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都记下来了。”
见角落中的王思明答得爽脆,汪孚林暗幸从辽东收来的这么个小家伙如今也已经历练出来了,他便招手让其把口供送上来,随即便对瞪大了眼睛的郭宝冷冷说道:“郭百户,今天既然委屈你到了这里,那么没有这么一个东西,我也不可能放心,这份口供,你签字画押吧。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签字这一条可以省略,我不介意打昏了你直接画押。”
想到汪孚林应该不至于那么不智,拿着自己的口供去把这么一件事情揭开来,把满京城闹得天翻地覆,郭宝咬了咬牙,最终答应签字画押。等到终于有人给他右手松绑,他瞅了一眼那几乎是全盘复述的供述,把心一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紧跟着又由着别人拿了他的手掌在印泥上重重一按,最终在那纸张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如果只是指印,还有办法毁掉,但整个手掌的话,他就算毁了纹路,大小只要吻合,却还是逃都逃不掉的,除非他剁手!
撬开了郭宝的嘴,汪孚林又反过来拿着口供到隔壁屋子里去审了陈梁,等到依样画葫芦拿到了陈梁签字画押的供述,他看着两张墨迹淋漓的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嘱咐其他人守在这里看好这两人,他便叫上王思明牵了马,出了这家临时包下清场的僻静小茶馆。
此时已经是夜禁时分,内城主要大街上,五城兵马司的夜巡兵马已经开始设置关卡,拦截犯夜的人。在穿过了数条无人小巷之后,汪孚林到了自家附近的一条胡同,这才再次上了大道,虽说不是在往日最常出没的都察院附近,但只要他拿出广东道掌道御史的铜印,所经路段无不放行,直到他顺顺利利来到了大纱帽胡同的张府。
自从前一次王锡爵等翰林围堵张府的事情之后,一度从张大学士府门口被撤掉的锦衣卫,现如今又已经重新上岗,把堂堂首辅大人的府邸变得和皇宫似的戒备森严。但是,即便是这些锦衣校尉,在听到夤夜来见的汪孚林通报名姓,而后又拿出铜印为证时,最终还是放了行,眼睁睁看着汪孚林主仆二人敲开张家大门入内。因为是晚上不是白天,私下说话也不会被人瞧见,几个人甚至还在私底下嘀嘀咕咕。
“到底是汪爷,白天那么多人求见,就算是正二品的布政使,正三品的按察使,都未必能够见到首辅大人,他却大晚上跑来,竟然还让他进去了!”
在隆庆皇帝死后联合冯保驱逐了高拱之后,张居正素来独揽票拟大权,因此如今虽说是深夜,又是在家中休沐,他却并未就寝,而是在看各方督抚写给自己的私信。所以,当听外间禀告说是汪孚林求见的时候,这位当朝首辅非常意外。想到汪孚林素来是很知道轻重的人,没有大事应当不会这么晚跑来,他几乎没怎么细想便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汪孚林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间,踏入张居正的这间书房。甫一见面,他行过礼就郑重其事地说道:“元辅,我今夜过来,兹事体大,能否让最信得过的人守住门口?我今夜所说的话,一字一句都不能泄露出去。”
张居正微微皱眉,随即对汪孚林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去传我的话叫二郎来,一会儿让他亲自守在外头。”
让堂堂张二公子当守门的,这实在是大材小用,然而汪孚林却松了一口大气,立时反客为主,亲自去外间传话。等到张嗣修匆匆赶来,他拉着这位张二公子三言两语嘱咐了几句,等不明就里的张嗣修真的守在了外面,其他的仆从全都退避了开去,他才转身进了书房,直接到张居正书桌前,拿出了郭宝和陈梁的两份口供。
“这……你好大的胆子!”张居正在最初的呆滞过后,不禁又惊又怒,“你这东西从哪来的?”
“元辅既然猜得到,还用我说吗?”汪孚林可不怕张居正发火,见张居正一怒之下仿佛就要撕了这东西,他才沉声说道,“我不过区区御史,结果就遇到这种事,那么,其他朝廷官员呢?元辅,我知道某些事情是由来已久的制度,我绝不是想要指手画脚,可我觉得,元辅既是不知情,冯公公是不是也可能不知情?那么是不是有些人太过大胆了?”
