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惊这四个字,无疑可以用来形容张明此时一怒揭发冯保罪状之后,对在场众人产生的巨大冲击。在最初的呆滞过后,朱翊钧立时从刚刚张宏替冯保说话的失望之中回过神来,大声叫道:“朕还记得,上次去内库调字画来看的时候,要过那幅清明上河图,可管内库的那个谁却偏偏在那东拉西扯……难不成,东西竟然是给朕的冯大伴强占了去?”
这一次,朱翊钧刻意加重了冯大伴三个字,就连冯保也已经清清楚楚听出了那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登时心情一沉。尽管那还是当初徐爵撺掇,他以为皇帝会赏赐给张居正,这才悄悄谋夺下来的,尽管他早早让人放出了风声,可这些都掩盖不住东西如今确实在他那里的事实!而且如今慈宁宫三方的人彼此牵制,他就算想派人销毁罪证都很难。但相比这个迫在眉睫的难题,下一个难题方才是他根本无法回避的。
就算他逃脱了今天这一劫,看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架势,竟然完全忘了旧情,对他衔恨已深,他这个司礼监掌印看似威风,但他多大,小皇帝才多大?李太后护不了他一辈子,他迟早还是要被收拾的!他从前怎么就没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天,他早应该收敛低调一些的!
冯保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未来,眼神未免阴晴不定,竟然忘了辩白又或者请罪。而张宏只想把自己被人软禁这一点撇清,为冯保说话那只是附带的,毕竟要是他被人软禁这种消息传扬出去,他得了个老而无用的名声,那就全完了,所以当然不会去帮冯保继续粉饰太平。而陈太后见李太后面色铁青,她就淡淡地说道:“妹妹,偷盗宫中财物,不论大小多少全都是一个死字,更不要说是内库中那些字画。如何,要派人去查吗?”
李太后闻言登时咬紧了嘴唇,可这时候,冯保终于回过神来。他缓缓矮下身子跪倒在地,用低沉而哀伤的口气说道:“老娘娘,老奴无话可说。宫外那些官员还只是拼命给老奴扣罪名,可宫里这些曾经上赶着叫老奴老祖宗的,却比别人更狠,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要扣在老奴头上。老娘娘,老奴老了,伺候不了您了,老奴愿意去昭陵给先帝爷守陵司香,还请老娘娘不要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奴,和仁圣老娘娘,和皇上再争下去了。”
冯保示弱了?服软了?这是朱翊钧的第一反应。
然而,作为更敏锐的张宏和张明来说,却同时心道不好。李太后那是什么脾气的人,别人不知道,他们看着这位从区区一介宫人,到贵妃,到皇贵妃,到如今的慈圣皇太后,还能不明白吗?严谨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实则好强,护短,脾气火爆,否则又怎么会这么管儿子?
果然,李太后终于完全爆发了。她霍然站起身来,对着俯伏在地上的冯保后脑勺厉声说道:“我不发话,谁敢让你走?张明,你说冯保占了内库的宝贝?且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你早不说晚不说,从前谁听你吐露半个字,如今这个时候却拿出来说,你自己拍拍胸脯,敢说这不是居心叵测?事君不忠,纵使你有一千一万的好处,这宫里也容不得你!”
张明知道冯保这以退为进,逼宫似的自请去守陵,一定会激起李太后的逆反心理,可没想到那逆反心理直接就冲着自己来了。事到如今,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唯有死死抱住身边皇帝的粗大腿,带着哭腔冲着朱翊钧和陈太后磕头道:“皇上,仁圣老娘娘,奴婢从前那也要敢说呀!谁不知道,就因为得罪了冯公公,先头兵仗局太监周海就已经被冯公公给授意元辅张先生让人弹劾去位了,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司礼监秉笔……”
嘉靖隆庆两朝,冯保一直都在夹着尾巴过日子,到了隆庆皇帝死后这才咸鱼大翻身,一下子成为内廷说一不二的角色,所以,别人是无懈可击,他却是一抓就一大把的把柄。此时此刻张明既然卯足了劲,那么拿出来的罪状和外廷那些泛泛之谈又大不相同——冯保的贪污受贿精确到最后一位,打压异己精确到少监以下的每一个人,至于结党营私……冯公公您的干儿子干孙子遍布二十四衙门每一个角落,他说得那是头头是道。
以至于朱翊钧直接站出来力挺张明:“母亲,您听听,这样罪证确凿,您却还要护着他!”
