在等待之中,逸飞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雪瑶那日发病之后,躺在他床帏之中,面色苍白的微笑。有时候辗转难眠,便要问问自己:“我什么都做不了,难道就这样眼看她自己捱着?”
又有几次,迷蒙的梦境之中,自己坐在雪瑶身边,一双妙手解得她痛楚,太医都要拜服。醒来之后,心中反反复复,就是一个念头:唯有学医,才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亲手带她脱离困境。
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夜深人静之时,偷偷翻开《内经》,细细读来。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次日便向赵媤请教。赵媤见他问的都是浅显规律,也不甚在意,均一一解给他听。
待到夏季来临之时,旭飞举行了盛大的婚典,出了阁。
逸飞站在旭飞的房间之中,陈设如旧,人已不归,心中莫名一阵失落。也许,长大就是这样,身边的人,会一个个散去,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 章
平治二十二年,七月初七,未时。
七夕一向是未婚女子专属,群聚热闹的节日,白日里捉蜘蛛,夜晚间照灯影,向天上织女乞求自己能够有过人技艺,美满姻缘,养家糊口。
善王府门前,停着一辆低调的四抬轿,玫瑰红的纱帘,半透过光线,里面空空,边角装饰着金色的凤凰纹饰,是贺翎皇家行轿。轿中人已经进府,轿夫正在用毛掸子细心扫去轿顶浮土,将轿子从偏门抬入善王府。
雪瑶的理鬓之礼,已在皇宫完成。
理鬓象征着“我家小女初长成”,在实行这个仪式之后,少女们将第一次正式戴上理鬓钗,和成年女子一样盘发、戴整套的钗环首饰,从别人的看法上,她们将再不是幼女,而是代表贺翎未来的少女,可以正式说亲订亲了。
今日,雪瑶一出宫便直接来到善王府,悦王侍君权慧昭已经按照正式规格,送来定亲之礼。
与双方家长见礼之后,雪瑶就被仕女们引走,象征性回避。
逸飞早听了通报,知道雪瑶要来,心中狂喜,却又不擅表达。早晨时分,冬郎便已经吩咐过,要逸飞回避贵客,不要到前厅去。逸飞憋闷等人,在房内打转几圈,闷得难过,还是决定出去转转。
来到花园,逸飞自忖,既是回避,那么在假山之下坐着乘凉似乎是个好主意。
雪瑶在水池中的亭子内坐着,看池中锦鲤。
鱼儿五光十色的脊背迎着太阳,照得闪闪发光,雪瑶手边没有饲喂鱼儿的东西,觉得手空空地无聊,靠在栏杆上看看不远处的假山,山下阴影浓郁,却似乎有人在那。雪瑶向山下走过去,口中道:“谁在那?”
逸飞听闻此言,急忙站起,从假山孔洞之中向外一看,雪瑶的面孔,比离别之时更美了两分,她在明,自己在暗,她头上带着一整套的金镶蓝宝石簪子,耳坠也是一对蓝盈盈的宝石,打秋千一样晃着,亮点儿一闪一闪地,像两颗刚从海底捞上来的水珠。
逸飞想对她笑,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地看着她,只能偷偷望一眼,夏日阳光晒着,雪瑶那微红的面颊,急促的呼吸,颈边悄悄滑落的汗水,让小少年的心肝扑通一声,跳得胸腔胀痛。小声答道:“姐姐,是我在这。”
雪瑶松了一口气道:“快来,在那里做什么!”
逸飞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踱了出来。他心中虽与雪瑶亲近,可也没忘了大妨,仍是留着些距离,态度却热络起来,不似三月时的冷淡了。一面跟着雪瑶行走,一面问道:“姐姐身子暂时无虞么?我好生担心。”
雪瑶在亭中坐下,见逸飞坐在对面,并不紧挨,心中料是暑热炎炎之故,也不在意,答道:“上次将养了两日便好了,这段时间没见发作,也许没事了。”
逸飞点点头,道:“姐姐,若是……我说如果的,不是真的,如果现在,我是个医官,姐姐还愿不愿要我?”
雪瑶见这话没头没脑,好生疑惑,道:“逸飞以皇室嫡系之身,怎么会想要做医官?听说男性行医,可是要受人冷眼的。”
逸飞心中一点一点失落浮上,却又不舍得就此抛却希望,再道:“如果逸飞是医官,姐姐肯不肯要?就好比是,我现在已经是医官了!”