“你住口!”
心烦意乱的张居正不想再听汪孚林继续说下去了,无法安坐的他随手把口供丢在了桌子上,站起身在书房中又急又快地来回踱着步子,心中快速思量着。他自然知道,自己绝对没有那样的授意,让锦衣卫派人在汪孚林的府上安设钉子,从明面上看,似乎冯保的嫌疑很大,可他之前回来之后,就和冯保有过一次深谈。冯保对汪孚林的评价还算不错,甚至觉得人比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要纯粹,而冯保也没有太大理由去派人监视汪孚林。
毕竟,御史虽说位卑权重,可他明白向冯保表过态,汪孚林是他的人!
那么,是刘守有自己的主意?刘守有又怎会有这样的胆子?或者说,汪孚林上次就提起过,小皇帝派田义与其接触,难不成是……
张居正遽然止步,看向了汪孚林,却见汪孚林也正看向了自己,随即上前到书桌旁用手指蘸着茶水写了几个字。
“既然人家要潜入我府中,何妨我们也顺势策反一两个人,反过来潜入对方?”
第八七三章降伏
当汪孚林从张居正书房中走出来的时候,就只见门口的张嗣修正若有所思看着书房大门,尤其是当看到他时,更是满脸没好气。
他知道刚刚那番对谈完全属于没头没脑,纵使张嗣修亲自守着门口,只怕也根本没听到什么,他就冲着这位张二公子笑了笑。
“你还好意思笑?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可你和爹在里头卖什么关子,连我守在外头,你们也在那打哑谜?”
见张嗣修气咻咻的,汪孚林便走上前去,笑着在其肩膀上一搭,继而轻声说道:“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我可不愿意扰你好梦。进去陪元辅说说话吧,我这就回去了。”
虽说极其痛恨汪孚林这种话说一半就卖关子的行为,但张嗣修想到刚刚张居正在屋子里突然大发雷霆,犹豫了片刻,还是最终任由汪孚林往外走去,自己匆匆进了书房。见父亲一如既往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反而有些说不出的疲惫,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走上前去。
“汪世卿走了?”
“是,他嘱咐儿子进来陪父亲说说话。”
“呵,我今天才算知道,从前说他胆大包天,那都是假的,那些事情固然有些危险,可比起他这次做的事情来,却又算不了什么。”
这世上还能找得出第二个敢打锦衣卫百户和小旗闷棍的御史吗?他居然还被汪孚林给说动了,给了其一张手书,赋予其权限去笼络郭宝和陈梁!
张嗣修发现张居正似乎并没有太生气,他顿时就安心了,少不得凑趣地附和道:“他是大胆,父亲一发火,便是尚书督抚也会噤若寒蝉,他却居然没事人似的在您书房中呆了这么久。”
张居正这才微微一愣,随即醒悟到汪孚林确实不怎么怕他。但对于这一点,他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在沉默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汪世卿此人行事,确与常人不同,和陈三谟曾士楚这些唯我马首是瞻的科道相比,他的为人处事,似乎……”
似乎从他张居正的角度着想,甚至要胜过为自己着想?
这最后半截话,张居正没有说出来,张嗣修自然也无从去猜。
若是汪孚林知道自己竟然得到了张居正这么高的评价,他一定会深感冤枉。
其实要不是因为万历皇帝实在是不大靠得住,一旦面对强大外部压力,更是谁都可以扔;其实要不是因为他和张四维已经不死不休,两个之中只能存活一个;其实要不是张居正一直都对他挺好的,张家几兄弟刨除相府公子的这一层身份,和他也挺处得来……他并不是那么乐意被人在身上打一个重重的张字标签。但既然上了同一条船,那么为了不翻船,他当然不介意为张居正多想一点。
虽说和汪道昆已经“反目”了,日后张居正一死,汪道昆东山再起“收拾忤逆侄儿”的可能性很大,但他不喜欢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回程路上,汪孚林带着王思明,来了个金蝉脱壳,让另外一个扮成自己模样的人先回了家,他最终回到关押郭宝和陈梁的那家茶馆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的事了。
尽管此时早已到了平日自己就寝的时分,但郭宝却一丝一毫的睡意都没有,尤其是当汪孚林再次来到他的面前,拿了张条凳坐下,眼睛炯炯地看着他,他更是有些心里发毛。果然,下一刻,他就从汪孚林口中听到了一个令他惊骇欲绝的消息。
“我刚刚去张大学士府见过元辅。当然,是带着你和陈梁的口供去的。”
想到汪孚林刚刚确实离开了很久,但郭宝本能地不愿意相信这话,因为他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强笑道:“汪爷不用使诈吓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难道还怕我耍什么花招?”