然而,李太后是什么人?如果朱翊钧不把陈太后请出来,她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和儿子讲讲道理,然而,朱翊钧好死不死把陈太后请来了,她如今心里满是儿子看重嫡母重过她这个生母的愤怒和哀怨,此时此刻自然是寸步不相让。
“张明,你说冯保这不好那不好,难不成你就是十全十美的完人?要不要我眼下就放出话去,让这宫里谁知道你素日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事的人全都过来,只要告得准,我就重重有赏?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真的忠于皇上,平时干什么去了,平时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嗯?”
李太后这纯粹诛心的提法,让张明只觉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谁让人家只问你的心对不对,而不问你的话对不对呢?他知道自己此时该使的招全都使完了,接下来的就只能看朱翊钧这个皇帝和陈太后这位嫡母皇太后究竟给不给力,因此索性俯伏在地再也不出声了。
可他不出声,李太后却不会就此打住,她竟是站在那对着朱翊钧厉声痛斥道:“元辅张先生精挑细选,那么多饱学的人教你读书,就是让你相信这些身边人胡言乱语的?元辅张先生鞍马劳顿回京不久,如今又病了,但凡懂事的大臣,就该知道这时候临近年关,应该好好收拾每一件事,而不是一窝蜂弹劾司礼监掌印,瞎胡闹!想当初陈洪孟冲滕祥那几个勾着先帝玩乐的家伙都没人弹劾,现如今却弹劾冯保,真是元辅张先生不在,他们就翻天了……”
李太后刚刚口口声声维护冯保,此时此刻却又把张居正给抬了出来,一口一个元辅张先生。面对生母越来越得理不饶人,嫡母陈太后几次三番开口却都被直接堵回口中,越来越郁闷的朱翊钧终于想起了之前影影绰绰听到的那个传闻,之前喝酒壮胆时的酒气渐渐上冲。当李太后颠来倒去,第三次把张居正拿出来说事的时候,对元辅张先生这五个字素来听习惯了的朱翊钧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火气,突然就爆发了。
“母亲口口声声的元辅张先生,他只是朕的臣子,教过朕几天读书而已,朕想让他当首辅他就是首辅,朕不想让他当,他就不是!母亲以为朕不知道吗,元辅张先生这些年出入宫廷如入自己家,谁知道他在这究竟做了什么!”
第九四零章疯了……
没有人想到,朱翊钧既然已经拉了陈太后过来撑腰,却在李太后强势反压的情况下,竟然火气上头,撂下了这么一番话。
这简直相当于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其对父亲不忠!
纵使陈太后嫉妒过李太后当年更得圣宠,生了两个儿子,然而,李太后在明面上素来对她还算敬重,一贯做事也要强,她从来都没怀疑过对方在名节上会出现什么瑕疵。那一瞬间,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一片,随即下意识地喝道:“大郎,休要胡言,还不快给你母亲赔罪!”
朱翊钧看到李太后那张脸瞬间僵硬,看到冯保和张宏一个惊怒,一个呆滞,看到张明根本就趴在地上,只能看到一个后脑勺,他原本已经有些暗自后悔,然而,当听到陈太后竟然也呵斥了他,一股难以名状的逆反心理顷刻之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把心一横,竟是怒声说道:“难道不是吗?父皇在世的时候,原本并不是托付国政给张先生的,而是给高拱的!他和冯保勾结,把高拱给赶了回乡,然后一内一外,任用私人,排除异己,擅权独断,眼里哪有朕?”
“母亲,你和张先生有首尾,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这事情外间早有流传了!”
什么叫做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形容的就是张明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故意想方设法把这个最劲爆的流言给传到了朱翊钧耳中,就是为了让朱翊钧坚定信念,无论李太后如何反对,也要把冯保先铲除,然后借由张居正的病让其致仕回乡,然后把张四维扶正成首辅。如此一来,他借助这反正之功,大有司礼监掌印的希望。可谁知道朱翊钧却偏偏不按常理出牌,竟然选择当众把这么一桩绝对不宜宣之于口的隐秘给揭破了!
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皇帝?