雪瑶沉吟一会,笑道:“要。”
逸飞甜甜一笑,心中大乐,又问:“姐姐,若我是医官,又医你,又医别人,那你会不会不高兴?”
雪瑶笑道:“哪来这么奇怪的心思?好吧,少不得陪你一起说说疯话。若是太医院的医官,你自然要有自己的事务要做,在太医院医别人,在家医我的……”说到此处,雪瑶不禁一愣,反问:“你因我之顽疾,竟起了学医的心思?”
逸飞点了点头,脸儿一红:“虽然太医招之即来,但我不放心。我要对姐姐有用。”
雪瑶心中所感,尽是甜蜜,夹杂着一丝痛:“逸飞,以你身份,你大不必做到如此,就算你什么也不做,我也……”
逸飞却有些薄怒,立起身来,道:“姐姐这是看轻了我!”
雪瑶不明他为何突然生了气,好言相哄,却因为不知其根源,逸飞仍然闷气不消。
七夕正式订亲之后,雪瑶又复回宫。逸飞却因暑天气淤,发烧病倒。
善王府内上下紧张之极,太医来了一位又一位,药方开了一张又一张,拖了三四天,逸飞高烧始终退不下。一向温和的冬郎也焦躁起来,日日陪在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
逸飞眼看冬郎神色委顿,便向冬郎道:“爹爹,我没事的,你只管睡一觉,我自家写个方子来治。”说着伸手要起,头晕目眩,只是起不来。
冬郎扶住逸飞脊背,责怪道:“小孩子发热说胡话么,你怎么会治自己!”
逸飞微微笑道:“爹爹,让我试试。”仍是在冬郎抱扶之下,走到桌边,写下几味药名,大有银花、薄荷之流的凉药,写完之后又想了一阵,分配君臣,衡量剂量,写完一遍,又细看了一遍,方才向冬郎道:“爹爹,你权且信我一次,以此方制药。若我这方子错了,我便再也不试,何如?”
冬郎点头应承,分使侍从们依方而行。逸飞喝下自己药方所煎汤药,又要催着冬郎和连日守候的几位大仕女歇息,只许找几个夜值的侍从相伴。
冬郎本待不放心,谁知困倦得紧了,沉沉一觉睡到天明。
熹微晨光,刚开始在房檐上闪烁,冬郎便一边责怪自己睡得太沉,一边梳洗,打发身边侍从先去逸飞房内探视。未收拾完毕,那侍从面带喜色地奔了回来,道:“侍君,三王子已退了烧,现下能进些饮食了!”
冬郎心中大喜,疾步来看,只见逸飞。已自己坐在桌边吃早餐,见冬郎走来,逸飞放下碗筷来迎。冬郎抚摸他额头,略有汗水,果然不烧,喜道:“这下可得了凤凰神保佑,谢天谢地!”
逸飞笑道:“昨日药方见效,爹爹,孩儿之能,已经可以自顾了!”
早晨来轮值的仕女,又拿着一张洒金笺,正要出门。冬郎随手拿过看视,有几位药剂量稍有更改,心中惊讶。昨日那张药方,明显不是背诵而来,调配之时逸飞喃喃自语,他是听在耳中的。想不到小小逸飞,又能开简单的药方,又能根据病体变化增删药量,更妙的是这药方竟比太医管用些。
想到此,冬郎不禁又有些恼火。家中太医也算名手,怎的一个小儿发热都治不好?又转念一想,逸飞是从何而知医理药性的?