“使诈?我从前确实用过使诈的伎俩,但今天的事情却不同。这里有元辅的手书,你要不要看看?”汪孚林见郭宝登时面色僵硬,他展开手中那张张居正手书的帖子,见郭宝瞪大了眼睛看完其中张居正授权汪孚林查问此事的内容,最终死死盯着那一方张居正的私章。
尽管郭宝在北镇抚司官居理刑百户,也常常参与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三司会审,但凭他的官职,还远远够不着张居正这样的当朝首辅。然而,张居正的私章是怎么一个形制,他却是知道的,这却是刘守有接掌锦衣卫之后,为了以防有人冒用首辅名义,方才让他们这些实权百户层级以上的人认过。所以,他仔仔细细端详许久,最终确定,汪孚林竟不是在诓骗自己。
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面对那个最最悲观的结果。
“汪爷,您到底想要怎样?”
“今天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不但如此,还可以方便你行事,现在你让人安插到我家中的那个小丫头,我也可以当成不知道。”
郭宝敏锐地听出其中那明显的意味,登时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时顺杆爬了上去:“汪爷是想要卑职为您所用么?”
一发现还有保住性命和前程的机会,这就自称起卑职了!
如果有可能,汪孚林当然希望笼络那些能够忠心耿耿为自己所用的人,就比如他在杭州在南京做的那样。然而,锦衣卫这么一口大染缸中出来的,大抵乌漆墨黑,他又没什么王八之气,想要让人纳头便拜简直是笑话。此次行险一搏,能够把郭宝纳入掌中,这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于是,他将张居正的手书收好,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你说对了一半,但是,也不止是为我所用。如果我没有记错,锦衣卫刘都督是元辅首肯,这才能在缇帅的位子上坐到现在,可现在他命人盯着我,元辅却毫不知情,你觉得,刘都督是怀有异心呢,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如果张居正都对此毫不知情,那么,刘守有又是打的什么主意?莫非是听从冯保的意思,又或者是已经打算倒向业已亲政的当今天子?可就算是朱翊钧,此番亲政之后,对张居正依旧是恩遇备至,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疑忌疏远的意思。难道……刘守有真的是自作主张?
正在迅速思量的郭宝微微一分神,却听到了汪孚林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很遗憾,无论刘都督打的是什么主意,那都是他,就算他得到了谁的赏识,也惠及不到你,反而一旦遇到什么事,比如像今天这样的,就会是你这种实际办事的背黑锅。”
没错,这次他彻底栽在了汪孚林手上,汪孚林又嫌事情不大似的直接捅到了张居正面前,他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那么回头就会和陈梁一样被丢出去当替罪羊,但如果立刻改换门庭,却意味着攀上了高枝。即便得通过汪孚林,这才能够得着当朝首辅,可这总比通过刘守有,还不知道刘守有背后究竟是谁,那种不确定性要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汪孚林这个人自从入朝以来,基本上还没怎么吃过亏,这次甚至胆大包天到对他们两个锦衣卫中人下手,却也因为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次和从前一样稳稳占了上风。跟着这么一位年轻而显然有前途,场场争斗都无往不利的后起之秀,总比跟着已经在上位者面前露出马脚的刘守有强。更何况,刘守有还常常不是亲自交待他做什么事,而是让刘百川来传话,如此一来有什么事都能赖得干干净净。
在快速的思想斗争之后,郭宝也顾不得眼下自己被五花大绑,挣扎着爬起身之后,他不顾双手反绑,双膝跪了下来,以头点地道:“卑职从今往后,便是汪爷您的人了,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但凭吩咐,刀枪火海,绝无二话!”
不论今夜冒了多大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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