张明在那失魂落魄,陈太后同样心生悔意。今天的事情本来不过是打擂台,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可到头来顶多是两宫大闹一场,事后在明面上还是要维持下去的,可朱翊钧身为人子,竟然在她已经喝止的情况下依旧一口咬定不松口,她哪里还能坐得住?
“大郎,你失心疯了不成,还不给我住口!”陈太后再次怒喝了一声,见朱翊钧犹自满脸怒色,悻悻然不肯罢休,若他不是皇帝,她简直想给他一巴掌。
那时候朱翊钧还小,李太后根本就是天天住在乾清宫,纵使张居正常有入宫来,指点皇帝的学业,兼且禀报国政,可堂堂慈圣皇太后,不论到何处,都有众多人随身伺候,就算守寡的时候确实青春年少,可那得自己多昏头,下头人多不尽心,才会和外臣有染?这种传言都敢有人往皇帝耳边送,之前李太后的指斥看来都是真的,这些宦官为了争权夺利把冯保踩下去,那简直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陈太后喝止了朱翊钧,李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声音冷峻地说道:“真没想到,你不但偏听偏信这些小人的胡言乱语,想处置你的大伴,却原来连你的母亲都敢乱生疑心,好,很好!你以为你是皇帝,便能为所欲为了是不是?你给我听清楚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这么多皇帝,也不是没有因为不孝,因为胡作非为而落得个被人唾弃下场的!来人,给我去元辅张先生那里,我不管他病得如何,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算给我抬也抬进宫来!”
若是张居正没有病,人还在内阁,如果冯保没有被汪孚林带头弹劾,那么,朱翊钧不是不能继续忍耐,等着来日水到渠成彻底收回大权的那一天,可偏偏张居正这位强势的首辅已经有颇长一段日子没能出现在人前,而冯保被汪孚林带头轰了一炮,紧跟着又是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参奏,眼看夙愿就要达成,心浮气躁的他自然就选择了直接发难,哪怕母亲回护,他自忖拉上陈太后,却也堪堪抵得过了。
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针锋相对的架势,他同样措手不及。然而,这时候已经不容他再退半步,他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心理作用,一时挥舞着手臂,厉声喝道:“谁敢去?朕是皇帝,朕倒要看看谁敢去!”
“这天底下容不得一个不孝的皇帝!”李太后却也是气疯了,一股脑儿把一旁小几上的茶盏等物全都砸在了地上,“在我这慈宁宫,更容不得你撒野!”
母子二人针锋相对,张宏见冯保低垂着头却也不劝,知道这位身为司礼监掌印的同僚对小皇帝已经是彻底失望,而他虽然也同样心灰意冷,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上前,倾尽全力拦住了同样打算展现雷霆大怒的万历皇帝,然而,已经被气昏头的小皇帝竟是狠狠一脚踹在了跪地拦阻的他肩头,随即就越过他直奔李太后面前。当看到冯保这时候张开双臂,挡在李太后面前,而朱翊钧竟然挥拳打了过去,回头望去的张宏忍不住眼前一黑。
国朝以孝治天下,纵使身为皇帝,当众因流言顶撞圣母,乃至于动手,连下罪己诏都不知道是否能揭过此事!
冯保重重挨了朱翊钧一拳头。他曾经自恃大伴对这位小皇帝指手画脚,他不但曾经在背后向李太后一次次告状,甚至曾经当面指斥朱翊钧那些言行不当之处。纵有揽权专断,可这么多年来,这辈子不可能为人父的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为太子,成为皇帝,他倾注的感情和心力绝对不比世上最严格的父亲少,甚至更多。因此,当那一拳擦着颧骨最终打到了额头上,他重重摔倒在地的时候,想得却是张居正若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心情。
只怕张居正也要黯然神伤,这整整六年的辛苦,简直是白费加泡汤!
看到冯保倒地,看到自己面前那两眼通红,仿佛是失去理智的皇帝,李太后已经是惊呆了。她想要开口叫人,但喉咙却仿佛嘶哑了一般,那满满当当的惊怒和恐慌,竟是让她完全失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翊钧一步步逼上前来。
“大郎,你给我停下,停下!”陈太后也急了,可她叫不住朱翊钧,好歹还能发出尖叫,“来人,快来人!”
当外间那些起头听到里间诡异的动静,却全都不敢做声的太监宫女,这会儿呼啦啦冲进来几个的时候,看到就是朱翊钧伸手去抓李太后的情景。敢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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