冬郎不便直问逸飞,只是叫了赵媤相询。
赵媤恍然道:“怪不得,这便对了。三王子这半年来,对医术颇有兴趣,不知在哪里读了不少医书,来向我请教时,只推说是道家文字。我见确是些修身养性的词句,却不知竟是医理!难怪我问他究竟是哪本集册,他竟也不说。”
冬郎心中疑问更深,欲等流霜回府相商,谁知流霜不知在忙什么事务,许久不归。冬郎和春晖为思飞拜师学武一事耗费精神,竟把逸飞这边暂时放了下来。逸飞见无人管束,更光明正大地研习起医理来。
光阴荏苒,转眼一年。
平治二十三年,四月,贺翎皇太女宜瑶年满十五周岁,受赐号“君懿”。
宫中为太女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与此同时,朱雀皇城的大街小巷,尽悉拥堵,鲜衣怒马,纷纷踞道,风流人物,不可一一尽数。
只因自去年,贺翎皇陈半云便已昭告天下,太女及笄之礼后三日,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选秀。太女乃是初婚,按照仪制,此次选出的新郎官最多只有十六人。这就意味着,在此场选秀胜利者十六人之中,还必将有一位少年子弟会成为太女君懿的结发郎官。
京城贵胄、远郡官宦,无一例外地涌进了朱雀内城。官家适龄男子之中只选区区十六之数、选秀失败后再无进宫之路,这些隐患早已被忽略,礼部单子之上至少有二百个名字记录在案,颇是一场激烈角逐呢。
善王府内,思飞百般抗拒选秀,最终也未在礼部名单之列,虽说冬郎不在意,春晖却动了怒,父子两个已经冷战数日。谁料太女及笄之礼后第二天,方靖海便带着侍君及四女儿方铮,登门下聘来了。
方家来的突然,逸飞伴着思飞正在花园内打秋千,未听见通报,乍见方铮在不远处立着,静静地望着他两人玩耍。逸飞眼尖,先看见了,便停了秋千,向思飞大声道:“二哥,有个姐姐在咱们园子里,看你来着。”
思飞秋千荡得正高兴,大声喊道:“看就看吧!”
只见方铮眼中带笑,也大声喊道:“是啊,莫在意,我只是看看!”
思飞听是熟悉的声音,在空中便一个翻身落了下来,一把将方铮抱住,喜道:“金节!你来了!”
方铮回手抱了思飞道:“来跟你求亲!”
太女大婚,对雪瑶来说,无非是两个月的假期而已。但雪瑶却觉得,这假期的行程比宫中事务还要繁忙。
由于受封悦王储的身份,雪瑶需要学习和参与悦王府的各项事务。泓萱早就算计清楚,一天也没浪费掉,马不停蹄地带着雪瑶,去拜访京中各世家的当家主母,以及与皇族有关的各家名流会面,无休无止地出入酒楼伎坊应酬。
每日里,雪瑶都需要记住许多面孔,许多名字,十余天之后,力不从心之感,就像海潮没顶一般,让她无从挣脱。
原来朱雀皇城的繁华,便是这样来的。
现在夜幕已沉,朱雀皇城似乎已然入睡。而秦楼楚馆之中的欢歌笑语,便是朱雀皇城每夜的梦境,华丽而甜美。
朱雀城南,最大最豪华的青楼,名曰“忆相思”。雪瑶身置其中,仍是如坠幻境。
推杯换盏,已不知饮过几巡,这间雅座,在座的皆是与雪瑶年纪相仿的少女。几年后的将来,这些少女长成,会继承着母亲们的事业,继续创造着朱雀皇城的财富,维持着朱雀皇城的平衡,妆点着朱雀皇城一年又一年瑰丽的梦境。
想到这里,雪瑶不禁翘起嘴角。过了左支右绌的尴尬时候,新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不难适应,只是此时酒意沉沉,眼光迷蒙,只想到院中去吹风散心。
雪瑶身边,本有一位秀雅小倌作陪,见雪瑶立起,急忙起身相扶。雪瑶婉拒,自己慢慢地走出房间,来到院中。
四月,桃李芳菲已尽,地上落花无踪。繁茂枝叶之间,几株嫣红的海棠已经开放,像一个个垂着头沉思的美人一般。
夜尚清冷,雪瑶胸中浊气洗尽,大觉清爽。
忽而一阵清幽箫声,在隐隐的喧闹之中,远远地随风送进耳朵。雪瑶循声望去,院落西角,一栋小楼,二层之上,轩窗半开,一男子白衣执萧,临窗吹奏。他所奏之曲并不齐全,多半是随性而吹奏的片段,曲声并无其他乐师所奏的呜咽之声,也没有些欢愉欣喜,像是没有任何心绪一般,一片平和无波。
灯光由内而出,只能看到男子的轮廓。雪瑶向上仰望了一会,仍未能看清他面容,心中明白他的用意,偏偏不再看那窗口,而在角落石凳上坐了下来,闭目而听。
又过了一会,箫声止歇。雪瑶等了一刻,那人也未再吹奏,便睁开双目,站起身来,要回雅座中去。
刚行三两步,身后便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道:“贵客请留步。”
雪瑶转过身来,见一身穿天青色袍服的男孩子,约有七八岁,正看着自己。她未开口询问,只是以眼光打量这童儿。这童儿深深一揖,道:“我家相公请贵客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